發燒了。
初一聽著崔逸告訴他, 體溫計上顯示的是38.4度的時候, 他先是一愣,接著就有點兒想笑。
嘲笑。
他會不會世上第一個因為驚嚇而發燒的人?
“用這個先降降溫吧, ”護士拿了個冰袋給他, “要是降不下來再拿退燒藥。”
“謝謝。”初一非常不好意思地接過冰袋捂在了腦門兒上。
“要不今天晚上你先回去休息, ”崔逸說,“我打聽一下請個陪護……”
“不, ”初一吃了一驚, 趕緊一通搖頭,“不不不不不。”
崔逸看著他笑了:“你這是結巴了還是加強語氣啊?”
“加強, ”初一說, “我沒, 沒事兒。”
這會兒已經很晚了,陪護肯定是請不到,他要是回去睡覺,那就只能是崔逸在這兒守著, 人一個大律師, 一天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
再說了, 別說這會兒他就是發個燒,就算這會兒他馬上要暈倒了,他也不願意離開。
發燒對於他來說的確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就沒因為任何病去過醫院,什麽感冒發燒咳嗽發燒,包括被人打傷, 都沒去過醫院。
姥姥有神藥,止痛片。
無論是什麽問題,頭痛肚子疼還是感冒上火發炎受傷,只要是身上有任何病痛,姥姥就會給他拿顆止痛片,吃下去無論是好是壞有沒有用,都不會再有人管。
小姨知道之後強烈反對,但姥姥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反對也沒什麽用,最後是姨姥用“吃多了會變成傻子以後沒人養你們了”這樣的理由,才阻止了姥姥繼續給他塞止痛片。
但也依舊不會去醫院,他一般都靠自愈。
像今天這樣的發燒,他根本不會當回事,最多燒個兩天,也就差不多了,而且他今天也不是哪兒病了,就是嚇的。
急的。
說是急的還能挽回點兒面子。
觀察室的門關著,什麽也看不到,初一還是每隔一分鍾就會過去晃一晃,站一會兒再回來坐著。
裡面應該還有別的病人,旁邊的椅子上還坐著幾個人,有個大姐一直用手帕捂著臉在哭。
本來初一心裡就不踏實,看到她這樣,簡直是完全坐不住,屁股一碰椅子就想站起來。
“晏航說你沒碰過什麽事兒,”崔逸說,“看來還真是。”
“我現在就出,出去轉,一圈。”初一說。
“去吧。”崔逸笑了笑。
初一坐著沒動。
“怎麽不去啊?”崔逸說。
“我說這,這種話從,來都不,不算數。”初一說。
崔逸笑著沒說話。
初一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崔叔你回,回吧,很晚了。”
“我再呆一會兒吧,”崔逸也看了看手機,“我走了你一個小屁孩兒碰上事兒處理不了。”
“你明,明天過來看,看就行,”初一說,“現在也沒,什麽大事兒,就是愣著。”
崔逸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崔逸走了之後,初一繼續在走廊裡發愣。
晏航不知道要在觀察室裡躺多久,走來走去的醫生護士看上去都很忙,他也沒好意思找人問。
不過他感覺不到累,也沒覺得困,發燒對他似乎也沒什麽影響,在這兒繼續愣下去並沒有什麽難度。
他倒是有些擔心晏航。
晏航現在是醒著的還是睡著了?
麻醉的勁頭過去了沒有?
傷口會疼嗎?
如果傷口疼,本來就總失眠的晏航會不會更睡不著了,就那麽躺著,身上還有很多管子和線,不能翻身什麽的……會很難受吧。
初一歎了口氣。
晏航是什麽時候從觀察室裡出來的,初一弄不清了,反正很久,好多個小時。
他跟著護士小姐姐一通忙活,把晏航送回了病房。
大概是崔逸打過招呼,或者是多交了錢,晏航住的是個很高級的雙人病房,兩張床距離挺遠的,中間簾子一拉,基本能相互不干擾。
“七點大夫會過來查房,”護士說,“現在讓他休息,有什麽事就打鈴叫我們。”
“嗯。”初一點了點頭。
護士把門關好離開病房之後,初一拿過旁邊的椅子,輕輕放到床邊,坐下盯著晏航。
一直到這會兒,他才終於完全放松下來,稍微感覺到腰有點兒發酸。
晏航應該是睡著了的,閉著眼睛,只在剛才推到病房換床的時候他稍微睜開眼睛看了看,然後又繼續睡了。
初一托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臉。
頭髮有點兒亂了,嘴唇也有些蒼白,鼻子裡還插著管子,看上去讓人心疼,不過還是很帥。
晏航就是這麽帥。
初一笑了笑。
這麽愣著沒看多長時間,大夫就來查房了,初一這才回過神來,一個晚上就這麽在手術和觀察室裡過去了。
“現在還不能喝水,病人口渴的話就用棉簽濕潤一下,”大夫交待著,“胃管這兩天得插著,腸蠕動完全恢復以後才能拔,拔了之後就可以吃些流質半流質的食物了。”
“嗯。”初一認真地聽著,生怕自己錯過一個字。
要上課的時候他有這麽認真,肯定能考個重點高中。
八點多的時候,晏航醒了,眼神看著還有點兒迷瞪,不過狀態還可以,衝初一笑了笑。
“疼嗎?”初一問。
“還行吧。”晏航說,聲音有點兒啞,感覺說話有些吃力。
“口渴嗎?”初一又問,“大夫說你可,可以喝棉,棉簽……”
晏航沒說話,閉上眼睛笑了起來,笑了沒兩秒又皺了皺眉,大概是拉到傷口疼了。
“棉簽沾水,”初一糾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又歎了口氣,“這麽低的笑,笑點可怎,麽辦。”
“來一根兒。”晏航說。
初一倒了杯水,拿棉簽沾了在他嘴唇上抹了抹,剛要拿開的時候,晏航一口叼住了棉簽頭,把上面的水抿掉了。
可憐啊。
初一非常心疼,又沾了一根給他。
“我要洗臉,”晏航說,“臉上太難受了。”
“哦。”初一應了一聲,想起來如果要住院,還得回去一趟把日用品拿過來。
這對於他來說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他現在根本連一步也不想離開醫院,別說醫院,就是病房他也不想離開。
“去買。”晏航說。
“好。”初一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晏航看出了他在想什麽,所以給指了條路,如果是平時,初一肯定會覺得這也太浪費了,沒多久之前晏航才剛買了一堆毛巾牙刷牙膏什麽的……但這會兒他想都沒想,立馬拿了錢就出門了。
醫院門口就有超市,吃的用的一應俱全。
初一連價格都沒太仔細看,拿了毛巾牙刷什麽的,還抓了包他從來沒買過的濕紙巾,挺貴的,一小包要12塊,晏航那兒一大筒才十塊。
回到病房的時候,崔逸過來了,正站在病床跟前兒打呵欠。
“崔叔。”初一打了個招呼。
“這臉色,”崔逸一看他就歎了口氣,“燒退了沒?”
“不知道。”初一說。
崔逸伸手摸了摸他腦門兒:“中午再不退你去要顆退燒藥吃了。”
“哦。”初一拿著毛巾去了廁所,搓毛巾的時候順便看了一下自己的臉。
挺難看的,還不如晏航臉色好呢,估計是沒睡覺的原因。
給晏航擦臉的時候,晏航看著他小聲說了一句:“回去睡會兒。”
“睡不著。”初一小心地在晏航臉上輕輕擦著,晏航看著挺嫩的,他總怕一使勁給搓破皮兒了,又怕手不穩碰到他臉上的管子。
胃管啊。
胃管居然是從鼻子進去的,想想都覺得難受。
“這臉色不知道的以為被捅的是你呢。”晏航說。
“你以,以為你多,好看啊?”初一說,“你現在開,個直播,保證遊,遊艇都不,刷了直,直接給你支,付寶打錢。
“這麽慘麽。”晏航笑笑。
“非常慘,”初一想想又歎了口氣,“直播不了,手機還摔,碎屏了。”
“正好換個新的。”晏航說。
“財主。”初一說。
晏航的精神還不錯,但時間不長,沒多大一會兒就又有些迷糊了。
“我得去辦公室,還一堆事兒,”崔逸說,“我托人幫聯系陪護了,下午可能才過來,人來了以後你就靠邊兒上睡會兒。”
“嗯。”初一點點頭。
“我下午忙完了再過來。”崔逸說。
“也沒什,麽事兒,”初一說,“我能處,處理。”
“口氣真大,”崔逸說,“那你處理,處理不了的跟我說。”
“好。”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
昨天那一堆事兒,沒有崔逸,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辦成什麽樣。
還好有崔逸。
他一直覺得自己比以前牛多了,膽子也大了,很多事兒他都能辦得了,其實真碰上什麽事,他才發現自己還是像以前一樣沒用。
他坐到椅子上,靠著牆歎了口氣。
明天是他跟宿舍幾個人約好了去爬山還要玩索道的日子,周春陽發消息過來跟他確定的時候,他只能拒絕了。
“怎麽了?”周春陽把電話打了過來,“不是說沒事兒的嗎?”
“突然就有事了,”初一不知道該怎麽說,“之前不知道。”
“那明天就我跟曉洋吳旭三個人啊,”周春陽歎氣,“他倆說要帶女的,我就慘了。”
“你帶男的。”初一說。
周春陽笑了起來:“上哪兒帶啊,好容易看上一個還不能動。”
初一沒出聲。
“行吧,我明天去當燈泡,”周春陽說,“等其他人都回學校了再出去玩一次吧。”
“嗯。”初一應著,應完了又有些猶豫,假期結束他也未必能馬上有時間,還得請假照顧晏航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現在告訴周春陽。
“怎麽了啊,”周春陽大概是聽出來他語氣不對,“沒精打采的?”
“我可能得請,請幾天假,”初一說,“有事兒。”
“……你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啊?”周春陽問,“有事兒你說啊,我和曉洋他們可以幫忙。”
“不,不用,”初一說,“小事兒。”
“是……”周春陽開了口,但話沒繼續說下去,“反正要幫忙你開口。”
“嗯。”初一笑笑。
病房裡的另一個病人很安靜,一直都在睡,從早到晚,醒了也沒什麽聲音,估計是挺嚴重的什麽病。
相比之下,晏航的狀態就要好得多,白天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到了晚上,就基本清醒了,只是還不能動。
醫生也不讓動,隻讓躺著。
“一會兒陪護過來,讓他給我擦一下身上,”晏航歎了口氣,“我感覺身上跟糊了殼兒一樣,難受。”
陪護過來擦身上?
初一愣了愣。
“我擦。”他站了起來。
“你?”晏航看著他,似乎有些猶豫。
初一沒說話,晏航這一猶豫,他頓時想要彎腰鑽到病床下邊兒去。
從晏航早上醒過來到現在,今天一整天,他倆都沒有提起過昨天的事兒,晏航應該是沒有精力,而他是不敢提。
他昨天攢起來的那點兒勇氣,在說完那句我喜歡你之後就已經消散了,別說晏航因為他那句話受了傷,就算是沒受傷,他也已經連回想一下當時情景都不敢。
現在晏航的這一瞬間猶豫,他立馬就慫了。
晏航是不是因為知道了他的想法,所以對於擦身體這樣的接觸有些抵觸?
可是他話已經說出口了,又該怎麽才能收回去啊!
初一站在床邊愣著。
“那你來擦吧。”晏航說。
“啊?”初一看著他。
“怎麽,”晏航也看著他,“一秒就反悔了啊?”
“沒。”初一趕緊跑進了廁所,把毛巾搓好拿了出來。
“其實不差這一會兒,”晏航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你這兩天一夜都沒睡了……”
初一聽著這話,心裡酸得很,偏開頭,怕自己又一不小心要抹眼淚。
娘嘰嘰的。
“我怕你一腦袋扎我傷口上。”晏航說。
初一愣了愣,笑了起來,小心地研究了一下晏航身上穿著的病號服。
挺複古的款式,居然是系繩的。
“這衣服不科,科學,”初一把繩結一個一個解開,“這要碰個傻,傻子,系了個死扣怎,麽辦。”
晏航笑著沒說話,歎了口氣。
“傷口疼,疼嗎?”初一問。
“你少說兩句就行,”晏航說,“不笑就不疼。”
初一抿著嘴不再出聲。
把晏航衣服拉開之後他皺了皺眉。
他本來以為晏航身上的傷,就是腰上的那個刀傷,還有手上一道,但現在才發現,不只是這些,還有三個被紗布蓋著的地方,下面應該都是刀傷。
還有些沒有遮擋的擦傷。
“怎麽……”初一拿著毛巾都有點兒不知道該往哪裡擦了,“這麽多傷。”
“這些都沒什麽,”晏航說,“過兩天就好了。”
“那個人,”初一擰著眉,慢慢地在他胸口上擦著,“我本來可,可以抓,住他。”
“嗯,那肯定,”晏航說,“我們狗哥,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
初一沒說話,擦完胸口之後順著擦了擦晏航的胳膊,看到他手纏著的厚厚的紗布時,沒忍住問了一句:“手是怎,怎麽……你抓刀,了嗎?”
“不抓著就一刀全捅進去了,”晏航說,“那這會兒我估計都還說不了話呢。”
初一不再出聲。
他想知道當時的情形,想知道晏航到底怎麽受的傷,但問了一嘴之後又還是覺得不應該問。
晏航身上其實沒多少地方可擦,胸口擦一下,肋骨兩邊三個小傷口,腰上和肚子旁邊還有一大塊紗布,總之正面能擦的部位著實不多。
擦肚子的時候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病號服的褲子也是系帶兒的,這會兒晏航剛手術完,也沒系上,這一拉,被子裹著褲腰一塊兒被扯了下去。
初一這才反應過來,手術完的病人……是沒有內褲的。
他拿著毛巾猛地愣住了。
病號服的褲子被他這一扯,晏航整個小腹都露了出來,緊實平坦,而且他甚至感覺余光裡能隱隱……
“哎,”晏航伸手過去把褲子提了提,“這要進來個人就尷尬了。”
初一趕緊幫他把褲子提好。
“我去搓,搓,搓,搓……”初一不知道自己是太緊張了還是太尷尬了還是太……他放棄了繼續說話,轉身直接進了廁所。
進了廁所之後,他擰開水龍頭,一邊搓毛巾一邊震驚自己居然能不要臉到這種程度。
在醫院,在病房裡,面對著全身是傷的晏航,自己居然能在只看了一眼小腹,甚至都沒看清小腹以下部位的情況下,硬了。
這一瞬間除了震驚之外,他無法找到別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覺。
好在身體還是有理智殘存的,在他慢吞吞地搓完毛巾之後,這種讓他隱約覺得可恥的反應平息了下去。
他拿著搓好的毛巾回到床邊。
“擦擦背吧。”晏航說。
“嗯。”初一小心地把晏航往沒有腰傷的那一邊推了推。
背上情況還可以,沒有什麽傷,只有一塊不大的青紫,初一很小心地擦完,再慢慢托著晏航的背讓他躺平。
“舒服多了。”晏航閉了閉眼睛。
初一放好毛巾,坐回了床邊,盯著地板出神。
從之前的震驚裡回過神來之後,他開始慢慢有些鬱悶,接著是不爽,再接著就是對自己有些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就算是喜歡晏航,也不至於就這樣吧?
自己這算是什麽毛病啊!
又不真的就是個狗!
就算是個狗,這還是秋天呢,就著急發什麽情啊!
“你吃點兒東西去。”晏航說。
“沒胃口。”初一悶著聲音。
“中午就沒吃了,”晏航偏過頭看著他,“不吃不喝不睡?”
“修仙呢。”初一說。
晏航笑了兩聲又歎了口聲:“你別說話了。”
“那我去吃,吃點兒,”初一說,“你眯會兒?”
“嗯。”晏航點點頭。
初一又拿棉簽給他沾了點兒水之後才出了病房。
他是真的沒胃口,從昨天到現在,他整個身體都像是麻木了,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困,也沒什麽地方難受,大概是身體素質太好了。
不過他不願意讓晏航這種時候還操心他吃沒吃飯,打算出來買個小麵包小蛋糕之類的吃兩口。
門口有個餅屋,昨天崔逸給他帶的泡芙應該就是在這家買的,還挺好吃的。
他進了店裡轉了轉,本來想買個大點兒的,結果發現就昨天那種小的都要十二塊。
要不是趕時間想快點兒回病房,打死他都不會花十二塊買個小泡芙。
這個泡芙他一路拿回了病房都沒舍得吃,不過進病房之前他猛地想起來,晏航現在沒東西吃,自己捧著這個進去太殘忍了。
他站在走廊裡,把泡芙吃完了,又擦了擦嘴,這才進了病房。
晏航閉著眼睛偏著頭,看樣子是睡著了。
初一很輕地走過去看了看,把椅子拿起來輕輕地放到床邊,坐了下去。
這會兒外面走廊上人挺多的,醫院送飯的車過來了,不少人正走來走去地拿飯。
不過屋裡還挺安靜,初一甚至能聽到晏航緩緩的呼吸聲。
他趴到床沿兒上,枕著自己的胳膊,看著晏航放在身側的手。
晏航的左手沒有傷,但這會兒插著針頭,看上去特別讓人心疼。
這麽趴了沒多久,他感覺有點兒犯困,打了個呵欠,又坐了起來,吊瓶裡還有藥,他怕自己睡著了錯過。
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後背酸疼,大概是兩天沒休息,終於開始有些撐不住了?他又趴到了床沿兒上。
繼續盯著晏航的手。
晏航應該是睡得挺沉的,但手指卻時不時會微微動一下。
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手上扎了針不舒服,但每次手指一動,他都會伸手過去在指尖上輕輕點一下,算是安慰一下手指頭。
真漂亮啊,晏航的手。
在手指又一次微微勾了勾的時候,他往前湊了湊,用嘴唇在指尖上很輕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