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鍾回蕩在梅茨爾城堡的上空, 鍾聲裡如此清晰,清晰到讓人覺得仿佛空氣中只剩下了那不詳的銅鍾敲響的聲音。
一位梅茨爾城堡的人們從未見過的老神父率領著一隊教士引領送葬隊伍前進, 神父的頭髮霜白, 胸口懸掛著銀質的十字架。在低沉的聖詩誦聲中,隊伍緩緩逼近。
白金漢公爵的棺木沒有覆蓋慣常的裝飾十字形圖紋的柩衣——國王將一面薔薇王旗蓋在上面。沒有人對此提出任何質疑,這樣的尊榮如果連白金漢公爵都承受不起, 那麽整個羅格朗再也沒有人有資格獲得了。
不像一般的貴族出葬時由轎子承載棺木,八名帶著黑色頭罩的抬棺人扛著公爵的靈柩從宅邸中出來。白金漢公爵的兒子約翰將軍在所有抬棺人的最前面,在他旁邊是文雅而悲傷的查爾斯大副,剩下的人大多都是公爵的舊部。
公爵一生為了羅格朗參加了大大小小數百場戰鬥,他一手帶領出來的王室親兵大多數隨同他一起死在了北地的叛亂中, 但是那個時代跟隨他踏上過戰場的騎士數不勝數。
“那是1412年,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長弓手, 我們的將軍帶領我們去打索恩爾的那群混蛋家夥……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死定啦!結果我們的將軍第一個衝了上去, 於是所有人都衝了上去……”幾乎所有跟隨白金漢公爵出戰過的人,都親切地稱公爵為“我們的將軍”。
所有閑時的故事裡,總有騎士們以曾經跟隨公爵戰鬥為榮。
送葬的隊伍很長。
從羅格朗各地趕來了很多騎士,他們全都下了戰馬, 在自己的祭服之下穿上了當初跟隨公爵一起戰鬥時穿的罩衣。他們以自己的全力來尊重他們的將軍。國王走在他們的前面,再之後才是貴族們的隊伍, 行會代表緊隨其後。
棺木經過人群等待的長街時, 哭泣聲再也壓抑不住,彌漫成一片。
停落在屋簷上的鳥雀被哭聲驚動,簌簌地振動翅膀飛上了灰蒙蒙的天空。雪一般的白花被人們從四周不斷地拋向緩緩經過的靈柩。
哀悼的花雪一般地落下, 仿佛天地忽白,天地忽悲。
國王披著黑色的大氅,他抬起頭,看著這如雪而落的悲花,看著人們通紅的眼眶。冬天似乎還未過去,還是綿延飛雪,但又好像冬天早已經消失,有沸騰的岩漿奔行在地底。
送葬隊伍的最後面跟著的是同樣前來參加送葬的窮人,他們原本是受邀請前來的。但是隨著棺材從長街上經過,越來越多的人走進了送葬的隊伍中,他們有的自己準備了黑色的衣服,有的從皇家侍衛手中接過了黑衣。
黑色的低沉長河緩緩地向聖威斯大教堂流去。
公爵的墓地距離威廉三世很近。
按照羅格朗的傳統,墓穴是在下葬的當天當場挖掘。國王為公爵挖出了第一抔土,隨後將鐵鍬交給了約翰將軍。約翰將軍之後,將它傳給了查爾斯。等到它交給最後一位騎士的時候,墓穴已經足夠大足夠深。
唱詩班的兒童齊聲唱起了聖歌,在聖歌中,安尼爾神父捧著厚重的聖書,念起了最後的悼詞。
國王站在哽咽的人群之前,他沒有什麽表情地看著泥土一點點地蓋上那覆蓋著猩紅王旗的靈柩。他忽然抬手,摘下了胸前的薔薇徽章將它扔進了正在回填的墓中。
有些東西總要以奪去另外一些東西為代價,才會落下帷幕。
聖歌在寒風之中被卷上高空,與喪鍾匯聚在一起,與更多的悲歌匯聚在一起,仿佛是從傳說時代到如今的所有的悲傷往事,又一次翻湧起來,沉甸甸地提醒著一些人,他們應該背負起什麽樣的東西。
1433年,羅格朗,聖威斯大教堂。
一塊沉重的方石碑在白金漢公爵的墓前立起,在石碑上銘刻著盛開的薔薇花與一句話“為了榮耀”。在白金漢公爵的墓碑豎起的那天,深淵海峽的對岸,勃萊西境內第一批教士走進了俗世的殿堂。
舊時代的象征隕落之後,新時代正在醞釀。
………………
薔薇王宮,喪宴。
這一場本該是沉靜而哀緬的喪宴注定暗潮洶湧。
所有接受到邀請的邦國代表,領主們都匯聚在王宮的大殿中。對於這些邦國代表和貴族們而言,他們並沒有多少心思為白金漢公爵的死哀傷,這對於邦國而言不是一件壞事。對於邦國和大領主來說,這意味著值得他們畏懼的人又少了一位。
不少人在象征性落淚的時候,恨不得在心中鼓掌。
權勢的爭鋒永遠不會因為死亡而終止。
白金漢公爵一直以來都是威懾邦國的一柄利劍,他死之後,羅格朗徹底失去了一根重要的支柱,整個國家全部落到了年少的國王身上。顯然,對於邦國的人而言,他們對年紀尚輕的國王能否具有同等的權威抱有質疑——
戰爭的勝利可以歸於個人的勇武,但是政治上需要更多的手腕。
國王獲勝之後,直接廢除了巴爾波邦國和紐卡那邦國的獨立邦國地位,這種做法,在一些人眼中是太過於年輕氣盛,任性妄為。
而領主和貴族們比起普通人的悲切,他們更關注這次葬禮透出的另外一些訊息:
聖威斯大主教全程都沒有出席葬禮,這是否意味著羅格朗王室的確與聖廷已經快要到了再一次撕破顏面的時候?此次葬禮沒有舉行任何感恩祭,王室不會在禮節上犯這種小錯,除非是有意而為……這是不是代表國王即將對修道院進行報復的傳言屬性?
宴會上,領主們胸口佩戴著哀悼的白花,時不時以“為公爵哀悼”的名義舉杯相碰,借此機會互相試探著口風。
國王坐在象征最高權力的位置上。
高高的王座之上,國王左臂手肘搭在扶手上,右手中端著一樽黃金酒杯,他任由底下的邦國代表和大貴族們互相攀談,仿佛沒有看到一些人假裝出來的悲意都被利益交互的喜悅替代了。大殿中穹頂上的彩繪玻璃折射著燭火的光,光從高空落下,蒙蒙地籠罩國王身上。
他沒有表情地自斟自飲,在他身側留著一個空位。
那個位置原本屬於白金漢公爵。
在另外的一側,作為此次平叛中出了大力氣,功績不小的亨利伯爵坐在一個相對於他的功勞有些不匹配的位置上,與幾位邊境領主坐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什麽。目光不時從舉杯自飲的國王身上掃過。
艾德蒙將軍坐在角落裡。
他舉著酒杯作為掩飾觀察著亨利伯爵他們,還有國王。北地的平叛中,他率領著安格爾的軍隊協助國王攻打下巴爾波之後,就迅速地撤離了,沒有像那昏了頭的亨利伯爵那樣——那個蠢貨居然就在巴爾波的邊界上佔領了一塊土地,試圖擴大自己的領地。
簡直比驢還愚蠢。
難道他會以為,廢除巴爾波王室的國王會願意讓好不容易收復的土地被邊界的領主染指嗎?還是他自以為打了一場勝仗之後,就有足夠資本在國王面前得寸進尺?
如果要艾德蒙將軍來說,白金漢公爵的死對邦國和大領主們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執行清洗命令的時候,艾德蒙將軍就有所預感,但是此次葬禮,他見到國王之後,那種預感就變得更加強烈。白金漢公爵的死將一種冰冷的東西注入了國王的血管中,他仿佛已經牢牢地帶上了一張鐵面具,在面具下掩蓋的是一頭嗜血的怪物,那隻怪物正緩緩地舔著自己的獠牙等待著宣戰的一刻到來。
——他直接從一位驕傲的少年君主變成了一頭踏著血和火走出來的怪物。
比起面對一隻血腥且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的怪物,艾德蒙將軍更寧願面對一隻危險但是熟悉的雄獅。
眼看著王位上的國王至始至終沒有任何動靜,宴會上的貴族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終,一位從外省趕來出席這場葬禮的大主教站起身,他來自羅格朗的約林郡,是羅格朗境內僅次於聖威斯大主教的聖職人員。
約林郡大主教持著酒杯站起身後,先向國王舉杯,為自己的失禮行為致歉,緊隨著他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指責:“尊敬的陛下,請原諒我的冒昧,實在是我無法目睹這樣的巨大錯誤發生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卻無一人提出。”
“請講。”
國王持著酒杯,漫不經心地回答。
“聖主啊,我今天竟然看到了如此枉顧亡者的事發生。”約林郡大主教悲呼著,他一手持著酒杯,一手握著胸前的十字架,“在今天的葬禮上,竟無一人為我們敬愛的公爵先生做感恩祭……天呐,這對他這樣高貴的人,是何等的不公?難道您竟然要眼睜睜地看著,公爵先生在煉獄中受赤火之苦嗎?您難道想要公爵先生得不到救贖嗎?”
宴會廳中一片竊竊私語,顯然不止約林郡大主教一人注意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