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江東是有正經行醫執照的,他頭一年在公立三甲醫院上班時,就在急診科裡混出一點了名堂。並且他還獨當一面,絕大部分護士乾的事情他都能做,包括肌肉注射和靜脈穿刺,藥劑師的也不在話下。
孫江東瞥了一眼歐陽,對話筒小聲說:“唉,我現在身不由己,上頭有組織領導。”
那頭吳越說:“跟組織請個假!”
孫江東於是眼巴巴地望著歐陽。
歐陽問:“什麽?”
孫江東說:“出診。”
“誰?”
“吳越的金主兒。”
“哦,他!”歐陽對趙忱之還有些許的印象,“他病了?”
孫江東說:“是啊。萬一他不慎英年早逝了,吳越一定會把棺材抬到咱們醫院來的。你聽過吳越哭靈沒有?其實一唱三歎還挺好聽的算了我不去了吧……”
歐陽說:“好,那我喊小馬和老黃送你去。早點兒回來,記住你欠我二百萬。”
孫江東哭喪著臉說:“心肝兒,我沒有欠您錢啊!”
“欠了。”歐陽說,“你自己的贖金。”
孫江東在小馬和老黃的挾製下坐上了醫院院子裡一輛鋥亮的豪車。歐陽衝車子揮手,拋了個飛吻說:“早點回來!”
吳越守在趙忱之的床頭,專心地聽著樓下的動靜,終於他看到了雪亮的車燈轉過別墅區的拐角,打在了趙忱之家頗為氣派的庭院大門上。
他趕緊下樓為孫江東開門。
孫江東說:“吳越你稍等一下。”然後力勸兩位押送員先回去。
那兩個人擔心歐陽責怪,先是不肯,後來發現再不同意孫江東就要當著他們面在門上碰死了,這才不情不願地開車走了。
吳越說:“組織上管理這麽嚴格啊!”
孫江東辛酸落淚,說不知道為什麽,組織居然還誣陷我欠他的錢。
他跟著吳越上樓,仰頭望道:“這個房子的裝修風格,讓我想起一個四字成語。”
“怎麽?”
“紙醉金迷。”孫江東說。
吳越心想果然這是我的朋友,他引路道:“趙總在走道左手第一間房裡躺著。”
孫江東問:“吳先生,你是要我把他治死,還是治活?”
吳越說:“能治死當然最好,但還是不要吧,我司目前需要他。”
趙忱之正發燒得迷迷糊糊,由於關節酸痛他並沒有睡著,聽見響動後勉力睜開眼睛看了看,低聲說:“哦,原來是陸軍總院的專家。”
孫江東說:“沒錯就是我。止吐藥三百八十元一劑,葡萄糖八十元一瓶,我給你掛兩瓶水,一瓶裡面有止吐藥,一瓶就是葡萄糖,每瓶250ml。加上出診費、檢查費、醫療機械等等,總價八百六十元四舍五入一千元整,一分都不許少。”
吳越問:“不用抗生素?”
孫江東說:“不用,過幾天他會自己好的。”
他熟練地配藥,把輸液袋遞給吳越,拆開輸液器,抓過趙忱之的手,找到手背上的小血管,一針就扎了進去。吳越站在床頭,高舉著輸液袋。
孫江東貼好最後一條膠布,說:“完事了!”他湊近了問趙忱之:“錢呢?”
趙忱之說:“在我西服的內兜裡。”
孫江東接過吳越手上的輸液袋,吩咐說:“我幫你舉著,快去拿錢!”
吳越問:“先記帳不行嗎?”
“滾!”孫江東怒道,“分文不讓,我欠著人家二百萬呢!”
孫江東抓了一千塊得意洋洋地走了,吳越繼續站在床頭舉著輸液袋。趙忱之頓時坐臥不寧:“你找個地方把它掛著,然後去睡吧,不然你會累。”
吳越說沒事,我第一次進老總的房間,雖然裡面和外面沒什麽不同,但還是讓我多享受一會兒特權。
趙忱之再勸:“去休息吧,進房間的機會多得是。”
吳越說等一會兒,我怕孫江東那廝把什麽白粉添加到葡糖糖裡面了,萬一發作,那只有幾秒鍾的搶救時間。
趙忱之作勢要拔針頭,吳越立即把輸液袋掛在壁燈上。
“去睡吧。”趙忱之柔聲道,“我不會半夜裡死掉的。”
吳越遲遲疑疑地出了房間,片刻之後又回來,說:“我再呆一會兒吧。剛才江東說了,止吐藥偶爾會有藥物反應。”
趙忱之拍拍床說:“那你過來躺五分鍾,我不接受站著的人。”
吳越就爬到他身邊躺平。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空氣中只剩下趙忱之因為發燒而略有些粗重的呼吸聲。他半眯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說:“抱歉,今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吳越臉一紅,沒有接話。
趙忱之說:“今天如果你還想……那只有坐上來自己動了。”
吳越偏過頭笑問:“你們有語錄本對嗎?”
“什麽?”
吳越說你們總裁都發有一個語錄本,平時說話對照標準增減語言即可,許多表述放之四海而皆準,能夠翻來覆去的用對嗎?
趙忱之說對,確實人手一本,很實用。
“再說句來聽聽。”吳越說。
“小妖精,快去睡吧。”趙忱之說。
停頓了數秒,他側目觀察吳越的表情笑道:“反應不過來了你?五分鍾到了,快回房去睡覺!”
吳越指著輸液袋說:“我等你這瓶掛完吧,不然你自己怎麽換水?”
趙忱之說:“快去,我要吐了。”
吳越還不動,趙忱之從毯子裡伸出一條長腿,一腳把他蹬下了床。
吳越走後,趙忱之仰躺在大床上,以手臂遮眼說:“時也命也……”
生病——普通的感冒發燒偶爾是能助性的,但嘔吐就不能了,而且不忍卒想。片刻之後,他拉過塑料盆又吐了起來。
吐完之後,他拖著病體強行清理,一手提輸液袋,一手抓塑料盆,跑到與主臥配套的內衛把盆子衝乾淨。接著他仔細刷牙,用漱口水前前後後漱了三次,雖然他敢肯定吳越不會半夜跑來吻他。
最後他搖搖晃晃地躺回床上,用打開電視,在迷糊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其間還吃苦耐勞地為自己換鹽水。吳越凌晨三點起床去上班的時候,他正處於昏沉狀態。
吳越推開房門,躡手躡腳進入房間觀察藥水,見剩下不多,乾脆替他把針頭拔了。趙忱之醒來,按住了他的手。
吳越問:“怎麽?”
趙忱之嘶啞地說:“喉嚨痛。”
吳越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覺得退下去了,便說:“我下班路上給你帶點兒治喉嚨的藥回來。”
趙忱之笑了笑,啞聲說:“去吧,總經理今天請假。”
吳越去上班,緊鑼密鼓地忙碌了一早晨,上午九點照例跑在天台上休整半個小時。郝江北也上了天台,仿佛心有靈犀地問:“你和趙總是來真的吧?”
吳越側坐在一堵矮牆上,兩手撐在臀後,仰頭望著秋季湛藍爽闊天空說:“嗯,一言難盡。”
郝江北說:“住口,哥不要聽什麽床上的細節。”
“他吐了一床。”吳越說。
“我早教育你脫衣服就脫衣服,不要搔首弄姿,你看吧人家惡心的。”
吳越跳下矮牆,笑著跑去捶了他一拳。
趙忱之前後病了三天,他還算平時鍛煉得當,身體不錯,所以第四天便恢復如初。可古怪的是,他明明沒和吳越一道睡,也沒跟他一起吃,卻完美地把病毒傳給了他。
吳越從趙忱之痊愈的前一天開始嘔吐發燒,頭痛喉嚨痛關節痛,喪失部分大自理能力,只能在床上躺屍。
趙忱之排查原因,想來想去只有家裡的那條狗。除了兔子,他想不到任何有效的中介傳染源,然而兔子健康活潑、五髒和順,就算在吳越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舔過他,它也沒有出現任何發病的跡象。
吳越大概是由於連日早起睡眠不足,抵抗力也有所下降,他病得比趙忱之厲害一個層級,不但發燒過了38.5℃,嘔吐的頻率也更密集。他得腦震蕩那回也吐過,但還是沒有這次壯觀。
趙忱之本來想把他送到正規醫院去,後來想到陸軍總院來的孫專家還欠人家二百萬。
趙總是個深諳對敵鬥爭藝術的行家裡手,他想孫專家雖然每次和吳越見面都要爭執擠兌,但大多他擠兌吳越,而不是吳越擠兌他,這說明:
一,吳越對其比較信任;
二,吳越有犯賤傾向;
三,孫專家在吳越心目中還是有一些地位的,可以爭取。
於是他再次請來了孫江東。
孫江東一進趙家的大門,就迅速把門反鎖上了,就像外面有幾個殺人魔聯手追他似的。他不去看望吳越,而是上下打量著趙忱之,見其小病初愈,雙手插兜,面容不改,清雋出塵,渾身上下充滿了金錢的味道,於是撲倒在他的大腿上,懇請趙總借他二百萬贖身。
趙忱之政治上比較成熟,不表態。
孫江東利落地替吳越掛好葡萄糖鹽水,站在床頭收了一千元現金,又問二百萬的事。吳越立即病體支離地拉住趙忱之的褲腿,趙忱之低頭問:“什麽?”
吳越說:“組織……”
趙忱之問:“什麽組織?”
吳越因為發燒而急速喘息,呻吟了片刻抬頭說:“江東……脫離組織關系可以,但要走程序,你還是先……先限期改正吧!二百萬什麽的就算了!”
孫江東聞言,立即坐到吳越的枕頭邊上。他是個樣貌清秀的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從外表看一點兒都不像個壞人。他伸手探了探吳越的臉,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針管,接上一次性消毒針頭,然後舉著抽吸空氣。
趙忱之問:“孫專家,你在幹什麽?”
孫江東說:“哦,我抽一點兒空氣注射到你老公的靜脈裡去。放心,他會死得毫無痛苦。”
“……”趙忱之說,“可我還在呢。”
孫江東舉著針筒說:“那您先走一步?去聯系殯儀館什麽的?”
這個時候,組織在趙家院子的大門外按響了喇叭,頻頻閃遠光燈。孫江東渾身一顫,央求似的問:“我今晚能不能住在這兒?”
趙忱之搖頭,把醫藥箱放在他懷裡,然後把他推出了房門、屋門和院門,親手交接給了組織。
組織很滿意,和趙忱之親切地握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