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海峽, 東側。
黑龍被殺,巴林列傭兵潰敗的消息傳回聖廷之後, 教皇輕輕歎了口氣。
“果然是煉金師啊。”
他低聲說, 就像一個推測許久的判斷得到了證實。
一樣東西經由審判局局長之手,在艦隊的護航之下,橫跨深淵海峽送到了教皇手中。那是一枚屬於女巫的水晶球, 審判局從一千年前開始就已經追捕了數不清的女巫,屬於女巫的東西聖廷也保存了很多。
這枚水晶球中記錄了黑龍被煉金騎士斬殺的全過程。
聖廷的第七聖所已經複刻了一份,此時正在針對記載下來的煉金騎士能力進行反覆觀摩,比對著聖廷保存下來的諸多卷宗。
除去黑龍被殺一事,巴林列傭兵的潰敗, 對龐大的聖廷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麽。教皇本就沒有奢望過在羅格朗帝國內,叛亂能夠對家族造成什麽重創。另一方面, 教皇的目的也達到了——
遠征軍的征集工作已經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聖主的信徒在各個國度聚集起來。巴林列傭兵與審判團團長在羅格朗掀起戰火的時候,聖廷的軍隊數以萬計地匯聚。
一切付出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雇傭的傭兵軍團迫使羅格朗不得不采取特殊的手段,驅使民憤對抗貪婪的貴族。被屠殺的黑龍後裔讓隱匿在黑暗中的煉金騎士提前登上戰場。羅格朗國王固然能夠利用這次混亂,將他的帝國短暫地錘煉成一塊鐵板, 聖廷卻也在付出一些不觸及主乾的代價下,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就像兩個不死不休的陣營在攻伐之中, 為了一些目的, 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達成了一場另類的“合作”。
這場殘酷的死亡之舞正迅速地旋轉著,在未拔刀之前,變幻莫測。
“羅格朗, 普爾蘭一世。”
教皇站起身,房間中獨他一人。
他按了書房的一個機關,古木書架向一旁滑開,露出一條掛滿古畫的長長暗道。暗道中的蠟燭隨著空氣的灌入,一根根自動燃燒了起來,火光明亮。燭光照在畫上,照出了無數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信徒眼前的圖卷。
這是被聖廷隱匿起來的歷史。
關於諸神、千年王國與審判之戰。
一千年了,聖廷小心翼翼地隱匿著它們。哪怕是在聖廷內部,也屬於絕密。
教皇走進去,沿著長廊,古老的圖畫以不知名的顏料繪成,歷經漫長歲月,色澤依舊鮮豔如初。深淵諸國與無望內海諸國殘存痕跡的所有舊神都在畫上,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被遺忘的舊神,祂們各持武器高高地立於天空上。世界分為三層,天空,地面與地底。天空是神明的領域,是世界光明的那一面,有巍峨到難以想象的建築懸浮於高空之中,地面是人間,是光明與黑暗交錯的地帶,凡人芸芸,或善或惡。最下面是地獄,是世界黑暗的那一面,赤火硫磺黑石荒灘,諸魔如蛇群,糾纏廝殺。
在那個時代,諸神的代行者與地獄的黑暗生物同時混雜在地面。人間成為了世界最複雜的熔爐。
長廊的中間,是一副描繪古城比利毀滅前夕,智者波西解讀出一則古老語言的一幕。
天上是雲層通紅如血,海面上深淵沸騰,黑暗裡濃霧洶湧,無數影子重重錯誤,從上到下全部籠罩在一種可怖的煩悶壓力之中。古城比利的上空,烏雲堆積如山,雷霆如蛇如龍遊走其中。
古城的元老跪伏在廣場上,人群遠遠躲避著智者,連他的學生都畏懼不敢接觸。唯獨枯瘦如柴的智者手捧著古卷,受到某種力量的驅使,一字一字地念出了那恐怖的,永恆的預言……又或者稱之為詛咒。
“大地永恆翻轉,那最卑賤者將主宰於墳場之上,下者為上,上者為下,生生不休,如幣之兩面,更迭無常。”
在這句預言被解讀出來之後,風暴驟降,雷霆毀滅了古城比利。
再之後就是永無休止的戰爭,有時是神與神的戰爭,有時是神與魔的戰爭,有時是魔與魔的戰爭。人類在戰爭的動蕩之間,若隨波之萍,被忽左忽右地拂動,活於夾縫之中。然而漸漸地,人類的影子開始加入到戰爭裡。
而從那時開始,天空中開始有了一張王座的影子,它由模糊到逐漸清晰。所有種族,所有存在,都竭盡全力地向它攀登。
中間的畫空缺了長長一段,教皇從空著的牆壁前走過,來到了長廊的盡頭。
那裡有最後一幅畫。
教皇站在最後一幅畫前,仰著頭欣賞它。
畫面上,戰鬥已經沒有了陣營,似乎世界的本面目只剩下廝殺。
諸神與諸神廝殺,諸神與群魔廝殺,諸神與凡人廝殺,凡人與群魔廝殺,群魔與群魔廝殺……最後,凡人與凡人廝殺。天空隱約有一張剛剛凝聚雛形的王座,王座之上空空蕩蕩,王冠於血紅的月亮之下正在破碎毀滅。
這是一幅悲哀的畫,凝固著世界上最大的諷刺,最血腥的戰場,最可悲的死亡,最可恥的背叛。
“人怎麽能夠指望神明來拯救自己呢?”
教皇看著這幅畫,輕聲說。
暗道除他之外,再無一人,歷史與真相被隱匿在觸目驚心的畫裡,時間在這也顯得枯寂。
………………
夜幕逐漸降臨。
魔鬼走在夜色之中,漫步在梅茨爾城堡的街頭巷尾。他罕見地沒有直接出現在國王的房間裡,第一次走在國王的首都之城。
他沒有刻意隱匿自己。從醉鬼,守夜人身邊經過的時候,這些城市的夜晚活動者看到了一位奇怪的夜行客,對他們而言,他顯得古怪極了——高而瘦削,穿著考究精致的黑禮服,撐著一把黑傘,黑傘下可見他衣襟別著一朵猩紅的薔薇花。
一個醉鬼提著酒壇,擋在了他面前。
這個倒霉的,足以讓整個地獄為他鼓掌喝彩的家夥有幸與他打了一個照面。蒼白得不像是活人的皮膚,顴骨高而薄線條咄咄逼人。這是個雖然俊美,但卻陰鬱得就算最放蕩的紅磨坊小姐都不願接近的家夥。
他的瞳孔漆黑得仿佛印不出任何東西,所有光亮都會被那全然惡意的黑暗吞噬。
魔鬼無聲無息地從醉醺醺的流浪漢身邊經過,他走過之後背後那家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黑暗中所有窺視這個優雅的“肥羊”的目光在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一座城市。
凡人的城市,陛下的城市。
城市裡最細微的聲音,都落進魔鬼的耳朵裡。
好的壞的,混亂的……所有帝王都應該知道,不論他們多麽偉大,多麽熱愛子民,在國內任何時間都會有人對他破口大罵,百般抨擊。
他的陛下應當知道這些。
他的陛下知道這些。
魔鬼站在一條街上,聽著那些聲音夾雜著對國王的不滿,輕輕地轉動著黑傘。從前往極北之地開始,魔鬼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暴戾。那種想要乾脆把整個世界一起毀掉的念頭,即使是在世界之蛇死後也不能平息。
甚至變本加厲。
那些他不願想起的、令他憤怒的東西,在與世界之蛇的戰鬥中被它的話語喚醒,然後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曾有一次,沒能接住他的陛下。
………………
背叛者的劍貫穿了國王的心臟,世界淪陷在永無止境的廝殺裡,神明也好,群魔也好,凡人也罷都在混亂中殊死搏鬥。他穿過大半個戰場,在那片荒灘上找到了他的契約者。天空的王冠正在崩裂粉碎,屬於他的靈魂正在一點點消失。
“陛下,您違背契約了。”
他沙啞著聲說。他將國王從血泊中擁起,他一身鮮血,他的國王也一身鮮血,天地廝殺,他們孤零零站在無人在意之地。
“您的靈魂該屬於我才對。”
他不是在悲傷,魔鬼不會有那種東西。他只是在憤怒,憤怒於屬於他的寶物因他人而毀。
這最終本該屬於他的。
那雙冰藍的瞳孔印著天空中一點點毀滅的王座與王冠,他沒有回答,隻將白骨權杖遞給了魔鬼。
魔鬼被剝奪了名字,他的力量來源於國王的權柄,可現在賜予他力量的人要徹底消失了。他將再次變回很久以前那個被驅逐到世界盡頭,孤獨而憤怒的被詛咒之徒。
在這幾乎毀滅了一切的戰爭裡,王冠與王座已毀,僅余的白骨權杖便是最後的還未消散的王權權柄。
現在,國王將它遞給了魔鬼。
為什麽要將它給我呢?魔鬼想,我可是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魔鬼。拿了白骨權柄,我就能夠撕毀契約了哦,反正你也徹底毀滅了,我連一片靈魂都撈不到,我不需要再對你效勞了啊。難道你指望著一個地獄的魔鬼良心發現,在你消散之後還盡職盡責為你效勞?
別開玩笑了啊。
“陛下,您真的要將權杖交給一個滿口謊言的魔鬼?您不怕您的王城換了主人嗎?”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輕佻散漫。
“上天賦予了我們最大的權力,同時又要我們用最慘重的代價去拿取。”國王的瞳孔印著天空中逐漸崩裂的王冠虛影,“契約說要一起推翻這個世界,那就永遠不要終止,永遠不要放下你的劍……這是命令。”
最後的命令。
戰場上的廝殺仍在繼續,不斷有神明隕落,也不斷有地獄的領主死去,白骨累累,血河屍山。在這樣的混亂裡,國王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不可聞。
可魔鬼聽得清清楚楚。
他愣了有那麽一會。
那是他們初見時說的話“永不終止,永不棄劍”。
“好吧,如果這是您的命令。”
他安靜了有了一會兒,接過了白骨權杖。
天昏地暗,風聲如哭,世界淪為戰場,兵戈交加,卻也寂靜如死。他抱著他的陛下坐在嶙峋的黑石上,看硫磺的長河一點點乾涸退去,看一具具屍體不斷落在。他的陛下和他一樣安靜,安靜得可怕。
“……陛下?”
好像過了很久,他低聲喊了一下。
應該就像平時一樣,他的陛下只會微微抬眼看過來,而懶得無聲回答。
魔鬼伸手覆在國王的眼睛上。
“晚安,陛下。”
………………
他走到了王宮門口,在微冷的風中站了許久,然後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就像那次迫不及待趕來想要將國王的靈魂帶走時一樣,王宮的守衛沒有發現他。他走過一道道熟悉的長廊,最後輕輕推開了那一扇門。
月光自窗外落進房間,落在窗邊的高背椅上。
銀發藍眸的君主坐在椅子上,還未入睡。
“我該說一聲‘晚安’嗎?親愛的陛下。”
魔鬼微微一愣,微笑著說。
“那我該說一聲‘你好’嗎?騎士。”國王反問。
“如果您願意。”
國王看著他,他微笑的表情就像一張無可挑剔的面具。
“你好,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