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問:“江東,我的衣服呢?”
孫江東說:“我脫掉了。剛才告訴過你了呀,你對麻醉反應大,在昏睡中嘔吐了幾次,把衣服褲子都吐得一塌糊塗。”
吳越往毯子裡看了看,冷峻地、一字一頓地問:“那我的內褲呢?”
孫江東輕描淡寫地說:“內褲也未能幸免。”
吳越猛地裹緊了薄毯。
“你把它們扔哪兒去了?”他說話的聲調已經變了,水汽在他的眼眶裡凝聚。
孫江東還是不怎麽在意的模樣:“扔在路上某個垃圾箱裡了,不然我的車上滿是嘔吐物的味道,那該多難聞。你放心吧,我通知馬克給你帶衣服過來了。”
“馬克?”
孫江東把他的手機扔還給他:“在你昏迷期間手機響了七八次,前幾次來電顯示都是‘熊啊’,我沒接,後來看到是馬克才接了。”
吳越顫聲問:“馬克是催我回去嗎?”
孫江東搖頭:“馬克讓你別回去了,以免遭受什麽不測。他說你們那位趙總根本沒有十點鍾去西餅房視察,而是提前到九點去了,還帶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據說是什麽董事——然後你就被開除了。”
“開除了??!”吳越如遭雷擊。
“對啊,學名叫做用人單位單方面解除勞動關系。”孫江東說,“嘖,這點兒小事有什麽好哭的?”
“失業算什麽小事?!”吳越怒火中燒,眼淚奪眶而出,“老子都混成這樣了還不能掉幾滴眼淚?”
孫江東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還能自謀職業嘛!”
“真的被開除了?”吳越捂著臉,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你沒聽錯?”
“馬克是這麽說的。”孫江東攤手。
吳越再也不仰躺著了,他忽然翻身,用昏沉鈍痛的腦門撞擊鐵絲床:哐哐哐哐……
另一邊,酒店。
時間倒回上午八點五十五分,趙忱之出現在西餅房門口,然而這並非他的本意。
原本的路線是首先參觀新改造的中餐廳後廚,接著是重新裝修的部分餐廳,然後是即將完工的日餐廳裝修現場,再然後是西餐廳南美風情主題月的布置,最後才輪到全員換血後大獲好評的西餅房。
可業主方那位六十五歲轉氨酶高起動脈硬化了還自認為是少壯派的董事長,極為任性地要先視察西餐廳,猜測原因八成是他早上沒喝咖啡,所以急需咖啡。
西餐廳和西餅房是緊挨著的,看完了西餐廳,能很順路地去西餅房和日餐廳,而中餐廳和中餐廚房都在樓上,所以視察路線必定會改變。
少壯派闊步邁入西餐廳,粗看了一圈便捧起了咖啡,其余董事不想喝的也得喝,趙忱之極為耐心地陪他們坐了五分鍾,不鹹不淡地聊了兩句,終於按捺不住,找了個理由先往西餅房去。
推開餅房那扇雙向可開的深紅色彈簧門,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切:
觸目的當然是橫幅,紅紙上金色大字,一看就是半文盲馬克的手筆:
——熱烈歡迎各級領導立臨指導既熱烈慶祝趙忱之、吳越訂婚快樂,永結同心,白頭皆老!
接著是高潮,老讓和馬克一人守著一側大門,見到趙忱之馬上“砰砰”拉響了,彩帶、亮片、碎屑、假花瓣漫天飛舞,真是東風夜放花千樹,五采祥雲繞絳台。
老讓扔掉禮花拍著巴掌咆哮:“好浪漫吼吼吼吼吼吼——!”
接著是音響——黑膠唱片機——看來老讓回家去不止拿了手機。
唱機裡播放著他精心挑選的某支香頌,一位聲音醇厚的中年女子慵懶又感傷地歌頌著往事和愛情。
接著是潔白的哈達。
馬克啊馬克,你一名外企、漢族、少年好端端地為什麽要獻哈達?!獻個花圈也比哈達正常啊!
再接著是……
趙忱之憤怒地扯下哈達,在老讓點燃掛鞭前的最後一刻阻止了他。
老讓問:“幹什麽?我好不容易把兩條鞭炮在地上排了個‘囍’字!”
趙忱之說:“恕我直言,那個字似乎是‘豆豆’。”
老讓說:“意思到了就行了,我不認識,馬克也不會寫。”
趙忱之怒極反笑:“在店堂裡放鞭炮不符合消防管理規定,我不允許!讓皮埃爾,我給你三分鍾的時間,請你趕緊把這些……”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頭有人聲,原來是少壯派和幾位董事、副總已經喝完了咖啡,跟隨著總經理的步伐往西餅房走來。
趙忱之十幾年的武學造詣都凝聚在了這一刻,他翩若驚鴻,驚若蛟龍,衝天而起,動如參商,越過馬克和老讓的頭頂,把掛在對面牆壁和天花板交界處的橫幅撕毀了一半!
少壯派和董事們談笑風生地進來了。
“哦喲!”少壯派停止高談闊論,望著橫幅滿臉驚喜,“熱烈歡迎各級領導立臨指導既熱烈慶祝趙忱之……趙忱之怎麽啦?”
趙忱之一邊把手中的紙團撕爛撕碎,一邊硬著頭皮說:“沒什麽,他們有些亂來,是慶祝我擔任總經理兩個月零二十一天整。”
少壯派撫掌大笑:“這很好啊!說明趙總你面向基層、很有群眾基礎啊,群眾擁護你,支持你,把你當貼心人,你才能乾好工作嘛!”
他得意地對身後的董事們說:“我就知道沒選錯!前一年我為了引進漢密爾希斯頓酒店管理方,美國都不知道跑了幾百次,那時候你們個個反對,說他們不接地氣,管理不好中國的酒店,現在你們看出初步成效來了吧?人家派了趙總來,趙總在店愛店,在店憂店,怎麽看都像人民培養的幹部!”
那些董事有個別殷勤地頷首微笑,還有個別是一副連馬屁都懶得拍的神氣,一位董事指著橫幅說:“‘蒞臨指導’的‘蒞’,和‘暨趙忱之’的‘暨’都寫錯了。”
老讓滿不在乎:“我寫的,我是法籍華人,長這麽大一共上過三年漢語班。”
一位副總笑言:“咦,唱片機不錯啊!”
老讓說:“我有個毛病,工作時必須聽歌,否則做不出好吃的西點來。”
“那這地上的‘豆豆’和彩屑花瓣……”
“這是企業文化宣講儀式,每天早上我們都得來一回,為了互相鼓勵、打氣兒!董事長放心,儀式一結束就會打掃的。今天我們搞了個大型的,主要為了讓各位領導見識一下我們西餅房戰鬥員的精氣神!”馬克的手裡還拽著哈達。
少壯派鼓起掌來:“好!乾勁十足!”
其余的董事和副總也稀稀拉拉地鼓了幾聲。
少壯派轉身對秘書說:“小夥子說得這幾句話很好,趕緊記下來,給主管部門報簡報用!”
秘書冷冷地問:“我們是私營企業,哪來的主管部門?”
少壯派說:“噯~我當了國資委幾十年童養媳,鬥了半輩子惡婆婆,好不容易一朝脫身,當然要捷報頻傳,惡心惡心他們!”
趙忱之終於有機會向大家介紹老讓,說這是讓皮埃爾,青年才俊,法國藍帶廚藝學院畢業的高材生。藍帶廚藝學醫於1895年創建於巴黎,是一所世界最早,也是世界頂級的西餐、西點製作人才培養專業院校。讓皮埃爾曾經在某某餐廳、某某酒店集團工作過,曾經榮獲某年某某甜點製作大獎冠軍、某年某某西點大賽亞軍、某年某某大師賽評委特別獎等等……
少壯派和董事們輪流與老讓握手,口稱大師,老讓也不懂得謙虛,什麽謬讚都來者不拒。
趙忱之又介紹馬克,說這是讓皮埃爾的愛徒,後起之秀,在西點製作方面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競爭力。
馬克早上還因為面和稀了被老讓痛罵,此時趕緊訕笑著與董事長握手。
趙忱之終於問:“吳越呢?”
老讓正恨著這一茬呢,吳越上班時間無緣無故跑了,人找不到,打電話也不接,於是他聲震雷霆地怒道:“曠工啦!”
“有個人曠工了?”少壯派驚訝地問,“在我們這個美好的、新生的、充滿活力的酒店?!”
趙忱之的臉色頓時黑得如暴雨前夕,其余人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那秘書又冷冷地問:“這個不用報國資委吧?”
人力資源總監鐵青花及時地從一個地位較低的副總身後探出頭來,滿是希冀地說:“趙總,我這次可以開除他了嗎?”
吳越掉了幾滴眼淚,居然心情好了一些,重新裹著毛毯坐起來,望著車間窗外,天氣依舊燠熱,陽光白花花的耀眼。
“躺著。”孫江東命令道。
吳越便躺下:“江東,人生還長著呢,對吧?”
孫江東說對,但如果我今天不走,不離開這座倒霉城市,人生估計只剩幾個小時。
吳越詩意地說:“從今天起,失業,搬家,逃離,去看大海。”
孫江東問:“我搬也就罷了,你搬什麽?”
吳越歎了口氣,說:“你想啊,我原先住在那個姓趙的家裡,他是我上司,勉強扯上一點兒緣分,賴著不走人家也忍了。現在我被開除了,什麽理由都沒啦!”
孫江東看了眼手表說:“我要走了,買的是下午兩點鍾的機票,這裡趕到機場還得一個小時。你就在原地等馬克吧,他應該快到了。”
吳越問:“這是哪兒?”
孫江東說是一家廢棄加工廠的車間,正等著拆遷呢,有一回散步發現的。他提起小行李箱走到門口,堅定地說:“朋友,永別了!”
吳越背對著門躺著,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臂揮了揮:“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