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王宮。
白金漢公爵緩緩地擦拭著他的劍。
在他身邊的架子上, 整整齊齊地掛著屬於他的那套盔甲。
在威廉三世還是王儲的時候,他披著這套盔甲隨王兄出征;在威廉三世加冕為王的時候, 他披著這套盔甲迎接三十六邦國的挑戰;在威廉三世隕落之後, 他披著這套盔甲守衛幼王的領土;在薔薇之變的內亂裡,他披著這套盔甲為國王守住了王座。
現在,他將再一次披上這套盔甲, 為國王而戰。
這就是國王的捍衛者。
約翰將軍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準備好了。”
白金漢公爵推劍入鞘,站起身,伸手去取架子上的盔甲。
約翰將軍忍不住開口:“父親,讓我去吧。”
白金漢公爵在接到來自北方戰報的時候,正如國王所料,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準備接下來的戰爭。他不僅做好了征兵前的一系列準備工作,還調動了王室的親兵與威廉三世時期的老部下。
被國王調往東南的親兵, 是在十月後擴建的“鐵薔薇”騎兵。而原本的王室親兵仍駐守在國王的領地上, 隨時等待著為國王而戰。
在前往東南沿海之前,國王不僅將薔薇王宮交與了白金漢公爵,也將這支王室親兵暫時交到了白金漢公爵手中。
“紐卡那城堡事關重大。”
白金漢公爵淡淡地說。
征兵令盡管已經下達了,但是從糧草開始調集, 人馬從各地匯聚,仍需要一段時間。而北地的紐卡那城堡此時正處於敵人的圍困之中, 紐卡那城堡是羅格朗釘在北地境內的王室之錨, 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攻破。
紐卡那城堡為羅格朗控制,不論是前進還是據守,方才擁有依靠。
一旦城堡淪陷, 那麽王室將失去至關重要的屏障與咽喉。
北地的叛亂者們也知道這一點,此時正全力想要攻下紐卡那城堡。羅格朗等不起那個征兵的時間,也賭不起紐卡那城堡是否能夠堅守到大軍支援。
因此,白金漢公爵決定親自率領王室親兵與那些值得信任的舊部,前去破除紐卡那之圍。
今天便是出發之日。
“你現在站在哪裡?”白金漢公爵取下頭盔,他轉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薔薇王宮。”
約翰將軍有些疑惑父親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但還是做了回答。
“這裡是薔薇王宮,這裡是王國心臟。”白金漢公爵厲聲,“當初王兄將它托付與我,現在陛下將它托付我,如今我代陛下將它轉托付與你。你要時時刻刻記著,自己站在哪裡,你要時時刻刻記著,就算付出一切你也要它安然無恙。”
“是,父親。”
約翰將軍陡然嚴肅起來,他站直身。
“誓死守衛王宮。”
“等軍隊召集完畢,以君主命令發出的征兵令,只能由陛下本人率領出征,在陛下與我不在薔薇王宮的時候,你要做到今天的話。”白金漢公爵說完,張開了手,輕輕擁抱了一下自己的兒子。
約翰將軍僵立著。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從未有過這麽溫和的舉動。他從小聽著父親的榮耀長大,目睹著父親一次又一次的出戰,浴血而歸的輝煌,鎧甲,刀劍,戰火構成了他對父親的全部記憶。
“陛下和我說過。”
白金漢公爵松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汶戰役不是你的過錯。”
跟隨父親出征多年的老騎士為白金漢公爵披甲。
那套浸染過數不清鮮血的鎧甲在白金漢公爵身上穿戴完畢,鋼鐵與殺氣在白金漢公爵身上複蘇。他又變成了那位威嚴的,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帝國雄獅。他是國王的“捍衛者”,所有挑釁王權的人,將被他的鐵騎踐踏成泥。
雄獅不老!
白金漢公爵大踏步走出了薔薇王宮。
鐵甲洪流匯聚在王宮大門之前,薔薇王室的親兵靜靜地肅立在天光之下,數十面猩紅的王旗在風中展開,就好像一片翻湧的血浪。這些人中最前面的是一些雙鬢已經帶了白發的騎士,但他們卻比那些年輕的騎士更加令人畏懼。
“出發!”
白金漢公爵翻身上馬。
鎧甲反射著灼目的光,王旗翻卷,鐵流由靜轉動,騎士們縱馬緊隨著白金漢公爵奔馳而出,馬蹄帶起了翻飛的雪泥。
這就是薔薇家族的騎兵!
…………
在白金漢公爵率領親兵出征北地的時候,羅格朗東南沿海的城市,架起了一座座高大的投石機。
這是國王的命令。
新一年初渡過深淵海峽的那些瘟疫船隻,首先迎上的是王室艦隊。在接到來自費裡三世的密信之後,國王就下令加強海上的封鎖線,緊急擴充的王室船隻比先前更加嚴密地巡視著海岸。
沒有等瘟疫船隻接近陸地,王室艦隊就搶先一步拋擲巨石,擊沉它們。
但王室艦隊的巡邏相較於整條綿長的海岸線而言,終究是有限的。還是有些瘟疫船隻逼近陸地,成功地將一些屍體拋擲進了城市之中。
不過,好在已經有了科思索亞瘟疫的例子在前面,各個城市應對瘟疫有了仿造的典型。
一旦有屍體被拋進城中,各個城門的吊橋立刻降下,城市立刻進行大封鎖。在科思索亞瘟疫之後,其他的城市也加強了對城市的清潔處理,仿造著科思索亞進行排汙鋪設,這些或多或少地對疫情的遏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真正讓人們保持住冷靜的,還是得歸功於國王。
在不久之前,國王成功地將科思索亞從瘟疫中拯救出來。而如今,國王就在東南。這讓人們面對爆發開的黑死病,有了一份寶貴的冷靜和理性,沒有演變成恐慌。
瘟疫群船在一月初,的確對羅格朗東南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在那段時間,東南的城市接二連三地感染了瘟疫。
那段時間裡,國王的馬車幾乎每一天都在路上。一天中,國王有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處於從一個城市趕往下一個城市。得益於國王、王室艦隊,各個城市的應對措施,終於黑死病在羅格朗東南沿海逐漸地被控制住了。
馬車碾壓著路面的積雪。
內務總管在剛剛將從薔薇王宮而來的信交給了國王。
國王一手按著額頭,一手拿起了信。
信是他的堂兄約翰將軍寫的。
在信中,約翰將軍告知國王白金漢公爵率領親兵出征,並且將薔薇王宮暫時交付到他手中的事。在信的末尾,約翰將軍向國王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請求出任國王的“捍衛者”。
國王看著信末約翰將軍帶著幾分緊張的話,微微笑了一下,將信紙放到馬車中鋪設的矮桌上,提筆應許了約翰將軍的請求。
“低地國家……”
寫完給約翰將軍的回復,國王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廂壁上,這段時間來頻繁地打開地獄之門,對於國王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
北地具體的戰報同樣送到了國王手上。
看到關於紐卡那叛軍竟然擁有精良的裝備之後,國王已經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低地國家與羅格朗北部隔海相望,以“海上帆船”聞名的低地國家當然有那個能力,借著商船的遮蓋,將支援叛軍的武器裝備秘密地送達羅格朗的北部。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情。
北地的這場叛亂蓄謀已久。
看來,聖廷為了讓羅格朗陷入戰火,無暇顧及聖廷建國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馬車停下了。
這裡是這趟“瘟疫”之行的終點,這是最後一個被大規模感染的港口城市。
在趕往每一個被感染的城市之時,國王已經下達了命令:
他要求,所有沿海城市進行面對瘟疫的自衛活動。每一個城市每天都要讓人在眺望塔上觀察逼近的疫船。並且每座城市都要架起投石機,一旦有非王室戰艦的船隻逼近,不用做任何溝通,直接擊沉它們。
如果這樣的命令,是在瘟疫襲擾羅格朗之前下達的,肯定要遇到重重的來自“人道”的指責與阻力。
然而,如今,這些沿海城市已經前所未有地近距離接觸了黑死病,就算有“慈悲者”想要說話,也會被其他更加在意自身安全的聲音淹沒。
城市降低被感染的風險,國王解決猝不及防下被感染的城市……在這樣的應對下,預言中的“死亡群魚”未能真正逼近羅格朗的海岸,瘟疫被控制住了。
等到糧草籌備完畢,各地服從兵役的騎士聚集完畢,國王就將離開穩定下來的東南,親自北上加入戰爭。
冷風裡,國王走下了馬車。
他仰起頭,看著車隊飄揚的薔薇王旗。
為什麽薔薇家族最終選擇了“猩紅”作為自己的標志?
——因為一個國家的旗幟,總是被鮮血浸染。
………………
什麽是戰爭?
血、火、榮耀。
這些是那些掌權者,交鋒者擁有的東西。
但是對被卷進戰火中的普通人來說,還有其他的——呻吟的傷員,橫躺的屍體,難辨是非的仇恨。
起於1432年末的戰火在北地蔓延開來,像個巨大的怪物,一點點地吞噬著生命。羅格朗設立在紐卡那境內的集市城鎮,被卷進了這場叛亂。
城鎮堡壘的外牆被推翻,獲勝的叛軍騎著戰馬衝進了移居此地的羅格朗人市鎮,集市的商人,平民……不論男女老少都遭到了屠殺,財富被劫掠一空。然後烈火在遍布哭嚎的自治鎮上燃了起來。
布列爾就是這樣一個羅格朗在北地建起來的自治鎮。
三天之前,北地叛軍攻下了它,於是災難的一幕在這個普通的小鎮上演了。
“院長。”
兩名穿著黑袍的年輕牧師抬著擔架匆匆地走進了布列爾修道院中。
這個不大不小的修道院是在戰火中唯一幸免於難的,叛軍沒有踏進修道院。在城破的時候,附近的不少人就躲進了修道院,修道院安尼爾院長庇護了他們。
此時修道院中盡是傷員的呻吟,擔架已經擺到了院子裡,教士們這些天來穿梭在廢墟中,替死者收斂屍體,發現還活著的就帶回修道院。
拯救病人傷員和施濟窮人一樣,都是寫進《聖本尼的規矩》的準則。
神愛世人,於是要求他的信徒也愛世人。
布列爾修道院的院長,安尼爾神父很快地走了出來,他同教士一起為傷員清洗了傷口,並念了短短的一段聖書。
等到新的傷員安置好之後,安尼爾院長回到了十字架前。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臉上總是籠罩著憂愁。
“院長。”
年輕的勒米神父跟在他身後,他憂慮地開口。
“您擔心的事發生了。”
安尼爾院長抬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痛苦地說:“這是罪孽啊。”
安尼爾院長與勒米神父的口音都帶著深淵海峽東側的色彩。
在二十多年前,安尼爾院長是聖廷最年輕的神學天才,他被認為很有可能成為聖廷歷史上最年輕的樞機主教。然而,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安尼爾神父卻在聖廷發出了與教皇,與聖所違背的聲音。
——他要求“聖廷歸回清潔”。
安尼爾神父認為這些年來,聖廷的一些行為已經違背了聖廷的宗旨。
他主張神職人員應該恪守清貧,應該靜思默想,反對聖職買賣,反對神職人員參與權勢之爭。在1411年的聖廷聖靈灣城堡會議上,安尼克神父對以教皇為首的會議對《懺悔典》的解讀提出抗議。
很快地,教皇下令在維諾森城堡對他進行受審。
法庭之上,安尼克神父成功地辯駁了主教團對自己“異端”的控訴,他對聖書與諸多聖廷經典的引用堪稱一絕。甚至,那一次傑出的辯駁,為了贏得了一部分支持者。
聖所找不理由將他壓上火刑架,最終只能將他從聖廷的權力中心流放到了羅格朗北地充任不起眼的修道院院長。他的部分追隨者同他一起,渡過了怒波洶湧的深淵海峽,他們在羅格朗荒涼的北地中過著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以安尼克神父為首的這些人,陸陸續續地在北地建立了數十個修道院,他們形成了一個派系,將“不應當憑借權柄,無理由地壓迫窮苦之人;審判應秉公無私,對孤兒,寡母應當扶持,對窮苦之人應當盡經濟之力給予幫助。”當成了自己的宗旨。
二十年如一日。
現在,安尼爾院長當初憂慮的事情真的發生了。
這些時日,他痛苦地看著爭鋒從深淵海峽對岸展開,席卷了大地。
那些把握權勢的人,他們推動著這歷史的洪流,可是——
他們要建立神國,卻讓那些慈悲者、憐憫者、虔誠者置身何地?
如修道院中這些虔誠的年輕人,他們的貢獻與付出,這些愛,會被戰火與仇恨淹沒。
他們要怎麽辦?他們會怎麽樣?滾滾大勢洶湧而來,又會有多少人會被卷入,會被輕輕地碾壓成為塵土?
“聖主啊!這是我們的罪。”
已經有了白發的院長跪伏下去,將額頭貼到了冰冷的地面。
年輕的神父看著他靜默地跪伏在十字架中,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尊聖像。
神明的力量,不在於火刑架與刀劍,而在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