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槍帶起寒光斜劈而下,聲勢駭人。
古倫底騎兵首領在戰場上用這招擊斃了數不清的敵人。
面對半空中披掛重甲的戰馬,馬背上巨人般的鋼鐵戰士,沒人能不被嚇住,能夠舉起盾牌就已經算是勇士。即使如此,最堅硬的盾牌也會被這一槍砸得脫飛出去,盾牌的主人更是絕不可能活命。
然而今天這一槍卻落空了。
鐵槍落下的那一刻,他面對的少年國王借著馬鐙一翻身,幾乎是在瞬間墜到了戰馬的另外一面。
鐵槍與國王的面頰只有毫厘之差,掠著他的銀發而過,落在了戰馬的另外一側,劈了個空。
此時國王絕對可以媲美世界上最傑出的馬背舞者。長槍剛剛擦著馬鞍而過,他已經翻身重新坐到了馬背上,一扯韁繩,直接策馬前衝。
志在必得的一槍空了,騎兵首領連人帶馬落回地面。
在那一瞬間,重騎兵首領看到國王蒼白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冷冰冰的微笑。
那笑容裡蘊藏了令海上蠻族後裔都覺得可怕的森然。
下一刻,國王已經逼近古倫底騎兵首領。
古倫底騎兵首領終於明白對方為什麽明知道空馬車阻攔不了他們,卻還是將馬車推下草坡。
——他是為了打斷他們衝鋒的氣勢。
國王做了一個豪賭,要為自己和他的騎士們爭取一個近身搏戰的機會。
為了衝鋒時能夠造成最大的殺傷,古倫底重騎兵不論是人還是戰馬,都披掛著沉重的鎧甲。全副武裝的古倫底騎兵站立過的地方,地面上就會留下深深的印記。這些重騎兵的恐怖殺傷力是以敏捷和機動性換來的。
出於自信,也為了羞辱自己沒有放在眼中的羅格朗騎兵們,古倫底重騎兵們錯誤地中斷了衝鋒,選擇了如同首領一般用炫技的方法來劈碎那些馬車。
這個時間如此短暫,但他們的敵人抓住了。
羅格朗的誓約騎士們身上穿著銀色的鐵甲,和古倫底的重騎兵比起來,那些鎖子甲簡直輕薄如紙。他們固然抵擋不住重騎兵的衝鋒,但是他們擁有著古倫底騎兵所沒有的敏捷。
這其中最敏捷的莫過於羅格朗國王。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穿戴鎧甲。
戰馬攢蹄,國王是唯一身穿華服而戰的人。
——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只是一場談判,國王卻要像他的父親一樣,親自踏上戰場。
但這也恰恰成為了國王的優勢。
他簡直輕盈如風。
國王與戰馬共舞。
他圍繞著古倫底重騎兵奔馳起來,在黑甲周圍刮起銀白與猩紅的旋風。在旋風裡,國王從馬背上揮劍。
這麽做,人與馬必須達到極高的配合,否則主人一個時機拿捏不對,就會被戰馬甩落,然後被自己的戰馬踐踏而死。
黑暗裡忽然就跳躍起了月光。
真奇怪,此時天昏地暗,暴雨如注,哪來的月光?
的確沒有月光,那是國王以急速斬出的劍。
國王的配劍劍身上有著水波一樣的冰紋,那是北境特有的冷鍛鋼技術。那是一把陰冷的劍,就像它的主人一樣鋒銳,看一眼都覺得眼膜要被割開。國王用它逼住了首領的鐵槍,劍劍朝著他身上鎧甲的致命薄弱連接處而去,不叫那恐怖猙獰的武器有施展開的余地。
他必須讓自己卷起一道金戈鐵馬的旋風。
一旦這風停下來,首領的長槍蕩開,重騎前衝,那麽該死的人就是他了。
在以前並不是沒有人提出以輕騎兵貼身刺殺的方法對付古倫底重騎兵。
但一直到了現在,古倫底重騎兵依舊是草原上的死亡黑影。
因為,哪怕輕騎兵能夠安然無恙地逼近古倫底重騎兵,也無濟於事。
它不僅要求輕騎兵必須有高深的武藝,更要求他必須具備逼近瘋狂的心性!
他必須克服對被重騎兵撞得粉身碎骨的恐懼,然後才能以平穩的手來快速揮出那一道道精準的劍光。
這是真正在刀尖與死神共舞。
古倫底的重騎兵首領遇上了有生以來最陰冷最狡猾的對手。
他的對手是一道森然華美的彎月,但這輪彎月不是高掛天空而是死神的鐮刀,這是來收割靈魂的彎月。那彎月上仿佛纏滿了蛛絲,那絲是淬了毒的。
暴雨還在下著。
風雨裡,古倫底重騎兵們就像陷入漩渦的黑色鐵塔。
國王的誓約騎士們一手舉著盾牌,一手舉著劍,繞著古倫底騎兵旋舞起來。他們忘了恐懼,也忘了古倫底騎兵的勇武,更忘了所有的正面衝鋒的騎士準則榮耀。
見鬼的騎士準則,他們是國王的誓約騎士。
他們的準則只有國王。
今夜,此時此刻。
他們是和國王在一起浴血奮戰。
這個念頭鼓舞了這些誓約騎士們,他們紛紛舍棄了不必要的騎士準則,和他們的國王一樣,隻死死地糾纏著,逼迫著古倫底的重騎兵們,教他們發不起往常的凶狠衝撞。
他們毫無騎士正面交鋒的精神,簡直就和不擇手段的殺手沒什麽兩樣,卻瘋狂得讓人恐懼。
所向披靡的古倫底重騎兵們打了第一場最憋屈也最惱怒的戰鬥。
他們中間有人發起狠來,不管不顧,徹底舍棄了直刺的恐怖殺傷,握住槍身的中部改槍為棍朝著那些發瘋的銀色騎兵頭上砸去,一心想要讓他們的敵人頭破血流。
而他的敵人,誓約騎士怒吼一聲,拚著讓鐵槍重重砸到身上,從自己的馬上一躍而起,撲到了重騎兵的黑色戰馬上。重騎兵的鐵槍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也將自己的劍送進了敵人頭盔下柔軟的咽喉。
重騎兵與誓約騎士一起翻滾著,從馬背上倒了下去。
此時此刻,銀色與黑色交織咬合在一起,就像兩種互相碾磨的齒輪。齒輪絞動處碰撞迸漸出猩紅的血花。那些血花很快地就被黑暗的冷雨衝刷乾淨。
人的命,馬的命,就在一黑一銀的金屬碰撞中相軋。
要麽死!要麽活!
第一次,居然有騎兵比古倫底的莽徒更瘋狂。
這個由人的命,馬的命組成的黑銀齒輪不斷地轉動著,漸漸地離開了原本的草坡,來到了下面的低地。一切看起來仿佛沒有什麽值得在意的地方。
然而,在抵達地底的某個地方時,國王忽然一劍蕩開。
他的對手被這驟然一改的劍光驚了一下。
而國王已經一扯韁繩,縱馬抽身躍到了自己的戰圈外面。
“走!”
國王朝著他的騎士們厲聲喊。
他一聲令下,誓約騎士們毫不猶豫地抽身,也各自離開了酣戰著的圈子。國王戰馬落地,他一撥馬首,朝著他們前方的一片平地衝了過去。
誓約騎士們緊隨而上。
殺紅了眼的重騎兵們怒吼著,旋風一般地追了上來。
這一次,他們終於能夠重整隊型,重新化為了一道令人心驚的直線,發起了彪悍凶猛的衝鋒。
這一次,可再沒有馬車,也沒有輕敵。
銀色的誓約騎士緊跟著披著猩紅鬥篷的國王,像一陣急而輕盈的風掠過了平坦的草地。
黑色的重騎兵緊隨而至。
當他們踏上那片平坦草地,很快,所有古倫底騎兵就意識到事情不對。
他們剛衝出一小段距離,戰馬就驚恐地嘶鳴了起來。隨即著,他們連人帶馬一起陷進了泥沼裡。
他們驚恐地叫喊起來。
古倫底的重騎兵們掙扎著想要從泥濘中掙脫出身。但是他們身上的鎧甲通過特殊的鐵扣與戰馬連接在一起,此時根本沒法掙脫開。只能徒勞地與戰馬一起漸漸下沉。
很古怪的一件事,同一片草地,國王與他的騎士經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而重騎兵們卻陷下去了。
重騎兵們在先前已經繞開了那片大的濕地,後面的戰鬥也沒有朝著濕地而去。
但是——
這裡不止那一片濕地。
多瑪河的主乾就在離這裡不遠處湍流而過,它的兩條支流分布在這片低地,河水日複一 日地浸灌著草地,形成了或大或小的沼澤。等到冬日,多瑪河主乾水位下降,支流漸漸枯涸,很多小的濕地就會縮小甚至消失。
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則由於嚴寒,會形成和其他土地沒有什麽兩樣的凍土。
但,現在才九月。
最可怕的凜冬還未到來,那些小的濕地還未被完全凍住。
國王記住了這邊的所有沼澤分布,而古倫底的重騎兵們只知道那片最大的濕地。
國王與他的騎兵們能夠安然無恙地從冰凍上層的濕地經過,但是人馬皆覆重甲的古倫 底騎兵卻只能陷入泥濘。
馬蹄踢踏。
國王與他的誓約騎士們調轉馬頭回來了。
國王扯著韁繩,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被他誘進泥沼的敵人。
古倫底騎兵首領在衝鋒的最前面,此時距離國王最近。他看到國王斜提著長劍,劍上月般的寒光流動。
首領意識到了什麽。
國王驅馬向前。
黑暗中劍光彎月般地掠下。
鮮血從重騎兵首領咽喉中噴濺而出,他向後摔進泥濘裡。
泥漿很快地吞噬了他。
滾燙的血濺落在國王眼角,沿著他蒼白冰冷的臉往下,帶起了一道飽含戾氣而又詭豔的猩紅。國王冷冷地看著他的敵人們被沉默的沼澤吞噬。
國王撥馬,暴雨澆落到他身上。
猩紅鬥篷在雨中顏色深得仿佛透出濃稠的血腥味。
他對身邊剩下來的幾名誓約騎士說:
“走。”
冰冷的,沸騰的,瘋狂的……
那第一滴血已經落下來了,染紅了國王的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