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撤出了房間, 查爾斯取出了一封密信,呈交給國王:“從奧多比來的。”
奧多比, 一個緊鄰著勃萊西的國家, 奧多比國王的王后是費裡三世的表妹。
國王明了,這封信其實應該是來自勃萊西。
來自羅格朗的那位“盟友”,費裡三世。
國王展開信, 迅速地閱讀了一遍。
信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出自費裡三世本人之手,一部分顯然出自於勃萊西的海外密探——那是一份是與羅格朗隔海相望的低地國家的動向情報。
低地國家。
國王微微皺了皺眉,他起身走到懸掛在房間中的“世界之布”地圖前。
在勃萊西之北分布著赫爾、卡利蘭等十幾個位處小國,被統稱為“低地國家”。它們與羅格朗北部地區隔海相望, 但是一直以來雙方並沒有什麽糾紛。
費裡三世不是蠢貨,在這種關頭他不會做無用之舉。
“您在看什麽?”
查爾斯起身, 走到了國王的身後, 與他一同審視著懸掛在牆壁上的地圖。
“您對低地國家有什麽了解嗎?”國王思考著,問。
查爾斯將目光投向那十幾個小國,微微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如果您是說公元十二世紀前的低地國家,他們為海上蠻族徹底佔領之後, 倒曾經擁有著不俗的實力。但是如今的低地國家已經沒落了,在長達三個世紀之內, 他們都沒有參與過任何一塊大陸的大事件。”
正如查爾斯所說, 低地國家在這數百年來,十分低調。
或許是因為自知實力不濟,他們隻專注於發展海上商業, 而盡量避免任何大的政治糾紛,似乎極力將自己打造成與世無爭的“海上帆船”。為此,他們甚至忍受了包括羅格朗,勃萊西,以及其他諸多國家較為高昂的海關關稅。
付出這麽多代價獲得的,就是盡管低地國家軍事較弱,但仍憑借著商運取得了生存的空間。
“與世無爭?”
國王緩緩搖頭。
他回到書桌前,迅速鋪信提筆,給薔薇王宮的白金漢公爵寫信。
隔著深淵海峽,羅格朗對低地國家的感知,絕對比不上與低地國家緊鄰的勃萊西。如果國王沒有領會錯,作為對羅格朗告知加冕儀式存在的致命陷阱的回報,費裡三世這封的含義是想告誡羅格朗:
小心低地國家,他們也參加了這場醞釀中的劇變。
“讓我們的海外密探小心些。”國王同時對查爾斯說。
“您不看好勃萊西?”
查爾斯察覺到了這一點。
“是的。”國王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查爾斯,“您如何看待我們的科思索亞市政委員長?”
科思索亞市政委員長。
剛剛那群市政官員其中的一員,他們是來向國王匯報新年慶典事宜的。
查爾斯回想了一下,他這階段時間不得不與沿海的不少官員們打交道,對這位科思索亞城的高官也有所耳聞——總體上來說,這是位小情人多了一些,各方面都較為平庸,不算卓越也不至於太糟糕的市政官員。
但是在這個時候,被國王提及,恐怕不會是什麽好事。
“我們的這位平庸的先生可一點都不平庸啊。”國王以一種稱讚的口吻,笑著說道,“他的情人們與各位神父們關系也非同一般,這份博大的胸襟,一般的紳士可做不到。”
“您的意思是?”
“難為他能夠在主持繁雜的政務的同時,還要想方設法地將密信送給修道院的主教先生了。”
國王含著笑意,仿佛是在真心實意地表揚那位委員長先生。
但查爾斯卻明白,國王已經動了殺意。
查爾斯微微有些感慨。
在流浪畫家格拉克先生進來之前,國王與那些市政官員們談話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雖然威嚴但是並不凌厲,連他都沒有察覺什麽異樣。那位市政委員長先生恐怕萬萬也想不到,在他自以為瞞天過海的時候,國王已經在心裡為他定下了死期。
國王看著查爾斯:“在羅格朗,在我到來的科思索亞都有人接受了來自聖廷的枝乾,更何況是在聖廷陰影下的勃萊西呢?”
他的語氣帶著微微的嘲意。
這個世界的聖廷只會更加強大。
因為——
這個世界“神”是真正存在的。
這次的黑死病,國王自己可以利用地獄的力量來增強王權的光輝。但是同樣的,聖廷也能夠利用超凡的力量來在黑死病鞏固自己的地位——在費裡三世的信中,已經點出了教皇一行救治了黑死病人,獲得了大貴族們的擁戴一事。
聖廷在這個世界的力量,因為那些真正存在的“聖人聖跡”而更加穩固,更加強大。
“告訴我們的密探先生們,警惕與他們接觸的費裡三世派系的人。”
國王下了命令。
查爾斯領會到了國王的意思,他沉默地接受了國王的這條命令。
幽靈船是真的,地獄是真的,神明注視大地的眼睛自然也是真的……千年以來,人類就是這樣艱難地在枷鎖下前行,活在沉沉的束縛之下。
然而有些人不願意活在這樣的監視下,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宿命。
於是在這漫長的歷史裡,薔薇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人,血染大地。他們想要的是人類不再成為神明的羔羊,神明的奴仆。
國王沉默了片刻:“招募水手吧,封鎖線不能放松。”
一個卡塔尼選擇了聖廷,為羅格朗帶來了一場大瘟疫。
但此時海上的瘟疫難船那麽多,國王不認為聖廷會僅僅局限於一場科思索亞大瘟疫。海岸線綿長,總有薄弱的地方。甚至,如果不是第一次大瘟疫的目標是科思索亞這種大港口城市,聖廷完全可以驅使一些普通的船隊來給羅格朗“送瘟疫”。
如果他是聖廷,那麽他一定不會將這種成本低,卻能夠對敵人造成巨大破壞的手段隻使用那麽一次。
這是陽謀。
接下來,一定還會有船只會試圖將瘟疫引入羅格朗。
——國王鎮守東南同樣也是為了應對這個。
“當疫船活動頻繁的時候,他們就要行動了。”
國王平靜地說。
就在此時,科思索亞的鍾聲響了,鍾聲洪亮。
查爾斯望向窗外:“快新的一年了。”
“新的一年。”
國王也看著窗外。
1432年最後幾日的太陽光芒籠罩著這個港口商城。
大雪紛紛揚揚,在這個城市裡,大多數人慶祝著一場大災難剛剛過去,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新的一年。他們全然不知,有什麽樣的暗潮正在洶湧著,更不會知道,即將爆發出什麽樣的狂瀾。
這些狂瀾,在如今,只會壓在那些看到它的一小部分人身上。
“等我們的宮廷畫師先生醒來,讓他畫一副畫吧。”
國王忽然開口。
“您想要他畫什麽?”
查爾斯有些好奇,從一出生就成為羅格朗君主的國王接受的自然是最傑出的教育,大多數的君主在各方都有著良好的修養。但是國王一直以來,更多關注的是戲劇而非繪畫。
“科思索亞瘟疫之夜。”
國王回答。
他要所有人銘記,那些死去的鐵騎,那些葬身於大海的勇敢海盜們。
查爾斯微微一愣,他轉頭看向還擺放在房間中的那幅《國王與他的城》——毫無疑問,這是一幅會留於人們印象中的傑出畫作。他不是很清楚國王口中的“文藝之光”代表什麽,但是此時他卻明白國王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麽。
如果,這便是文藝的曙光。
那麽國王沒有想著讓這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將這份榮耀落到那些長眠於地的人身上。
有多少位君主會將為自己犧牲的士兵銘記於心呢?
戰爭裡,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死去的士兵如果不是貴族那無足掛齒,一點兒補恤金就足以打發。一直以來,人們都這麽認為,也這麽接受著。
——他們會被記住的。
那夜,在海盜們埋骨之處,國王這麽允諾。
他相信了。
而國王也沒有愧對他這份相信。
查爾斯笑起來。
他想,他已經能夠看到以後,王冠意志所指,即為鐵騎所向的那一幕了。
“人們會羨慕羅格朗的。”
他輕聲說。
國王微微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查爾斯只是溫和地笑著,沒有解釋。
——羨慕羅格朗有這樣的一位君主。
………………
在國王提醒白金漢公爵注意低地國家的信寄出的時候,羅格朗北地。
紐卡那。
黑死病造成的恐慌並沒有影響到這裡,得到來自安格爾豐富的鐵木資源之後,國王去年下令在這裡建起的軍事城堡進展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
繼那次向國王要求得到更多的經費被拒絕之後,城堡的建築設計師詹姆斯堪稱以“向自己的小情人寫信的熱情”來向國王寫信。
每一封信前半部分都是對自己的軍事城堡的新構思進行詳細解說,然後信的後半部分都是相同的——朝國王要更多的經費。
駐守此處的指揮官偶然看到詹姆斯寫的信,嘴角頓時就抽搐了。
他覺得國王與傳言不符。
——就詹姆斯這種膽大包天,天天向國王伸手要錢的行為,居然國王還讓他活到了今天。暴君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寬容。
反正自從“戰爭狂人屬性”被點亮之後,指揮官對這位原本的教堂設計師看哪哪奇怪……這家夥不僅天天自己蹲到眺望台上琢磨著,怎麽改進射箭孔,還一個勁兒地催促著他向國王請求私造一批硬弩……
指揮官不得不懷疑,到底自己是軍人,還是這家夥是軍人?
而國王竟然還真答應了給紐卡特造一批被禁止的硬弩。
不過,打造一批硬弩顯然不是什麽短時間能夠完成的事情,因此從那以後指揮官幾乎天天躲著詹姆斯走,生怕一見面這家夥就要他吐出批硬弩來。
“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這天,指揮官小心翼翼地繞開詹姆斯常出沒的地方,正準備喝口烈酒,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道幽幽的聲音。
他一口酒險些被嚇得直接噴出去,一轉頭,詹姆斯胡子拉碴,眼圈青黑不知道幾天沒睡的樣子站在他的背後。
“你、你、你……”指揮官抽著嘴角,最後無可奈何地說,“什麽不對?”
“運輸隊還沒到。”
“下大雪呢,我親愛的設計師!”指揮官滿肚子苦水,“這兩天,你都問幾百遍了!聽我的,讓那些可憐的工匠們也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