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滾的黑火中, 一道道身影從裡面緩緩地走了出來,他們就像穿過長長的扭曲通道, 身影都被連帶著拉長了。
從地獄之門中走出的身影們, 他們尖尖的鳥喙向下微微彎曲,蒼白的外骨骼像面具扣在臉上,玻璃質感的眼睛, 帶著漆黑的寬簷帽,一襲從頭籠罩到腳防油布質感的黑色長袍,指骨從袖口中露出來。
告死鳥隨著從地獄之門著飛出,停落在這些“人”肩膀上。
“晚上好,先生們。”
魔鬼舉著黑傘, 面帶笑意。
他打了個響指,地獄之門悄無聲息地關閉。
“走吧, 先生們, 夜宴將開。”
魔鬼撐著黑傘,向前踏出了一步,身影飄忽地一下子出現在距離瘟疫船很遠的地方。那些從地獄之門中走出的身影緊隨其後。在他們離去之後,那艘瘟疫船“嘩”地一下被黑火焚為了灰燼。
這群黑暗世界的生物悄無聲息地走進了第一個被黑死病感染的村莊。
魔鬼站在村口的一塊巨石上, 看著被他從地獄引出的那些家夥們帶著告死鳥分散進城。
一個“貪婪與不義之財”的領主還是不夠,地獄之門只能在不引起律令的懲戒下小小地打開一條縫隙, 他沒有辦法直接帶上一整支地獄大軍出來……只能這麽麻煩了。
魔鬼轉動著黑傘, 想到了什麽,臉上流露出淡淡的玩味的微笑。地獄……什麽是地獄呢?那是邪惡滋生,所有最腐敗的, 最墮落的東西堆積的地方。人間厄運災難一般的瘟疫在地獄中遍地滋生。
甚至很多地獄的生物一旦來到人間,它們本身就是個大型的瘟疫傳染源。
在地獄中有這麽一些家夥,就是今夜被魔鬼從地獄中引出來這些“人”。它們以“瘟疫”為食,並且最喜歡剛剛爆發的瘟疫——它們認為在人間盛行的瘟疫口味最佳。因此,在某些時候,瘟疫在人間大地爆發,它們會悄悄地來到人間,吃上那麽幾口新鮮的瘟疫。
它們出現在一些瘟疫盛行的地方,將瘟疫吃得多了,當地的疫情就好轉了。
偶爾有那麽幾個幸運的家夥,看到了在瘟疫橫行處行走的這些地獄生物,記住了它們經典的鳥嘴面具般的外骨骼,還有黑袍寬簷帽,於是仿照它們的這些特點,製造出了醫生的行頭,希望能夠起到同樣的作用。[1]
哦,如果按照人類的說法,那麽這些家夥們應該被稱為——
瘟疫醫生。
“瘟疫醫生。”
魔鬼念著這個名詞,轉動著手中的黑傘,他臉上掛著微笑。
有意思啊。
人們學習著地獄的生物來試圖拯救自己,卻將它的功名歸於聖主。
有意思。
告死鳥飛過,“瘟疫醫生”們很快地就回到了魔鬼身前,這麽一個小小村子還徹底沒爆發的疫情似乎連他們的牙縫都談不滿。
“好,下一個。”
魔鬼帶著這群來自地獄的醫生們融進了茫茫夜色。
在他們背後,靜謐的小村莊不知道自己剛剛免於什麽樣的災難。
………………
科思索亞港。
作為東南沿海最大的港口,最繁華的商業城市,科思索亞港的情況就幾乎是整個東南沿海城市的縮影了。
“那邊那邊!停!對齊了沒有?”
每根頭髮都梳得整整齊齊,紐扣一個不少地扣了,袖子仔細地疊起一樣高的建築師先生手裡拿著圖紙,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指揮被編為“城市清潔第一小組”的水手們衝刷街道,然後將用陶燒出來的疏通管道鋪設上去。
人生準則是“強迫症”和“潔癖”的建築師先生自打被國王扔來科思索亞港之後,眉頭就沒有松開過。
他幾乎恨不得把整個大海的水拿來將整個城市衝刷一邊。
這亂七八糟的髒汙的城市,這毫無道理的水渠,這已經在街道路面流淌的汙水……建築師先生想自殺的心都有了。
沒有什麽比施工隊的指揮者是個強迫症和潔癖症患者更可怕的事情了。
“好,那邊的!再衝一邊!那裡還有垃圾!清理掉它!”
建築規劃師先生大聲喊著。
科思索亞城的這些“城市清潔隊”成員來自於因為封鎖令而失去工作的水手和船員們。
封鎖令一出,商人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血本無歸,更不會白白留著沒有用的水手船員——一夜之間許多人失去了工作,沒有了經濟來源。
這種情況在這個時代並不少見。
曠日持久的戰爭結束轉入和平期的時候,參戰海洋國家的水手們就會大批地失去工作。一般這種情況下,水手們很多會淪為海盜,但是如今他們連淪為海盜的機會都沒有。
國王在各個城市設立了針對這些失業水手的組織工作小組。
失業水手們將由王室海軍在各個港口的負責人進行審核,經驗豐富心理素質佳的那些優秀水手被吸收進了國王的海軍艦隊。而其余的水手們則被盡力的組織起來,編成城市清理小組。
眼下,科思索亞港。
在這些二次就業的水手們的努力下,科思索亞港的汙水排放系統正在一點點地像蛛網一樣鋪展開。除了水手們,市民們也被市政官員們要求著進行自家附近的環境清理——不過說實話,這部分成效有限。
海關封鎖令讓很多人心中惶惶不安,這些天來不斷地有人試圖違背封鎖令。
這種情況下,就別指望市民們還能夠積極主動地加入環境清理了。
希恩將軍率領著的薔薇鐵騎在這些日子裡有了新的稱呼——血薔薇。這個名稱指向那位薔薇家族的血腥暴君。
哀求沒有用,暴力反抗沒有用,國王與他的士兵們皆是鐵石心腸。
希恩將軍將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他的雙手現在是乾淨的,但他總覺得手上有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希恩男爵忘不了那天,他站在碼頭上,面對著從冰冷海水中掙扎著爬上來的水手,有一位衣衫襤褸,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水手。他的手按在劍柄上,劍沉得仿佛重如千金。
身側一道刀光掠出。
希恩將軍猛然回頭,看到帶著黑色斜帽的霍金斯船長咬著一節草根站在自己身後,他持刀的手穩得出奇,那名可憐的水手緩緩的倒下,鮮血蔓延開。
“這些人哪怕隻活下來一個。明天就會有更多人死去。你的同情只會害死更多人。”
霍金斯船長少見地沒有瘋瘋癲癲。
希恩將軍心中大驚,繼那天自己的配劍無聲無息地被霍金斯船長順走之後,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這個瘋掉海盜船長的深不可測。海風吹動著海盜船長亂糟糟的頭髮,他眺望大海,目光中像也藏了一片大海。
畢竟是在大海上縱橫成為傳說的人物啊,這個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海盜船長也是個擁有很多過去的人物。
“哎呀呀呀,不過畢竟是貴族老爺啦。”
希恩將軍對海盜船長的敬意剛剛升起,他就回頭咧嘴嘲笑,口氣一如既往地蕩漾。
“到了這種時候,就連劍柄都抽不出來了,呦呦呦。”
希恩將軍面無表情的拔出劍,斜斬向霍金斯海盜船長的身側,一名爬上來的水手屍體向後跌回大海。
水聲“嘩啦”。
嘩啦。
希恩將軍從水盆中抽出了手,冰冷的水“啪嗒”“啪嗒”地向下落。
他想著出發前白金漢公爵說的話。
哪怕他隻放走一個人,那也會刺激更多人,讓他們覺得封鎖令是有通融於地的。到時候,輕結果是是他不得不去殺死更多手無寸鐵的違令者,嚴重的卻是人們輕視封鎖令,導致最後海域封鎖崩潰。
只有在一開始,絕不同情,絕不寬恕,才能樹立威嚴,才能救下整個東南。
道理誰都明白。
但是每揮一次劍,希恩將軍就覺得自己手上的血腥就更重了一分。
希恩將軍抓起布擦手。
漸漸,他動作慢下來,最終停在半空。
他不過只是殺了幾個無辜者,就覺得自己滿手血腥,覺得自己的靈魂越來越重。那麽國王呢?在所有令狀上一一簽下自己姓名的國王呢?
這麽多無辜者的血……在簽下名字的那一刻,國王本人是什麽感受?
國王是不是也覺得自己的長袍無時無刻不在滴著鮮血?
一個人,若時時刻刻活在血腥裡,活在沉重的背負裡,心裡又是什麽樣?
希恩將軍回想起自己與國王的數次見面。
那位銀發藍眸的君主坐在他的王座上,帶著一身的榮光與威嚴,華麗但是冰冷沉重的王冠緊緊箍在他的太陽穴。
希恩將軍扔掉擦手的布,抓起放在一旁的劍,大踏步走出房間。
幾個商會組織起了一支請願組,在市政府前靜坐以示抗議。
黑死病在深淵海峽的東岸還沒有出現蹤影,他們沒看到它的可怕影子,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商品堆壓在倉庫裡——特別是農產品出口貿易的商人。而另外一方面,盡管市政官員們已經竭力按照國王的命令,將失業的水手們組織起來,但是畢竟市政府的經濟收入有限,招募的人有限。
封鎖海域的負面影響無法避免。
聲浪嘈雜。
“我是鐵薔薇的第一位將軍。”
踏出房間前,希恩將軍對自己這麽說。
鐵薔薇,國王的第一支鐵騎。
隻效忠於國王一人的意志。
…………
同年,同月。
深淵海峽的另外一側。
和羅格朗的嚴陣以待,海域封鎖截然不同。商船依舊行駛在海域上,往來於各個港口之間。絲毫沒有察覺一場起源無望內海的黑死病正在悄悄地抵達。
勃萊西王國,西南沿海,阿維爾港。
這裡算是勃萊西王國西南沿海較大的一個港口,是無望內海出克洛海峽後較近的一個港口。從上埃爾王國交易完黃金的商船沿海岸線而上,有一部分航線經過這裡。
這日的阿維爾港已經像平時一樣,船進船出。
在這如常的景象中,一艘船隨波飄蕩,最終擱淺在了沙灘上。還有一艘船抵達了碼頭。一名水手驚惶失措地從船上翻了下來。
“救救我!”
他抓著自己的衣服,向碼頭上的人奔跑過去,伸出手竭力呼救。
剛剛跑出了數步,他一個踉蹌,倒在地上了。
附近的水手驚愕地圍攏了過來。有膽大的伸手將那人翻了過來。剛一翻過來,人們驚呼起來,猛地退出一片空地——那船上翻下來的水手伸手滿是膿包。
冷風刮得兩艘商船的風帆烈烈作響。
羅格朗嚴陣以待的黑死病,在它對岸的這些國家上開始大蔓延大爆發。
第二次劫難,降臨了。
作者有話要說: [1]瘟疫醫生的行頭很有名。中世紀的人們發明了鳥嘴狀面具,大沿邊帽,打蠟長袍,這樣一身黑死病防護裝置。這裡是將瘟疫醫生裝束的詭異色彩與地獄聯系起來,構設了這麽一個與地獄有關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