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克進入聯邦星域時諾林躺在副駕駛上， 剛剛睡醒沒多久。駕駛艙中的兩個座椅全都放平，雷哲也在睡， 艙內溫度適宜， 他就連衣服都沒蓋， 隻穿了件貼身的運動背心。

　阿斯克處在自動航行模式，諾林揉揉眼睛，盯著屏幕上的星圖看了會兒， 他不太懂這些， 但隱約覺得像是已經進入聯邦的范圍。

　怕吵醒雷哲，諾林扯過一根精神帶按在太陽穴上， 從心裡問道：“阿斯克， 現在我們在哪裡？”

　阿斯克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已經到了聯邦境內， 再過兩個小時候就可以登陸洛米魯茲了， 請您稍安勿躁。”

　諾林道了聲謝，將精神帶拿開，明明馬上就要到了， 他卻不知為何， 心中總感到微弱的不安，興許是南希的那一番話讓他想到不好的事情了吧。

　略微活動僵硬的身體，諾林給南希發消息，接著去洗了個澡。阿斯克艙內用了如今最先進的微型空間折疊技術，儲存櫃的節點上折疊了一個小型衛生間， 每次使用時只需要輸入密匙， 就可以轉化空間。

　馬上就要見到媽媽了， 他得要乾乾淨淨的才行。

　“諾林馬上就要到了。”距離已經很近，延時到了幾乎可以忽略的地步，南希一收到就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維拉，難掩語氣中的興奮，“你看，媽媽一說想要見諾林，他就立刻趕過來了，以後要有這樣的情況就直接說，諾林他在帝國能用的資源太多了，就算耽誤了一點課程，也會有人幫他補上的。”

　維拉微笑著點點頭，她剛輸完加固脆弱血管壁的藥液，艱難地從床上撐起身體，道，“我也想去接他們，有空中禁令在，雷哲應該只能降落在航空港裡吧。”

　洛米魯茲地處偏僻，空中飛行禁令並不嚴格，就像前年夏天救助小雨點時那樣，你在外面偷偷飛也不一定會被抓到，但諾林和雷哲畢竟是帝國的名人，如果知法犯法被發現了，影響就太不好了。

　“嗯，他們申請了在高凡航空港降落的許可，正好今天天氣好，我們一起去接他們。”南希一口答應，開始給維拉準備出門要用的東西——急救藥，水杯，營養液，按照溫度換合適的衣服，找醫生開外出證明，還有輪椅。

　維拉在得知諾林要來後，幾天來精神飽滿，病情也好轉了些，連血壓都一度降到了近年來的最好水平。南希看在眼裡，高興的不得了。

　只是……有個模糊的念頭一直隱藏在她思維深處，數次想要破土而出，都被她強行壓了下去。

　為什麽想別的呢？

　維拉看女兒將大大小小十幾個藥瓶中的藥每個倒出一份的劑量放進小紙袋裡，道：“諾林有雷哲照顧，看到他們感情那麽好，我基本也完全放心了，只是要真正結婚還得等到博士學位讀完，我有點擔心崽崽能不能堅持下來。”

　南希：“肯定可以的，現在最急著和雷哲結婚的就是他了，再說了，他又不是那種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諾林已經不用我擔心了，你自己呢？準備什麽時候成家？”

　“我和傑恩嗎？”南希想了想，笑著拍拍維拉的手背，“他在昆呼星上大概還要服役一年，不知道之後會調到什麽地方，結婚的事情以後再說吧，我還不想離開媽媽。”

　維拉莞爾：“都長成大孩子了，哪能有不離開的呢？小鳥翅膀硬了之後，就需要去獨自探索外面的世界，哪能一直跟在大鳥身邊。”

　“我得照顧媽媽你呀。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嫁到遠的地方去，就像諾林一樣，想回家來看一趟路上都要好長時間，太不方便了，情況好的時候一年才能回來兩次。”南希一邊整理著衣櫃，想給維拉找出一身好看又合適這個天氣穿的衣服，背對著她道，“我才舍不得離媽媽這麽遠呢，一想到可能會很長時間都沒法見到你，我就渾身不舒服。”

　維拉沒有回答。

　南希又說道：“媽媽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什麽的，要不是當年您把我帶回家，我早不知道凍死餓死在哪裡了，所以我就經常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才能成為您的女兒，有諾林這樣可愛的弟弟，遇到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擁有自己的人生和夢想。如果可以，我真希望——”

　有了！這件絕對會很好看的！

　南希小心翼翼地在不弄亂其他衣服的前提下將它們取出來，興奮地轉身對維拉道：“媽媽，您覺得這件……媽媽？”

　維拉倚靠在床頭，雙眸緊閉，頭歪在一邊，雙手搭在小腹上，睡著了一般。西斜的陽光透過枝葉，從窗戶灑在房間，將她臉上淺淡的笑意染上溫暖的色澤，也將蒼白的發和眼睫映成橙黃。

　像是懷揣著滿心期待和願望的少女，沉入了一場美夢。

　南希怔怔呆立半晌，手中折疊整齊的淡紫色外衣無聲地落在地上，淚水在一瞬間奪眶而出，她近乎連滾帶爬地撲在床邊，手肘撞到椅子一陣劇痛，緊緊握著維拉的一隻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媽媽！”

　那雙手依然柔軟而帶有溫度，就好像靈魂還在這具身體裡，不願意離開。南希咬著下唇淚如雨下，狠狠拍下病房床頭的醫用鈴。

　“媽媽你再看我一眼啊，諾林馬上就要回來了，您不是盼著能見到他嗎？”醫生護士衝進病房時南希還在不斷的呼喊，希望維拉就像之前那樣說著說著話睡著了，只不過這次睡得比較沉一些。護士將她拖到一邊，和醫生一起動作熟練且專業地進行搶救。

　五分鍾後，醫生們齊齊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相互對視一眼，歎了口氣，對依然跪坐在地上滿臉是淚的南希道：“節哀。她走的很安詳，沒有痛苦。”

　他們沒有再用心臟起搏器，因為維拉身體裡的所有部分都太脆弱了，任何一點稍微強烈的刺激都有可能會損壞她的遺體。

　在子女們數年來如一日的悉心照顧和強烈的求生意願下，她活過了遠超霍爾效應綜合征患者的平均存活年限，在醫學上已經能算得上個小小的奇跡。

　見慣了生死的醫生們知道，死亡對病情到了如此程度的絕大多數病人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她剛剛還在和我說話呢，精神很好也很有活力……諾林還沒有過來，她怎麽可能就走了呢？”南希語無倫次，她抓著醫生袖口，希望是他判斷錯了，“求您再救救我媽媽，我們有錢，無論花多少錢都可以的……”

　年紀已經大到快要退休的醫生輕輕摸了摸南希發頂，溫聲道：“我們已經盡力了，再去和你媽媽說說話吧。”

　南希怔怔望著他，拽著袖口的手緩緩松開，她閉上眼睛，艱難地點點頭：“……好。”

　就算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又能怎麽樣呢？

　事情真正到來時，根本就沒人可以忍住悲傷。

　醫生護士們全都出去，輕輕帶上了門，病房中就只剩下了南希一個人，她握著維拉的手，將臉貼在她掌心，淚水順著維拉的手指流到手腕，最後在被子上印出點點深色的水跡。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永遠陪伴在您身邊。

　……

　“我回來了！”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的那刻，南希艱難地轉過頭，諾林正站在門口，看到南希跪在床前，滿臉的淚水和通紅的雙眼，他臉上因為即將再次見到維拉的興奮笑容漸漸消失了。

　“……怎麽了？”

　諾林問道，聲音難以察覺地有些顫抖，“……姐姐你哭什麽？”

　南希朝他搖搖頭，喉嚨裡哽咽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諾林望著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的維拉，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動作。

　怎麽會呢？

　數秒後，在他身後的雷哲猛地將就要跌倒在地的諾林扶住：“冷靜——”

　“媽媽！”諾林一把將雷哲推開，撲到床前，他抓著南希正握著的那隻手，察覺到溫度似乎要比平時低一點，這個發現幾乎要讓諾林瘋了，他伸手去探維拉的脈搏和呼吸，慌張道：“昨天不還好好的嗎？怎麽可能一下子就不行了？媽媽不是說好了要到航空港接我嗎？”

　“醫生已經來過了。”南希每說出一個音節喉嚨裡都哽的劇痛，“我給她準備出門的衣服，前一秒還在說我和你的事情，結果下一秒我轉過身，就發現她……睡著了。”

　“怎麽會？”頸側的脈動試了半天都沒能感覺到，諾林眼中流露出疑惑，喃喃道，“她怎麽可能舍得在我來之前就走呢……為什麽不再多堅持一點時間啊！她不是說最愛我嗎，為什麽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讓我見！！！”

　他聲音越來越大，最後幾乎是在咆哮。雷哲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諾林，趕忙摟住他肩膀，望著病床上維拉帶著笑意的面容，雷哲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淚在眼眶裡打轉，他只能咬著牙才能不讓自己哭出來。

　如今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冷靜的人在的話，就只能是他了。

　“你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了不是嗎？對媽媽來說，這也許也是種解脫吧。”

　聽到雷哲那可以算得上“殘忍”的話，諾林終於再也忍不住，趴在維拉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他和南希哭得那麽傷心，如果維拉的靈魂還在屋子裡的話，一定舍不得就這樣拋下自己的兩個孩子吧。

　這些天路上的期待和幻想全都成了一場空。諾林還沒和維拉一起在海邊看星星，和她聊開學這段時間來的趣事，說自己直播作業取得的成績，讓她親手抱抱小瑞秋……沒能完成維拉最後見他一面的心願。

　全都來不及了。

　他終究還是來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