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 一處深淵。
泰爾蓋是地獄一個領主。
它隱匿在地獄的一處深淵裡,將自己的力量潛藏在岩灘和黑霧之中。在一些時候, 它能夠在地獄和人間界線模糊的聖瓦爾之夜, 通過裂縫將自己的化身釋放到人間,在曠野中吞噬迷途之人。
但是在地獄,泰爾蓋只是眾多領主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什麽是地獄?
這裡是所有罪孽匯集的地方, 是邪惡的宮殿。活在地獄的一切生物,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將血腥和暴戾寫進自己的血肉骸骨。事實上,地獄中無時無刻不在展開著血腥的戰鬥。
因為地獄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死了, 天空的暗紅血幕就是地獄流的血。
在地獄還未死去的時候,這裡有著無窮無盡的黑暗力量, 生生不息, 這些力量就是地獄眾多生物的源泉。但是當地獄死去之後,它變得乾枯貧瘠,連地獄的生物生存都變得艱難惡劣,曠野上永遠刮著能夠一點點磨碎靈魂的厲風, 暗紅的硫磺火雨中蘊藏著連地獄生物都不願意吸收的灰暗氣息。
那些從百蟲之壁爬出的強大惡魔們還能比較自由些,但是普通的死亡生物, 如骷髏們, 就只能拆散自己在鋪散在岩石上,以沉眠來抵擋消亡的侵蝕。
唯一好一些的地方,是一些存在縫隙, 能夠溝通人間的地方——從那些縫隙裡,人間的惡念能夠持續地湧入。
也正是因為如此,地獄的領主們永遠在廝殺,在爭奪,搶佔著一處處地盤,可以說這裡是最原始的戰場。
泰爾德就是佔領了一處縫隙的地獄領主。
它在三天前成功地用詭計殺死了自己隔壁的領主,將自己的領地擴張了一些。在蔓延自己的母巢時,泰爾德不無貪婪地眺望了自己東邊的方向,無數複眼中滿是渴望。
在混亂的地獄,領地的所屬幾乎是時刻都在發生變化。
除了一個地方——
黑石之城。
那裡是那個自稱“靈魂商人”的瘋子守著的地盤。
百蟲之壁,亡靈長河,千仞之峰,以及王城都在那裡。可以說,那裡是整個地獄最好的地方了!有最好的硫磺火湖,距離地獄之門最近,千仞之峰還能夠阻擋一些厲風。
最重要的,那裡有“黑石城堡”。
所有地獄領主都窺視著那座城堡,本能地渴望佔據它,那是地獄最高的權柄。
不是沒有領主試圖搶奪它。
事實上,所有地獄的領主在望向它的那一瞬間,都會感到無窮無盡的貪欲——所有邪惡的生物都想要佔有更高更恐怖的權柄,而那座城堡是整個地獄最高的權柄最輝煌的宮殿。但是一千多年了,還沒有第二個領主能夠成功踏進那裡。
所有想要爭奪它的領主全都失敗了。
哪怕是在地獄,圍繞那座城堡展開的戰鬥依舊多得讓所有生物頭皮發麻,從靈魂深處升起顫栗。
地獄高等生物大多有著特殊的能力,它們的傳承是銘刻在記憶裡的,從一誕生就擁有了。越是古老的種族傳下來的記憶越是豐富。
泰爾德在傳承的記憶裡曾經看過一些猙獰的畫面,那是圍繞“黑石城堡”爆發的戰鬥。
——黑色的群蝶衝天而起,淹沒了如潮水般的白骨軍隊。聯手的可怕古老領主們與自稱只是“靈魂商人”身著黑衣的魔鬼在半空廝殺,雙方無所不用。戰鬥的最後結果是聯手的領主們潰退,黑衣的魔鬼立在城堡的塔樓上緩緩擦刀。
只是可惜,傳承下來的記憶太少,它也不知道在很久以前地獄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關於“黑石城堡”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只有最古老的領主們才知道。但哪怕是對於它們而言,那仿佛也是一個不能提及的禁忌。
這麽久了,所有的地獄領主都從天性中渴望著那座黑石與蛇骨組成的城堡,但是卻始終有一層薄紗籠罩在它所代表的過去上。
禁忌,神秘,危險。
泰爾德像垂涎骨頭的惡犬窺視了一眼那座宮殿之後,滴著涎水準備回到自己的老巢之中。然而就在它剛剛轉動無數複眼的時候,異變發生了。
地獄暗紅的天幕忽然撕開了一條裂縫,一顆血色流星從裂縫中貫落,轟然墜向王城。
流星墜落的瞬間,曠野的風猛然暴戾起來,聲音尖銳如同女妖的哀嚎,空氣震動起來,硫磺沸騰起來,仿佛一眼平靜的湖忽然掀起了滔天的狂瀾。
在流星即將砸落到城堡的那一刻,黑石城堡上,蜿蜒盤踞在山峰上的蛇骨忽然高高地揚起,所有蒼白纖細的骨刺在瞬間收攏,蛇骨在一瞬間變得奇異古怪。而在流星落下的那一刻,巨蛇的顱骨完全張開,對著天空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咆哮聲威嚴恐怖。
那是,龍鳴!
聽到那聲龍鳴的時候,泰爾德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盤踞在黑石城堡上的,不是蛇骨,那是因為太長了被誤以為是巨蛇的龍骨!
那是惡龍的長頸與頭顱!
黑色的群蝶狂歡般地衝天飛起,淹沒了那一片空間,白骨發出的龍鳴久久回蕩,聲震太古。
整個地獄都喧嘩起來。
所有古老的存在都從長眠中蘇醒,它們發出了不敢相信的怒吼。所有的聲浪匯聚在一起,無數地方大地震裂,熔漿噴濺,驚怒,恐懼……所有強烈複雜的情緒在瞬間爆發出來。
黑色的群蝶散去,國王在龍骸城堡裡睜開了眼睛。
在他睜眼的那一刻——
千年王國,悍然開啟。
………………
1433年,春。
“聖主在這一年寬恕了世人的罪孽,我們應該以羞愧的心情來懺悔曾經我們對神的質疑。”最後一位勃萊西王國宮廷編年史學家以這一句話作為這個王朝最後的記錄。在擱筆之後,他順從地朝房間中的銀十字架跪拜下去。
浩浩蕩蕩的神跡降臨之後,讓人們恐懼的黑死病消失了。
在天使出現在雲端的那一刻,近些年來人們對聖廷的質疑就像鑽石上的灰塵被一下吹散了。聖廷的威望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頂峰,在深淵海峽東側人們狂熱地湧向了神的懷抱,跪倒在神父身前,親吻他們的腳背。
在神跡結束之後,教皇走出亞賽利大教堂,迎接他的是所有人的歡呼。
查理國王跪倒在教皇腳下,將自己的王冠摘下,雙手奉給教皇。世俗的王冠與神聖的王冠重疊的那一刻,神國,誕生了。
勃萊西王國成為了歷史,取而代之是:
“神聖帝國”。
在神聖帝國成立的第一天,教皇宣布,從今以後推行神歷,1433年改為神聖1年。銀質十字架懸掛在所有政府機關上。
教皇,又或者稱之為神聖帝國皇帝,加冕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異端。
……………………
神聖帝國,彼特小鎮。
一間旅館中,面帶愁容的清雋詩人蘸著墨水寫信。
“親愛的安妮:
請原諒我以“安妮”這個名字來稱呼你,你知道我如今的狀況。我必須小心翼翼,我必須不能留下任何痕跡讓他們發現你。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都不會將它們帶給你——你知道,我願意為你獻出我的生命。
我不知道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我的朋友,阿爾比已經被處死了——因為他是異端!!!
天呐!阿爾比,他那麽善良,他能夠將聖書倒背如流,他怎麽會是異端!他們燒死他,只是因為他在湯姆那個愚蠢貪婪的神父居然成為了科林郡的郡長時提出了抗議。
……鞭笞派也被認定是異端了,可是他們都只是一些虔誠的信徒,他們除了唱詩和鞭笞自己外,什麽都沒有做——難道說拒絕奢侈也是種罪過嗎?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你敢相信嗎?我見到很多人,他們無比地狂熱,可是他們的狂熱令我感到恐懼。
……我相信聖主,我信仰聖主,但是他們這樣真的是對的嗎?我親愛的小姐,請您一定要小心,現在什麽人只要有一點不同尋常的舉動,就可能被認為是女巫和異端。
我看著異端一天天地變多,看著女巫無處不在,可我卻什麽都不敢說。
我覺得他們快找到我了。
……
我還能再說什麽呢?
我還能再為你書寫溫柔的情詩嗎?我還能觸碰你的眉目嗎?
夜鶯的歌曲從此又該為什麽唱呢?”
在他剛剛要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房間的門被砸破了。
詩人先是一驚,然後下意識地抓過桌上的一堆手稿連同那封未寫完的信揣到了懷裡。在他剛剛做完這一切時,異端審判所的騎士就將他一把拖了出去。
火刑架在小鎮的廣場立了起來,審判官披著象征神聖威嚴的黑袍,他們手捧聖書,虔誠的信徒們已經簇擁過來。
一同接受審判的不止詩人一個人。
還有蒼老的商人,年幼的童女,以為人們按摩為生的盲眼老婦……
最先審判的是詩人。
審判官揚起謄抄了詩句的宗卷:“我們竟然使被人無辜鄙視的弱者傷心/我們竟然淪為奴顏婢膝的劊子手/我們竟然想極度的愚昧,向公牛腦袋般的愚蠢致敬/我們竟然親吻呆若木雞的蠢物/並表示無限崇拜/我們竟為腐敗所發出的微光祝福[1]……你竟敢寫出這種褻瀆的罪惡話語?”
“我未曾褻瀆聖主。”詩人努力為自己辯解,但他的聲音淹沒在人群憤怒的斥責裡。
人群高聲呼喊著:
“燒死這個異端!”
“罪徒!下地獄吧!”
“燒死他!”
……
石頭砸到他的臉上,血流下來,詩人絕望地低下了頭。
審訊繼續進行。
“有人指控你帶有與惡魔交易,你在夜晚的時候遊走,因為你得到邪靈的指引,是嗎?”神父問恐懼不安的小女孩。
小女孩抽噎著:“我沒有,我不知道。”
“她說謊!她臉上的紅色痕跡就是和地獄的契約!”人群中舉報者高呼。
詩人轉頭看去,小女孩臉上帶著一塊紅色的胎記。
“不知懺悔!”
審判官怒喝。
小女孩放聲大哭。
詩人環顧左右——大腹便便地神父帶著華麗的寶石戒指坐在屬於鎮長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個貪婪的蠢貨;年幼的女孩哭聲尖銳……無邊的憤怒席卷起來,他忽然掙脫了按著自己的騎士,站了起來:
“她是無罪的!”
人群噓聲四起。
一個異端如何證明另一個女巫無罪?
小石頭從四面八方而來,詩人被第一個拖向火刑架,他懷中的詩稿在掙扎中散落一地。
“她是無罪的!”
“她不是女巫!”
“那個舉報者只是想要拿獎金!”
……
他還在大聲呐喊。
舉報了小女巫的人滿面怒容:“他瘋了!他是個瘋子!”
神父做出了宣判:
“大衛和希比拉作證;
塵寰將在烈火中熔化,
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
審判者未來駕臨時,
一切都要詳加盤問,嚴格清算
我將如何戰栗![2]”
騎士將火焰投向年輕的詩人。一張詩稿飄飛而起,詩人看見了自己的文字,烈火燃燒的那一刻,他發出了淒厲的悲號。
他悲嚎著,因為赤火與苦痛扭曲了面容,卻哽咽地向所有人辯解:
“她不是女巫!我們不是罪徒!”
“你們才是有罪的!你們才是錯的!”
在他的呼聲裡,人們從他的詩稿上踐踏而過,無人注意上面寫了些什麽,只是憤怒地咒罵:
“他瘋了!”
第二卷 《血腥暴君》終
作者有話要說: [1]引《惡之花》波德萊爾
[2]引《安魂曲》
第三卷 《瘋子頭顱》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