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陷入了焦慮狀態,第二天上早班守著揉面機器的時候長籲短歎,一臉哭喪。
馬克問:“你怎麽了?”
吳越問:“勞動監察部門的投訴電話是多少?”
“你要幹嘛?”
“我要舉報一個人。”吳越說。
馬克愣了片刻,說:“你和趙總婚都結了,幹嘛老鐵了心和基層部門過不去?上次是民政,這次是勞動監察,改天讓街道社區到你們家設立一個辦公點,什麽計生養老工傷房產過戶孩子上戶口都能辦,省得你們來回跑。”
吳越鬱悶地說:“沒有結婚。”
“沒結婚也不該鬧。”馬克語重心長,“我鄧大鵬十八歲那年打群架被拘留七天,出來後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從此後就懂得敬畏生命,珍惜生活!”
吳越說:“別往臉上貼金了,你是受傷在醫院住了七天,而且傷的還是臀部,逃跑時左邊屁股被人家砍了一刀。”
老讓把腦袋湊過來問:“閑□□聊?”
馬克趕緊閃開了。
老讓靠近吳越,特別鄭重地從工作衫裡掏出了一枚吊墜,墜子打開,裡面鑲著郝江南的大頭貼。
“……”吳越說。
老讓懷春地笑了:“愛情既甜蜜,又痛苦。”
吳越要走,老讓不同意,拉著他呻吟,說愛情是哽喉的苦味,是吃不到嘴的蜜糖……
吳越說你找別人酸去,老讓說我不要,老子就要讓你看看真正飛蛾撲火的愛情是什麽卵樣。
吳越說你現在是為愛所困,等幾天真跟郝江南成了,就可以積累提煉寫“獄中八條”了。
讓皮埃爾問:“獄中八條是什麽東西?”
吳越拍了拍他的手背說:“是最後的囑托。”
老讓沒明白,吳越又問:“你怎麽追求郝江南的,有什麽經驗可供推廣嗎?”
老讓說:“我寫詩。”
吳越於是在工作告一段落後,洗手出門,找到郝江南,讓她把讓皮埃爾寫的酸詩都拿出來。
郝江南出賣他人不遺余力,不一會兒就找出厚厚的一遝信紙。吳越說:“喲,這家夥還挺老派啊。”他翻看信紙,發覺絲毫參考價值都沒有,因為老讓基本不會寫漢字,他寫或者抄的詩都是法文。
吳越舉著詩稿問郝江南:“你覺得怎樣?”
郝江南托腮說:“其實我還挺享受的。我收到情書都是哪輩子的事了,現在連初中生都不高興寫信了,他能每天給我寫這些東西,雖說看不懂,但心意能夠體會。”
吳越笑道:“江南,我還當你是油鹽不進呢。”
郝江南說:“我是油鹽不進啊,但讓皮埃爾不以為忤依舊把我當塊寶啊,你把趙老總當寶了沒有?”
吳越說:“我把他一剝削階級資本家當寶幹什麽?”
“所以這就是你的問題。”郝江南說,“爬你們的牆頭真累,再這樣過兩天我要出坑了。”
吳越問:“哪裡有坑?”
“滾吧,我要乾活。”郝江南捏著抹布說。
吳越回到西餅房,思考良久,下筆為趙總寫下第一首詩。
趙忱之當天心情喜憂參半。喜的是緝毒那邊傳來了消息,在酒店房間享受人生還不收拾的老外抓到了。據他本人供述,沒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也不存在什麽HIV感染。當然本人供述總不可靠,公安乾警還是扭送其去檢查,很快就會出結果。
憂的是昨天被針筒扎了的客房服務員本人沒有上班,其家族的諸親六眷卻全部抵達,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或者說維權。
趙忱之及時趕到將事態壓了下來,轄區派出所仍舊被驚動了。於是家屬、酒店、警方以及從疾控中心搬來的救兵四方人馬在員工會議室開展了一場長達數小時的博弈,把什麽叫病毒,怎樣為工傷,如何是意外都科普了。千言萬語,好話說盡,最後家屬依舊要起訴,不管血液檢驗結果是好是壞都要告。
趙忱之無可奈何,心想我們這兒也有律師,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談判結束之後,兩位派出所民警留下來和趙忱之聊了片刻,其中一位開玩笑似的說:“反正你們吃的官司多了,也不差這一件!”
此話落地,他立即被同事搡了一下,讓別胡謅。
趙忱之知道他們在說業主方,但業主方維持著那麽大一個集團,難免會有些糾紛訴訟,並不奇怪。
民警們公事公辦後走了,趙忱之覺得頭痛,便早早地回了家,等待與吳越會合。
吳越下午五點左右到家,進門嚇了一跳。趙忱之摸著狗慢悠悠地問:“今天工作順利嗎?”
吳越沉默片刻,突然同手同腳地走到他身邊,從口袋裡掏出小紙片開始讀詩。當然都是東一句西一句抄來的,主要內容是情人甜蜜的心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蜂不采落地花,以及早婚早育不利於養生。
趙忱之不明所以地等他讀完,說:“嗯?”
吳越說:“怎樣?好感動是嗎?”
“嗯?”趙忱之擰著眉問,“你想跟我說什麽?”
吳越說:“嘖,我在追求您!”
趙忱之搶過他的紙片一看,笑罵:“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如果鐵青花在,我能讓她當場開了你!”
吳越又把紙片搶回來,說:“這是老讓的法寶,看來在你這兒不靈。”
趙忱之嗤笑:“好樣不學。”
吳越沒趣地要走,趙忱之拉住他的臂彎,薄嘴唇笑出弧度,特別純潔無暇地說:“你還不如發張裸照給我。”
吳越紊亂地呼吸了一會兒,哆嗦道:“我、我要向勞動監察部門舉報你屢次……!”
趙忱之笑著說:“禮尚往來,我去房間先拍一張給你。”
吳越反過來抱住不讓他走,面紅耳赤地說:“趙總,你雖然是外國人,但也要講究風序良俗,別做那些事兒!”
趙忱之說:“抱腰。”
“別了吧,光天化日的注意影響。”吳越說。
趙忱之突然身子一扭一轉將他反關節拿住了。
吳越吃痛地慘叫,趙忱之說:“我的意思是——抱著腰的話,我不容易摔到你。還想學柔道嗎?”
“算了,我還是學寫詩吧。”吳越要哭了,“我愛詩歌,詩歌愛我,詩歌能夠培養情操。”
趙忱之松開手,吳越委屈地抱住了兔子,把頭埋在狗的胸口。
那狗有幾天沒洗澡了,又老愛在泥地裡打滾,毛都齁了,吳越忍受不了,把它領到院子裡洗了一回。狗尤其繼承了趙忱之的優良傳統,不好打發,甩了傭人滿身的水。
吳越洗著狗,又突發奇想,跑去對趙忱之說:“我請你看電影吧!”
趙忱之顯得興趣不大,他這人工作第一,生活第二,“娛樂”一項不知道被排在哪個犄角旮旯,他說:“我都十多年沒進過電影院了。”
吳越殷切地說:“來嘛,我這不是追您嘛!”
趙忱之笑了一下:“卻之不恭。”
吳越不由分說拉著他出門,趙忱之隨手抓了外套和零錢便跟著去了。兩人開車前往附近的電影院,路過繁華十字路口時,明明已經綠燈通過了,忽然又前方掉頭轉回來。
吳越問:“怎麽了?”
趙忱之說:“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建築物上的大屏幕。”
吳越說:“嗯,在滾動播放‘老賴’的信息啊。我聽說市中院每年付錢租這塊屏幕,就是為了曝光各色老賴。”
趙忱之說:“那你再看看。”說著就把車停在大屏幕正對面不影響交通的地方,打開雙閃燈。
兩人抬頭注視屏幕,只見老賴們的身份證被放大到幾十平米,一張一張緩緩閃過,雖然身份證號碼等關鍵信息已經被適當隱去,但姓名、年齡、籍貫、案號、欠債幾何一樣俱全。
所謂“老賴”,就是些有履行能力卻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義務的欠債人,一言以蔽之:死賴著不還錢。
突然吳越說:“哎呀,這位爺叔好像有點面熟啊!”
趙忱之嗤地一聲冷笑。
吳越對著屏幕念道:“陳庚發,男,65歲……判決法院……案號……判決義務……”
趙忱之問:“你還沒認出來?”
吳越撫著額角說:“讓我再想想。”
“這是我們酒店業主方的董事長。”趙忱之說。
吳越被唬得一跳,再看董事長的判決義務,老廝欠了人家一個多億,另外還欠著法院的案件受理費和執行費。
趙忱之重新發動了汽車:“我看那案號只有一個,所以這一個多億大約只是一部分,別處估計還有,所以業主集團早就資不抵債了,董事長居然能鬧到被當做老賴曝光,也算是人才。”
吳越說:“我不太懂。”
趙忱之說:“你當然不需要太懂。嘖,這件事是我大意了,那天酒店副總劉總辭職時曾經暗示過我,但我沒理解他的意思。”
吳越說:“不對啊,我聽郝江北說業主方早就把資產轉出去了啊,轉到什麽太平洋海島上。”
“看來並不是。”趙忱之苦笑。
吳越問:“那你怎麽辦?”
趙忱之半天不說話,然後緩緩道:“這是件大事,並且我感到這只是冰山一角。我不太了解國內的司法程序,但按照常識來推斷,一個案件從起訴,到立案,到開庭,到執行,時間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所以業主方欠錢不還不是一天兩天了,必定在請我過來當總經理之前。有外債的公司很多,但搞到這麽不堪的很少,他們究竟還有什麽事瞞著我,也瞞著管理集團公司呢?”
他緊緊皺著眉頭:“算了,我只是管理方,既然業主方有意把我蒙在鼓裡,我就當做不知道這件事吧,照常經營。”
他對吳越勉強一笑:“謝謝你帶我出來看電影,讓我看了一場好戲。”
吳越早沒了看電影的心情,訥訥地問:“酒店出了問題,我們這些人不會……不會都失業吧?”
“我都說了照常經營,業主集團是集團,酒店是酒店,虎死不倒架。”趙忱之踩了一腳油門,“實在不行還有並購重組一說,換換東家也不見得是壞事,就怕沒人肯收拾爛攤子。”
吳越沉默了,他只是個西餅房做蛋糕的,世上他弄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
兩人回家,車子剛剛駛入小區,趙忱之就“哎呀”了一聲,說:“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
“什麽?”
“這棟別墅是業主方董事長借給我住的。”
“咦?!”
“我又不是本地人,過來臨時工作幾年而已,為什麽要購置一套房子?豈不多余?車子則是酒店的。”趙忱之衝他眨眨眼睛,“無房無車,你還願意娶我嗎?”
吳越沒理會他的調笑,追問:“別墅是董事長的,他欠別人一個多億,那法院怎麽會……”
“估計是不在他名下吧,否則早就被執行了。”趙忱之說,“這房子每一樣裝修裝飾都不符合我的審美,我也住得夠累。”
他停好車,拉著吳越往屋裡走,沉著地說:“雖然房子不盡如人意,好歹是董事長的一片心。我食其祿而忠其君,就不做殺其主這種小人行徑了,隻當渾然不知。”
他話音落地還不到12小時,法院執行局就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