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忱之原來的計劃裡也有這次日本的行程,可被雜事耽誤了,在飛機艙門關閉前十分鍾才趕到。落座後他微喘了一會兒,然後就蒙頭大睡,直到飛機降落關西國際空港,在跑道上滑行良久,他依舊沒有醒來。
馬克把腦袋湊過來問:“趙總這是打算跟機再飛回國內去?”
吳越正從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聞言說:“別管他,他累了,早晚總會醒的。”
趙忱之偏偏巋然不動,吳越隻好把他拍醒。他醒後也不多話,拿了箱子登上前來接站的商務車後,戴上眼罩繼續睡。
馬克、小徐和毛湯姆都激動得不行,用極蹩腳的日語問鳩山先生說既然要去京都,能不能吃懷石料理。
鳩山點頭說喲西,既然大家喜歡,我就帶你們去吃。
他是餐飲界的大行家,能吃也善吃,憑著同行間的情誼,很順利就在一家號稱百年歷史、極難預定、絕對正宗的老店裡定好了位子。
但當大家真在餐廳坐下後,興致卻減了一半,因為吃那料理不但講究審美,還講究心境,繁文縟節,規矩森嚴,不敢說話,不敢亂動,又得學習怎樣將庭院美景視作食物一同品味,以及寧靜淡泊,賞器皿,賞掛軸,賞插花……一頓飯花費不菲,吃完了卻有些悶悶的,既不太飽,也有些累,完全沒有在自家小店裡吃飯時的輕松愉快。
鳩山看出來了,打圓場說:“這家店可能不太適合年輕人。”
吳越他們連忙說不不不,是我們自己高度不夠,絕不能讓其他年輕人背鍋。
由於時間緊張,日本之行最多只能安排三天兩夜,鳩山又問想住哪裡,回答當然是溫泉旅店。
鳩山滿口答應,轉身又按自己的喜好找了一間位於山中的旅店,號稱也是百年,跑過去看後發現小巧玲瓏,門面、房屋、院落處處透露出古拙之氣,幽谷深澗,樹影青苔,竹林蒼蒼,仿佛時空逆流。
趙忱之喜歡死了這家店,恨不得當即買下,眾人合力阻止了他用現金砸老板娘,把他塞進了客房。
鳩山追過去警告說本店由兄妹三人經營,老大七十七歲,老二七十歲,連最小的老板娘也有六十五了,其余三四名員工也都在五十歲往上,你可別做什麽出格舉動把他們嚇出毛病來。這些人年紀雖大,依舊要打理十間客房和餐廳,樣樣事情親力親為,工作量不小。
趙忱之問:“這家店多少錢?”
鳩山說:“你想買店,必須連這座山一起買下。”
“哦,原來是地主。”趙忱之點頭。
鳩山奉勸:“日後常來常住,何必佔為己有呢?”
趙忱之一怔,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鳩山:“我是不是佔有欲很強?”
鳩山說:“你總算對自己有一些清醒認識了,你不是強,而是極強,很難善罷甘休。”
趙忱之腦子裡想的當然是吳越,他皺起眉頭枯坐,直到鳩山走了很久才回過神,自言自語道:“這應該是優點。”
吳越那邊,幾個人正在張羅著泡溫泉。
小店後院,在更深些的山凹裡有一方天然溫泉池,面積不大。由於池子形狀像個啞鈴,兩頭圓,當中窄,於是因勢利導在中間用石塊壘起屏障,粗略地分成了男湯和女湯。屏障極矮,高出水面最多二十公分,兩邊的人可以互相敬茶,握手談笑。
馬克、小徐和毛湯姆早已經迫不及待,脫了浴袍就光溜溜地跳下池子,剛開始被燙得亂叫,後來幾乎上了天堂,舒服地只會哼哼。
郝江南怕冷,這時候又是深秋,山中晚間溫度只有六七度,再過幾天怕是要下小雪。客房距離溫泉池還要走幾分鍾的山路,一件薄薄的浴袍不足以禦寒,她想雖然在池子裡泡著舒服,但下去之前和上來之後夠嗆,因此猶豫著要不要下去。
她問吳越,吳越笑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麽不體驗一下?”
兩人結伴拾級而下,在小徑邊昏黃庭院燈的引導下往溫泉池方向走,一路上果然寒風沁骨,由於缺乏泡溫泉的經驗,此時最冷的還不是外露的小腿,而是光腳踩木屐。
郝江南縮著脖子進了更衣室,下池子後泡了不到半小時便要走,因為她沒有女伴,一個人著實無聊。吳越也幾乎只是沾濕了身子,沒猶豫便陪她上來,回去路上氣溫越發低了,草木上開始凝結細細的白霜,走到旅店主建築時,兩人都凍得發僵。
吳越送郝江南回房,房內榻榻米上棉被已經鋪好,郝江南迫不及待鑽進去睡了。吳越轉身往自己房間走,路過趙忱之的屋子,見紙移門緊緊閉著,燈光亮著,也不知道他人在不在,在幹嘛。
他猶豫了片刻,最終沒去打擾,沿著走廊回去了。
他和馬克睡在同一間客房裡。馬克這家夥什麽都好,就是睡覺一驚一詫,半夜裡老是莫名其妙叫喚,哭,說夢話,也不知道是胎裡毛病,還是近幾個月被讓皮埃爾嚇的。
吳越凌晨一點被他吵醒一次,二點半又被鬧醒,這下就再也睡不著了。
長夜漫漫,樹影婆娑,手機沒有流量,遊戲已經玩膩,開燈看書又怕影響馬克,想來想去隻好裹上羽絨服到外頭來。
走廊上悄無人聲,所有人都已經入睡,隻留了幾盞照明的壁燈。今天正好是月圓,夜空晴冷,山中霜月顯得又高又遠,庭院裡的白石枯山水在月光照耀下仿佛雪一般。
吳越沒處去,信步往溫泉池方向走,覺得周圍寂靜極了,幾乎聽到晚秋落葉紛紛而下的聲音。
溫泉池依然開放,因為有些客人會半夜過來泡池子,旅店沒有在更衣室安排人值守,只是每隔幾個小時會有員工去打掃一下。
吳越剛穿過更衣室就發現池子裡有人,或許是心有靈犀,他知道那人是誰,於是裹緊衣服走近池邊,蹲下問:“趙總,愁得晚上睡不著?”
趙忱之正全身沉在溫泉水裡,隱約聽到有人嗡嗡地說話,連忙把頭仰起,抹了把臉後發現是吳越,忍不住笑了:“我愁我的,你又為什麽睡不著?”
吳越說:“我比你還愁,你與馬克同居試試?”
池水齊人胸口,趙忱之踩著池底的粗糲的石頭,緩緩地靠過來。他沒戴眼鏡,濕漉漉的頭髮往後攏著,燈下望去和平常不太一樣。吳越看了數眼,掩飾性地乾咳一聲,撇過了頭。
趙忱之問:“你下來麽?”
吳越拒絕:“泡的時候舒服,出來時太冷。”
趙忱之笑著說:“泡個溫泉而已,瞻前顧後。你站在岸上就不冷嗎?”
當然冷,薄羽絨抵擋不了深山的寒氣,吳越正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
趙忱之說:“我有個折中之策,你可以依舊穿著衣服,泡泡雙腳驅寒。”
吳越多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道:“幹什麽?擔心我吃人?”
吳越挑眉,找了塊毛巾疊好坐在身下,然後脫木屐脫襪,把腳伸進了溫泉池。水面齊到他的小腿肚上方,他舒服地歎息了一聲。
趙忱之靠著壘石提議:“要不下來一起吧?”
吳越指著更衣室方向說,“我知道你打什麽主意。看到那邊裝著一隻紅外線探頭了嗎?那應該是安保上用的,你可別行為出格,被日本朋友抓了現行……”
他話還沒說完,趙忱之突然湊過來在他小腿上親了一口。他嚇得連忙高高縮起腳,但因為太冷,數秒鍾後又不得不放了下去。
“你來勁了?”他瞪大眼睛。
“那個探頭是壞的。”趙忱之微笑,“你聽不懂日語所以不知道,老板娘在晚餐期間還跟鳩山提到過這事,說探頭線路壞了好幾個禮拜,請來修的人卻最早也要下周才到。”
吳越結巴著說:“就算壞了也、也……這是公共場合,總有人來來去去,你別……”
趙忱之說:“今天入住旅店的只有我們幾個人,你覺得還有誰會在這時候過來?”
吳越突然用手掬水潑了他一臉,怒道:“按照規矩這時候就該乖乖賞月、聯詩!寒塘渡鶴影!”
“噯?”趙忱之說。過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了,笑著接上:“冷月藏花魂。你真討厭,雜七雜八亂打岔。”
吳越提防著他報復性潑水,然而他還是手下留情,隻絞了一塊熱毛巾放在自己頭頂上,一副很閑適,當真要賞月的樣子。
吳越暗自松口氣,他卻突然在水下扣住了他的雙腳腳踝。
“你又、又幹嘛?!”
趙忱之輕聲警告:“我稍微一用力你就下來了,為了你的羽絨服,為了你不用泡到明天早上等馬克送衣服,建議你不要掙扎。”
吳越隻好僵著不動,趙忱之便用手指輕輕揉撚著他的腳踝、腳心、腳趾和小腿,確實不知道他想幹嘛。
“聊、聊天嗎?”吳越硬著頭皮繼續打岔。
“聊。”趙忱之似乎很滿足於目前的狀況。
“聊什麽?”吳越問。
“聊你吧。”趙忱之仰望漸漸偏西的圓月,柔聲說,“除了在你媽媽墓前的那一次,其余時間你似乎對過去都閉口不談。母親去世後,你是在哪裡長大的?”
吳越悶聲說:“在郝江北和孫江東家。”
“哦……”趙忱之點頭,“都對你好嗎?”
“挺好的,我還差點兒被改姓了郝,然而郝爸郝媽夫婦不符合國家規定的收養條件。”吳越說,“隻一點不好,眼睜睜看著郝江南從小甜甜淪落為地下工作者,實在痛心。”
“這麽說你與郝江北、孫江東是發小,原先是同學還是鄰居?”
吳越搖頭:“既不是同學也不是鄰居,江北和江東都比我大幾歲,江南又比我小一點。這事一言難盡,你要聽嗎?”
趙忱之頷首說要。
吳越咬著下唇,央求:“那你放手,讓我好好說。”
趙忱之動作已經有些露骨了,他的手甚至沿著吳越的膝蓋往上探去——和所有嚴格遵守泡溫泉規則的人一樣,吳越在日式浴袍下面沒穿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