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茗行第一次遇見遲嘉儀, 是在第三實驗樓,入學第三周的星期六,彼時她剛做完第一個選修物理實驗, 上交後, 教實驗的老頭兒卻不放她走, 而是指著第一排左邊, 一臉無奈地說:“你去幫那小姑娘理一下電路。”
那小姑娘便是遲嘉儀,深藍色t恤背帶短褲, 中長卷發, 皮膚白得可以透光, 一副乖巧討喜的模樣。
然而她組裝的電路並不討喜,簡直像團亂麻。
陳茗行皺了皺眉。
“理完就可以走了。”老頭兒悠悠道, 心安理得地將苦差事丟給學生。
陳茗行隻得過去。遲嘉儀長得不高, 頂多160, 她174,站一塊兒,高矮鮮明。
遲嘉儀埋頭認真搗鼓電路, 壓根沒察覺到旁邊有人,直到她伸手截下她手裡的線,對方才傻愣愣抬起頭。
“正負極接反了。”她清冷道,順道把電線接到正確的位置。
遲嘉儀眨巴眨巴眼, 微仰起頭疑惑地看著她,少女面容姣好,粉唇圓眼, t恤領口有些大,露出半截精致的鎖骨。
陳茗行依然面無表情,冷冷道:“把三極管給我。”
遲嘉儀怔了怔,把三極管遞給她,並不動聲色地跨近半步,陳茗行頓了一下。
電路理完,實驗差不多就完成了,再抄抄數據便可走人。
出了實驗室,遲嘉儀追過來,笑吟吟湊到她旁邊:“同學你好,我叫遲嘉儀。”
陳茗行不喜歡跟人接觸,一貫獨來獨往。
周一高數課,機械和計算機混合上課,教室裡滿當當都是人,她坐在最後一排,右手邊有一個空位。
馬上就要打鈴,老師已經拿出花名冊準備點名。鈴響的一瞬間,一道身影飛快衝進教室,轉了半圈,最後在她旁邊坐下。
露臍吊帶,軍綠短褲,白瘦的細腰分外惹眼,來人喘了兩口氣,忽而偏頭,見了她頓時眸光一亮,湊近了低低道:“同學,是你啊,好巧……”
淡淡的茉莉香似有若無,吊帶勾勒出凸凹有致的曲線,因為挨得太近,難免會碰到胳膊,陳茗行不動聲色地挪開些,不作理會。
遲嘉儀沒放在心上,反倒衝她笑了笑。
陳茗行收回視線,漠然地看向講台。
老師開始點名,先點機械,再點計算機,喊到她的名字時,她隻抬了抬手,遲嘉儀偷偷瞥了這邊一眼。
下課,大家紛紛離開教室,中午十二點,所有人一窩蜂朝食堂湧去,她不喜歡擠來擠去的,便等人少了再走。
“陳同學,你一個人?”遲嘉儀亦沒走。
她不說話,疏離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要不要一起吃飯?”遲嘉儀似乎不會看臉色,甚至有種惺惺相惜的驚喜感,“二食堂新開了一家川菜檔口,聽說特別正宗。”
陳茗行眉頭一擰,回絕:“我還有事。”
她不吃辣。
遲嘉儀一愣,哦哦兩聲。
她抱著書走了,遲嘉儀找到熟識的同學往二食堂走,一路說說笑笑,她多看了兩人的背影兩眼。
計算機與機械兩個學院的公共課重了三門,不認識之前,陳茗行對遲嘉儀毫無印象,但認識以後,感覺天天都能見到這人,不論課上課下。
南城要舉辦一場國際半程馬拉松比賽,校青協拉到了志願工作,將面臨全校招募300個志願者,她和遲嘉儀皆入選。
志願當天,早上六點出發,連吃早飯的時間都沒有。
下了車,又遇到遲嘉儀,這回她扎了個高馬尾,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利落。
“陳同學,領早飯了嗎?”她先打招呼,嫣然淺笑。
由於時間緊迫,學校會統一發麵包牛奶,陳茗行不語,她不喜歡學校發的,早自帶了早飯。
“沒有。”她簡短回復,不想多說什麽。
遲嘉儀卻將自己手裡的東西塞給她:“那你拿著,我再去領一份。”
塞東西時,難免會碰到,圓潤的指尖在她掌心裡刮了刮,她下意識收緊手,不小心觸到對方滑嫩的手背,霎時又張開,麵包滾落在地。
遲嘉儀早轉身重新領早飯去了。她盯了地上的麵包一會兒,猶豫半晌,最終彎身將其撿起來——吃了。
志願工作非常簡單,送水遞毛巾,再幫忙搬搬凳子。
比賽進行到一半,大部分志願者都清閑下來,圍坐在棚裡歇息。
她倒了杯水,剛要喝,隊長叫她幫忙,有人扭到腳了。她跟著過去,發現那人就是遲嘉儀。
可能是太痛了,遲嘉儀憋得臉都有點紅。隊長讓她背遲嘉儀去醫療棚,她站定不動。
“沒事沒事,我可以自己走。”遲嘉儀有些不好意思,扶著欄杆站起來。
隊長趕緊止住她,恰巧一個男同學經過,隊長連忙叫男同學過來。
陳茗行彎身:“上來。”
語氣依舊冷冷淡淡。
遲嘉儀一愣,這時男同學已經走近,她猶豫片刻,還是環上陳茗行的肩膀。
十八九歲,身體已然發育完全,當背後被兩團柔軟觸及,陳茗行幾乎下意識抽了抽指尖,掌住對方雙腿的手心立時發燙,好似碰到了禁忌,她想松手,可遲嘉儀抱得更緊,還偏頭倚著她的臉側。
茉莉香直往鼻裡鑽,在她心裡勾出一股野火,那火四下亂竄,所到之處無不滾燙灼熱。
遲嘉儀這人,沒半點自覺性。
自打半程馬拉松志願結束後,她愈發頻繁地出現在陳茗行面前。
“陳同學”變成了“陳茗行”,她挺擅長自來熟。
第三次實驗課是光的干涉實驗,兩人又一個班。這次的光學實驗因器材不足必須兩人一組,恰巧,她倆分到一起。
遲嘉儀笑彎了眼睛,陳茗行沒半點情緒波動。實驗不難,按步驟操作,找到牛頓環讓老師檢查,再測出直徑即可。
陳茗行操作能力強,實驗全靠她一人。
遲嘉儀眼也不眨地盯著,盯得她渾身不自在,她蹙眉,冷淡開口:“別看著我。”
遲嘉儀當即回神,張張嘴,別扭道:“沒看你……”
陳茗行沒搭理她,繼續調焦,快要得到清晰的干涉圖樣時,又聽這人慢吞吞道:“陳茗行,你的手真好看——”
她後背一緊,調焦不穩,牛頓環頓時糊了。
此時有一組同學已檢查完畢,老師問還有沒有找到的,她趕緊重新調焦,當視野裡清晰時,她舉手示意,遲嘉儀好奇,趕忙彎腰埋頭來看,她一抬頭,臉頰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驚愕像白亮駭人的閃電,倏地劈在她心上,她呆滯半晌,遲嘉儀亦悄悄紅了耳根。
意外像寒冬裡的一瓢涼水,又像春日泥土裡的種子,一點一點生長,溫熱的觸感揮之不去,甩都甩不掉。
陳茗行失眠了,翻來覆去整宿睡不著。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才終於睡了半個小時,醒來,她終於將念頭擯掉。
她漸漸有意遠離遲嘉儀,但遲嘉儀開始有意接近她,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她可能不會太在意,但遲嘉儀的目的太明顯了,毫不掩飾。
今天的課不跟機械重合,她拿書走進教室,坐下不久,熟悉的聲音響起,遲嘉儀坐到旁邊,低低拉長聲音道:“陳茗行——”
她一怔,捏緊手心。
遲嘉儀跑到計院來蹭課,她準備挺充分,書筆資料都借全了,且上課認真,還做了筆記。
可陳茗行一點內容都沒聽進去。
一晃到吃飯的時間,遲嘉儀抱起書亦步亦趨跟著她。
“中午吃什麽?去哪兒吃?”遲嘉儀問,眼裡堆滿笑。
她沒言語,想著該怎麽拒絕。
“要不去粵菜館?他家出了新品,我上次去吃了一回,比較清淡。”遲嘉儀道,向這邊靠了些。
兩人都穿的短袖,忽然手臂相碰,陳茗行渾身緊繃,不動聲色離遠點,可對方突地拉住她的小臂。
“走吧,再不去就沒位置了。”
她曲了曲手指,任由遲嘉儀拉著。
南城的夏天酷熱,即便已經快接近十月份,仍舊太陽毒辣。
遲嘉儀天性客觀,並且異常執著,眼見她沒任何反對的意思,便愈發大膽,小女生的心思就米粒兒那麽大,想一出是一出,今天送酸奶,明天送紅茶,時不時再來點甜品小蛋糕。
陳茗行不放在心上,等她自己知難而退。
然而遲嘉儀的字典裡就沒“知難而退”這四個字,反倒越挫越勇。
因為她常來蹭課,陳茗行班上的人幾乎都眼熟她了,亦都知曉她是來找誰的。
久而久之,某些難聽的話開始流傳,比如女同,談戀愛,變態。
01年,同性戀行為才從流氓罪中被剔除,零幾年那會兒,社會風氣並沒有現在開放。
遲嘉儀是同性戀,老早就出櫃了,她周圍的親戚朋友和同學都知道,也基本都接受,但這不代表所有人。
不過她不在乎別人怎麽說,這妮子樂觀積極得很。在這一點上,陳茗行遠不如她,她連出櫃的勇氣都沒有,只會悲觀地把自己偽裝起來。
難聽的話傳到了遲嘉儀耳朵裡,幾天后,她沒再來記院蹭課,隻偶爾在外面來個“偶遇”。
突然變成了一個人上課,陳茗行沒來由不習慣。
最近遲嘉儀主動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少,有時候兩三天都見不到一回。
陳茗行獨獨去了川菜檔口,她隨便打了份稍微清淡一點的菜坐在角落裡。
川菜連炒青菜都要放辣椒,她吃不慣,辣得鼻頭冒細汗,正猶豫要不要走時,倏爾瞧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遲嘉儀挽著一個看起來就十分溫婉的女同學朝裡面走,她心情似乎很愉快,一直說說笑笑。
兩人關系匪淺。
腳下如同生了根,陳茗行走不動了,她沉默坐在角落,心裡無故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沒敢細究這是為什麽,隻覺得慌張,那感覺好似洪水猛獸,隨時要將她吞噬。
遲嘉儀沒看到她,與女同學去了另外的檔口。
她捏緊筷子,抿唇木然著臉。
下午,太陽愈發火辣,她去自習室看書,中途去了趟廁所,回來時發現遲嘉儀就坐在第一排。遲嘉儀瞧見她,立馬眼一亮,抱起書就往她這兒來。
她沒任何表示,不說話也不動作,坐在座位上默默看書。
遲嘉儀多動,看不進書,沒多久就拿出一個拍立得,兀自在那兒搗鼓。
自習室裡除了她倆,就一對你儂我儂的小情侶,遲嘉儀動作再大,都完全不影響那兩個。
陳茗行盡量把心思放在課本上,但遲嘉儀擺明了不讓她安靜看書。
——遲嘉儀遞了張疊過的紙過來,紙裡麵包著東西。
陳茗行打開,裡頭是一張偷拍她看書的照片,紙上寫著三個狗爬大字: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