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寒平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和霍深坦誠相見後, 會得到對方這樣的反應。
“霍深?”
霍深被這道聲音驚醒。
他垂眸一瞬, 盈在眼睫的淚落在腳下, 仿佛倒映著他此刻前所未有的狼狽。
他錯開視線,上前解鎖辦公室大門,迫使自己鎮定:“如果你想回來, 我可以申請把辦公室還給——”
話音和他推門的動作一同停下。
他是想在蕭寒平面前維持那一分搖搖欲墜的風度。
他不想讓蕭寒平看到最可憐的樣子。
卻做不到。
“對不起。”
蕭寒平沒有聽清:“什麽?”
霍深猛地轉身。
他看著蕭寒平, 啞聲重複:“對不起。”
這句話他曾在夢裡、曾在獨處時說過千遍萬遍, 卻從沒得到過回應。
距離拉近,蕭寒平看到對方泛紅的眼角,蒼白的薄唇。
聯想剛才在會館前鞏濤說過的話,他蹙眉道:“你不需要道歉。”
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面前。
千萬次渴望過的回應終於響起。
霍深至今不敢去分辨, 這究竟會不會又是他的一場空夢。
可心裡的酸痛偏偏這麽真實。
“對不起, 我沒有及時趕回曙光,”他說著, 眸子裡的水光又沿淚痕滑落, “我不該帶著破曉離開, 不該讓你一個人面對危險, 是我害死了你, 都是我的錯——”
蕭寒平打斷他:“你沒有錯。”
霍深看向他。
蕭寒平道:“當年異獸王進化的速度很快,就算有你在場,我也不能保證在無傷亡的情況下殺了它。況且你帶著破曉出城執行任務,是我親自批示的,如果說你出城是錯, 那我這個城主,是不是要擔全責?”
“不——”
“不要把異獸的罪責強加在你的頭上。”
蕭寒平沒有給他說話的余地,隻淡聲道,“還有,現在是我在對你說話,我說你沒有錯,就沒人有資格指責你。”
話落,代霍深推開半敞的門,走進辦公室內。
聽到身後久沒有動靜,他回眸看過一眼:“記住,也包括你在內。”
看著他的背影,霍深抬手按了按狂跳的心口。
心跳聲擂鼓似的響,像在耳膜震動。
其實,類似的話,鍾芳林也曾說過。
但只有從蕭寒平口中說出,才終於淡化那一層日積月累、蒙在他心間的陰影。
“那……”他五指微顫,艱難問道,“你恨過我嗎?”
蕭寒平腳步頓住。
他再回臉看過來,眉心攏起:“你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麽?”
霍深搖頭:“我不知道。”他聽到自己說,“只是看到你回來,我很高興。”
蕭寒平從桌上取過紙巾扔過去:“擦擦吧。”
這樣的霍深他還是第一次見。
原以為搭檔這麽多年,只有他對突然疏遠的關系感到悵然,卻沒想到,霍深比他更重視這段感情。
但他並不善於應付這樣的場面。
也為了避免霍深回過神來尷尬,他轉而道:“你來這裡,是有公事要忙?”
“沒有。”
霍深看著他的背影,不敢錯眼,怕這一切只是泡影,“你累了嗎?我送你回去。”
蕭寒平抬眸掃過辦公室內的陳設,發現和他上次離開時沒有兩樣。
他又看了看霍深。
死過一次,他才知道霍深原來還很念舊。
不過,一間辦公室罷了,確實沒什麽值得看。
“走吧。”
從獵團聯盟中心到住宅區,車程三十分鍾左右。
路上,霍深收到鍾芳林的通訊提醒。
他看向閉目假寐的蕭寒平:“是老師的電話。”
蕭寒平眼瞼微動。
他睜開雙眸:“我還沒有告訴她。”
霍深會意,接起通話後,隻道:“我在送季明鋒回家的路上。”
鍾芳林在那頭猶豫片刻,才說:“霍深,關於季明鋒,我有事想跟你談,你什麽時候方便?”
免提將她的聲音放大在車廂內,聽到這句話,蕭寒平稍坐正起來。
兩人無需交流,霍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問:“是什麽事?”
他這麽說,鍾芳林自然以為他目前方便說話,所以又猶豫了一會,就直接說:“我懷疑……你答應我,先別激動好嗎?”
霍深和蕭寒平對視一眼。
蕭寒平下巴微抬,示意他繼續。
“好,我答應你。”
鍾芳林說:“我懷疑,季明鋒會不會,是寒平的私生子?”
車廂內寂靜一秒。
“霍深?”
霍深的語氣是讓鍾芳林意外的冷靜:“老師,你想多了。”
他這樣的態度也讓鍾芳林放心下來,就跟他細細討論:“不是我想多了,你現在和他在一起嗎?你看,他長得是不是和寒平有點像?”
霍深趁勢仔細打量蕭寒平:“年齡對不上。”
鍾芳林說:“年齡可以虛報。”
她越說心裡越有譜,“我還記得,寒平來第一學府之前,一直跟著獵團東奔西跑,他那個年紀,說不準一時衝動,就和哪個小姑娘私定了終身。”
霍深五指收緊,看向蕭寒平。
但通話另一端,鍾芳林已經等不及他的回答,又說:“不行,這件事不確認我不放心,你看有沒有機會,從寒平身上取一點血樣,我拿去比對。如果真的是寒平的孩子,我不能讓他流落在外!”
霍深用眼神詢問蕭寒平。
蕭寒平微頷首。
“好。”
得到肯定的答案,鍾芳林又和霍深閑談兩句,發現他是真的情緒穩定,才掛斷了通話。
霍深才問:“你不打算對老師坦白?”
蕭寒平看向車窗外:“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能輕易接受借屍還魂這種靈異故事。”
僅僅聽到“屍”這個字,霍深抿直薄唇,又道:“對不起。”
“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
然而霍深的反應,讓蕭寒平又記起會館門前發生的事。
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遭人汙蔑,又和他有關,是該找機會澄清。
念及此,蕭寒平詢問霍深意見:“你覺得,鞏濤會信嗎?”
霍深立刻察覺他的深意,脫口而出:“不!”
蕭寒平沒想到他連考慮都不需要:“怎麽?”
霍深已經冷靜,他解釋原因:“鞏濤想法單一,很容易被人誤導,你和我在一起,即使暴露身份,他也只會認為你是我派去的人。”
被人誤導?
蕭寒平聽出他話裡有話:“鞏濤會被誰誤導?”
霍深眼底黑沉刹那:“除了薛熠,還能有誰。”
聞言,蕭寒平搭在膝上的手輕點了點。
雖然距離曙光淪陷,時間已經過去三年之久,但在他看來,只不過是閉眼睜眼的瞬間。
時隔不到兩個月就和霍深等人一一見面,即便換了身份,對他而言,時光流逝的斷層也並不強烈。
反而今天,先是霍深情緒反常,後見到不修邊幅的薛熠,才讓他意識到。
他的閉眼睜眼,花了切實的三年。
或許唯一不變的,就是霍深和薛熠還在彼此針對。
“你說鞏濤對你的誤解,是出於薛熠誤導。你有什麽證據?”
一般來說,霍深針對薛熠作出的猜測,都歸功於直覺。
三年前每每談起薛熠都不歡而散,蕭寒平這次也做好霍深生氣的準備。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這一次,霍深臉上毫無生氣的前兆。
“我知道你一向不讚同我對薛熠的看法,但今天鞏濤對我、和對薛熠的態度,你看得一清二楚。”
霍深條理清晰,“還有,他在曙光淪陷後把你藏在南方,不告訴我還說得過去,可他連老師都沒有通知,難道你不覺得奇怪?”
不僅奇怪。
霍深原本想用的詞,是病態才對。
想到薛熠把蕭寒平藏在南方整整三年,被他壓在心底的憤怒至今還沒平複。
“當年暴動開始的時候,薛熠和你都在異變的源頭區域,在記錄裡,包括你在內,那一片區域中的人無一幸免,全都身亡,偏偏只有他,不僅沒死,還有余力帶著你一起離開。我不信這其中沒有變故,他一定隱瞞了什麽。”
蕭寒平沒有否認這一點。
薛熠的個人資料裡,異能一欄是空的。
而身為研究人員,他的格鬥等級也幾乎為零。
但沒有異能的普通人,單槍匹馬,連他也想不出,用什麽方法能把已經失去意識的他,從異獸潮中救走。
霍深把他神情的細微變化看在眼裡:“鞏濤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代表薛熠也會立刻知道。你現在還不清楚他隱瞞了什麽,確定要這麽做?”
奇異的,在有關薛熠的事情上,蕭寒平第一次被霍深說服。
“那就先放放吧。”
霍深也沒想到他會被說服,繃緊的神經卻漸漸松開。
之後不久,能源車在住宅區前停下。
地下空間珍貴,住宅樓之間沒有空隙,只有電梯和走廊。
蕭寒平和霍深同路,下車後乘電梯來到租住的樓層,兩人又一齊走到門前。
“昨夜在醫院陪了我一夜,辛苦你了。”
霍深一怔:“你……”
怎麽知道?
後半句話他沒有說,蕭寒平也沒解釋,隻轉身打開房門,最後道:“去休息吧,有事聯系我。”
霍深看著他,似乎欲言又止,出口的卻是:“好。”
蕭寒平合上房門。
門內,柳琴見他回來,忙迎上前:“明鋒回來了!”她一早收到蕭寒平出院的消息,就一直在家裡等著,“身體好點了嗎,對了,丁海買菜快回來了,要不你再去睡一覺,起來就吃午飯。”
精神力損耗過度的後遺症還沒過,蕭寒平的確還需要休息補眠。
結果他剛進臥室,就接到丁海的電話。
“明鋒,你、你是不是在家?”
說完還咽了咽口水,做賊似的。
蕭寒平把外套隨手搭在椅背:“對。”
“我就知道!”丁海又急又激動,“你快出去看看啊,這樣我不敢回家!”
他語氣古怪,蕭寒平於是原路返回,打開房門。
門外空無一物。
丁海還沒掛:“你往下看!”
蕭寒平目光剛垂——
倚牆靠坐的霍深抬眸和他對視。
隻一眼,就單手撐地,緩緩起身。
一秒的沉默過後。
蕭寒平問:“你怎麽還在這裡?”
霍深對答如流:“我累了,歇一歇。”
蕭寒平又沉默半秒,抬手指向對門:“裡面有床。”
丁海在兩人說話間偷偷摸摸地走過來。
霍深沒有關注旁人的意思:“這間套房,房東說要賣,就收回去了。”
湊巧聽到的丁海:“……”
他就不信,天底下有敢從霍深手裡收房子的房東。
蕭寒平沒在細節上停留,又問:“你在地下城的住處呢?”
霍深眼神偏移一瞬,又很快回答:“在拆遷。”
丁海:“…………”
這理由拿去騙鬼,鬼都不會信吧?
但蕭寒平問:“那你現在?”
霍深面不改色:“無家可歸。”
然後還要補充,
“我只在這歇一歇,你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