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米契爾想要通過各種暗示讓肖恩明白自己心意的計劃接連破產， 雷哲三番五次地攛掇他明確說出來，萬一肖恩哥哥沒明白他試探的意思呢？

　可就算潛意識裡再怎麽懼怕被肖恩拒絕， 那些酒醉後的傷痛記憶拚命阻攔，米契爾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已經在心底茁壯生長數年快要遍布他身體每一個細胞的愛戀， 聽從了雷哲的建議，在私人酒會上，再一次向肖恩表白了。

　說出那一番在提前排演過無數次的話， 米契爾注視著面前一身黑色禮服的肖恩， Alpha身材挺拔， 站在露台邊沿， 一隻手搭在欄杆上， 風吹起他的衣角和鬢間的鉑金色碎發， 風中除了花香，應該還帶著他信息素的味道， 可惜米契爾聞不到。

　一切都讓他難以呼吸。

　米契爾並不知道這是自己的第二次表露心跡。

　肖恩的手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收緊， 沒人知道這位青年有為的大鋼琴家心間流淌過怎樣激烈卻悲傷的曲調，終於他歎息一聲，在風吹樹梢的輕響和蟲鳴聲中， 抬手像一個真正的哥哥那樣，摸了摸米契爾的發頂。

　“抱歉， 我不能答應你。”

　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米契爾一時間沒明白他的意思：“不能？”

　肖恩笑了下， 輕聲道：“有那麽多人喜歡你， 愛著你， 你完全可以找一個身體健全還全心全意的愛人，和我在一起，只會耽誤你。”

　“不會的，怎麽會耽誤我呢。”果然米契爾急切地辯解起來，“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能一直照顧著肖恩哥哥，陪著他一起度過許多日子就好了，一想到你之後可能牽別人的手，和別人擁抱親吻，我特別難過，我完全接受不了你身邊會有另一個人！就算想想也不行！”

　“不會有別人的。”肖恩溫柔地打斷了他，“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的。”

　米契爾愣住了。

　他呆了半晌，不明白地皺起眉頭，問道：“為什麽？”

　“除了失明之外，我基因裡有可能有現代醫學還無法檢測出來的隱藏缺陷，我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我們可以不要啊！你看，正好的，我也不能生。”

　肖恩被他說的一時語塞，又解釋道：“你還太小了，才十九歲，你喜歡我，大概只是因為和我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都不一定真的是愛情。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精彩你還沒有見過，等你年齡再大一些，去更多的地方，會遇到比我更好更合適你的人的。”

　“那為什麽雷哲和諾林也是彼此的初戀，他們就可以在一起啊，他們難道沒想過之後也許會遇見更好更合適自己的人嗎！明明喜歡的人就在眼前，我為什麽還要去想之後找別人啊！”

　米契爾急了，他咬了下唇，也不顧得面子了，上前一步抓起肖恩的手，讓他食指指腹按在自己嘴唇上：“我很確定那絕對是愛，我想被你親吻，想被你撫摸，想讓你像夢裡那樣抱著我，然後給我想要的一切——”

　“米契爾！”

　“親親我好嗎？”米契爾又上前一步，他仰著頭，鼻尖幾乎碰到肖恩下巴，近乎哀求道，“就親這裡，好嗎？”

　肖恩沉默了。

　過了許久，就在米契爾以為他不會給出回應時，肖恩後退一步，雙手摸索著捧住他的臉，輕輕一吻印在他額頭上。

　米契爾的心瞬間涼了。

　下一秒，肖恩略微抬起，唇虛虛掠過眉心和鼻梁，在米契爾唇上蜻蜓點水般的一碰。

　“回去吧。”肖恩克制住自己心底的其他念想，壓抑地抿了下唇，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去找一個真正適合陪你過一輩子的人吧。”

　米契爾將他一系列的小動作都盡收眼裡，他眼睛突然濕潤了，不顧一切地猛然將肖恩抱了個滿懷，臉埋在他肩窩中，哽咽著問道：“你其實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肖恩摸了摸他頭髮，就像米契爾第一次向他告白時那樣，道：“回去吧，乖孩子。”

　最終還是被拒絕了。

　米契爾有些低落憂傷，回到宴廳他遇見了正在角落裡看遊戲直播的諾林，和他聊了一會兒。

　肖恩哥哥應該也是喜歡他的吧……只不過他把身體殘缺帶來的影響看的太重，其實他根本不想他說的那樣，會成為愛人的累贅。

　不過他也的確應該冷靜一段時間了。

　太過強烈的感情和不甘會逐漸吞噬一個人的神志，米契爾害怕自己會因為求而不得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來，畢竟從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就幾乎沒有得不到的。

　他和雷哲不同，就像小時候，雷哲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會吵著鬧著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有時候會氣得父親們就是不給他。而米契爾將渴望藏在心裡，隻流露出遺憾落寞的神情，家長就會看在他那麽懂事的份上，把東西給他。

　他政治敏感性很差，並不意味著他單純，相反，他有獨屬於自己的小心機。

　正好新劇要開拍了，地點在極海，估計要出去兩個月。

　就從離得肖恩遠一些開始吧。

　【六】

　昆特最先察覺到了肖恩的消沉。

　他從小養大的孩子，自然最能懂，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手指輕顫的動作，他都能明白肖恩下一步想要做什麽。

　某個休班的午後，他走到正坐在花園中發呆的肖恩身邊，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什麽煩心事嗎？”

　“爸爸。”肖恩抬頭面向昆特話音傳來的方向，欲言又止，“沒什麽，只是……”

　“看你走神了好幾天了，這幾天連練琴都沒有平時有熱情。”昆特給他沏了杯花茶，“不介意的話就給我說說吧，說不定能有新思路呢？”

　肖恩的溫和完全遺傳自昆特，他沉吟片刻，有些難以啟齒道：“我可能有喜歡的人了？”

　“是嗎？”昆特了然地笑了，他其實早就知道肖恩口中的那個人是誰，但仍然問道，“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有什麽好煩惱的。其實我和你父親早就覺得你應該談場戀愛，格蘭特已經有男朋友了，就連克裡斯汀的早戀對象都換了好幾個，你做哥哥的，不也應該有點行動給弟弟妹妹做表率嗎？”

　肖恩沒想到昆特竟然會持有這種態度，有些吃驚：“可是……可是我的眼睛看不見，如果談戀愛的話，會給對方造成很大麻煩的。”

　“誰說會是麻煩？”昆特反過來問他，“先不說你現在完全有了自理能力，平時出門只需要別人幫一點小忙，你怎麽知道對於別人來說，照顧你就一定會是麻煩呢？我把你從那麽小養大，可從來沒覺得過哪裡麻煩。”

　肖恩：“那不一樣。”

　昆特：“父母的愛的確和伴侶之間的愛不同，最大的一點不同大概就是……父母不能永遠都陪伴著你，但是伴侶可以，在相當長的生命進程中，他或者她將會是你唯一的依靠。你這樣一昧把自己看作麻煩，是對對方，也是對你自己的不自信。”

　肖恩沉默了。

　他和米契爾都有自己的工作，加上米契爾在故意躲著，他們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正式的私下好好說過話了。肖恩數不清多少次在琴房中懷念起兩人一起練琴的時光，也無數次捫心自問過：假如真的想他希望的那樣，米契爾被他的拒絕擋在門外，放棄這段感情去尋找所謂“更合適的人”，他會開心嗎？

　他會瘋掉的吧。

　那明明就是他的男孩，米契爾已經陪了他這麽長時間了，難道就不能繼續陪著嗎？

　可是……

　昆特見他開始糾結，輕聲道：“在你小的時候，每次看到你因為看不見而跌倒，我都會懷疑自己當初一廂情願地將你留下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如果你在這個世界上無法得到應有的幸福和快樂，只能感受到因為殘疾帶來的痛苦，那還不如當初就狠心將你流掉。”

　“但是後來我看見你那麽喜歡音樂，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寄托，每天臉上都帶著笑容，幫忙照顧弟弟妹妹，成長為了現在那麽可靠的，讓人敬佩的模樣，我就覺得當年的決定沒有做錯。所以肖恩，別讓我內疚好嗎？”

　肖恩淡金色的眼睫猛然顫了一下。

　他手指緩慢地蜷起來，握成拳。昆特的話一下子將他內心的堅冰融開了一條縫隙，於是溫暖的春水漫過河邊，滋潤了渴望著更多愛的土地。

　“……”他說，“我明白了。”

　【七】

　當舍友告訴米契爾樓下好像有人要彈鋼琴的時候，米契爾還不信。

　他上了一天的課，剛從浴室中出來，頭髮上吹得半乾，柔順地披在肩頭。他其實很不喜歡把頭髮留長，感覺打理起來太過麻煩，但在一個月後要開拍的電影中他要飾演一位美的雌雄莫辨的少年，就不得不留著。

　雖然少年成名，但米契爾依然是要讀書的，目前就讀於帝國電影學院，他剛想和舍友一起趴窗戶上看一眼，就聽到鋼琴聲從樓下傳來。

　鋼琴音域寬廣，聲音衰減也不劇烈，故而米契爾在十層也聽得清清楚楚，聽到起手旋律的那刻他怔了一下，隨即一把推開擋在路上的舍友，扒著窗台朝樓下看去。

　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滿天星鬥下，宿舍樓前的燈光照亮了那一片空地，巨大的三角鋼琴放在中間，而一身黑色禮服的Alpha坐在琴凳上，彈奏出風一樣輕盈而優雅的曲調。

　“你覺得風是怎麽樣的？”

　“嗯……喜怒無常？”

　當年琴房中的交談仿佛在耳邊回響，米契爾緊緊盯著樓下那熟悉的身影，這是他和肖恩曾經合夥寫的那首曲子，《風之頌》。

　時年十九歲的肖恩對米契爾的答案不置可否，他寫下了這首曲子的主旋律，而其余部分由兩人共同完成，這首曲子延續了肖恩一如既往的風格，但似乎還有些別的。

　在宿舍樓下彈琴，這好像並不是個富有新意的求愛方式，但肖恩想不出別的更適合他們的了，這首由他和米契爾共同譜寫的鋼琴小提琴曲，似乎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而誕生的。

　——你覺得風是怎麽樣的？

　——它能帶來花香，還有你的氣息。

　“天啊……”米契爾難以置信地喃喃道。肖恩，彈琴，在他宿舍樓下，風之頌。

　這些元素匯聚成了一串不言而喻的信息——肖恩在向他……

　是他想的這個意思嗎？

　越來越多的人從宿舍窗戶裡探出頭來，圍觀這場隻為一個人而奏的演奏會，悠揚的前奏在夜色中流淌，米契爾如夢初醒深吸口氣，他猛然轉過身，從櫃子裡拿出自己的小提琴，都顧不得調準音色，卡住高潮的前一秒，拉響了琴弦——

　於是風，帶著花香的溫柔晚風，托著海燕的濕潤海風，狂怒的暴風，還有雨天裡濕噠噠的微風，全都在兩個樂器截然不同卻如此般配的音色中，吹進每個人心田。

　鋼琴與小提琴，樂器界的王和後，只是單單它們兩個，就足以營造出一切的氛圍。

　就像，就像他和肖恩，只有他們兩個，就足夠了。

　肖恩也聽到了從樓上傳來的琴聲，屬於米契爾的回應，他唇邊揚起一抹如釋重負的微笑，終於放卻了所有的提心吊膽和猶豫不決。他手指在琴鍵上飛舞，一如當年初見時那樣，小小的少年坐在琴凳上，指尖流瀉出月光，花香，還有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意境。

　但他再也不孤獨了。

　【八】

　米契爾喜歡讓肖恩摘下終端和耳部的輔助儀，完全擺脫其他外力的幫助，帶著他出門去。

　這樣的話肖恩就可以完全依賴著自己了，他們牽著手走在街上，田野裡，山林間，在陽光正好的午後坐在長椅上休息，真真切切地感受自然帶來的一切溫和的訊息。

　米契爾會全神貫注地牽著肖恩的手，告訴他前方二十厘米處有台階，有一隻奶牛貓剛剛從身邊跑過，街邊的畫家正在畫海洋倒灌進天空的印象派作品，色調是和他眼睛一樣漂亮的顏色。

　而肖恩也托付給他自己全部的信任。

　做他的“眼睛”。

　【九】

　當初為什麽一再拒絕米契爾為他寫一首曲子的請求？

　因為肖恩找不到任何的旋律，可以表達出這個少年在他心中的意義。

　現在，他終於可以為米契爾寫一首曲子了。

　【十】

　肖恩用手，嗅覺，聽覺，還有想象去感知這個世界。

　但當他感受米契爾時，會用手，唇舌，鼻尖，胸膛，皮膚，還有……另一個地方。

　而給他的反饋，則是戰栗，顫抖，擁抱，親吻，忠實的喘息和嗚咽，以及那一遍遍充滿愛戀和歡愉的“肖恩哥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