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如流水般自遠方飄散而來,如同淹沒到膝蓋的河水, 膝蓋以下一片霧茫茫, 什麼也瞧不見,恍惚間會有種自己早已沒了雙腳,只是一縷遊蕩在世間的孤魂的錯覺。
簡緣聽到那番“打斷腿扔地獄去”的話後, 下意識夾緊了雙腿, 當感受到自己的腿還在, 才稍稍松了口氣。
一列隊伍立在草叢之外, 隊伍裡的人均是一襲冰冷的黑袍搭著一張五官平凡卻慘白如同白紙的臉,且大多身材高大,如同山嶽一般,渾身的氣勢令人一見膽寒。
更不用說他們人人手裡一條腕臂粗的鐵煉子,順著煉子看過去,就見煉子的另一頭竟綁縛著無數或掙扎或慘叫的亡魂,那撲面而來的寒氣令簡緣感覺渾身血液彷佛在一瞬間凍結了。
她瞥了眼如同破掃帚般被拖曳在地上的亡魂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
這是一隊的鬼差, 與正要被鬼差抓捕到陰間審判的亡魂。
方才與她說話的鬼差頭子見狀勾了勾唇角, 眼睛裡卻沒有笑意,“乖一點。”
不然也把你扔後頭去。
雖然他沒有說出口, 但簡緣已經從他冰冷的眼底充分接收到這個訊息。
她看了看身旁兩個像是在拎破娃娃似抓著她的鬼差,努力穩下聲音:“我、我自己走。”
卻見鬼差頭子聞言一怔,慘白的臉突然朝她湊了過來,簡緣嚇了一跳,下意識要跳開, 卻忘了自己正被兩個鬼差架著。
她閉上眼睛,感覺到冰冷的氣息在她臉上遊走。半晌,她聽見一聲輕呵,冰冷的氣息隨即退開。
當簡緣如釋重負地正開眼時,卻忽然感覺右手腕上一涼,她被上了銬。
如冰塊般森冷的鐵銬銬住了她的手,手銬上還連了一條細鐵煉,煉子被那鬼差頭子拿在手裡。
“走吧。”
鬼差頭子輕輕一扯,簡緣就被拖著不得不跟在他身後走。
一群鬼的隊伍,很快地消失在濃霧中。
……
那陣白霧如狂風般襲來的時候,小喬下意識抬手抵擋,然而團團風霧中,她感覺自己的靈魂像是一刹那從身體裡剝離了,隨著風被刮到很遠的地方去。
當她猛然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馬路旁,面前是一輛轎車狠狠撞進了路邊的電線杆中,車體扭曲,正冒著白色煙氣。
鮮血在地上橫流,然後被天上落下的雨水衝淡,可那刺目的顏色卻彷佛一下子深深地刻在她眼裡。
救護車與警車的聲響和光芒漸近,一個女人被人從副駕駛座抬下來,滿身鮮血,小喬恍惚間只聽到救護人員說了句“傷患頭部中彈”……
而在擔架經過她身邊時,她清楚地看見了上頭女人的臉。
“媽!”
話音落下的同時,思緒在一瞬間被一股力量狠狠拉走,無數景象如流水般快速而過,當她再回神時,就見自己正站在醫院的手術室前。
她身上穿著初中製服,因為淋過雨的關系,渾身都在滴水。
瞧見這幅景象,她的臉一下子白了。
她記得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也記得這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過一愣神,就見一個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正站在她面前,臉上滿是抱歉與哀傷的表情,小喬沒細聽他說了什麼,隻覺得渾身力氣一下子被抽光,忍不住癱軟在地上。
這是她初中時,身為緝毒隊隊長的父親帶著母親出門,卻遇上了仇家報復。
她母親頭部中彈當場死亡,父親則受重傷在加護病房昏迷不醒,家裡就剩她和年幼的弟弟,那一刻小喬隻覺得她的世界都崩塌了,黑暗吞沒一切,令她絕望悲傷得恨不得立馬死去。
她捂著胸口,臉色慘白如紙。
那是她人生裡最痛苦的時刻,即便重新經歷一遍,仍然撕心裂肺,疼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同學,還好嗎?”
溫潤的聲音忽然自頂上傳來,當她抬頭看去時,就見一個有著溫暖的、彷佛能治愈一切的眼神的年輕醫生正朝她伸出手。
手裡是一杯熱可可。
“喝吧,會覺得好一點。”他將可可塞進她手裡。
那就像是無邊黑暗裡乍然出現的一道光,一絲溫暖,是她這個將被痛苦淹沒的人,想要迫切抓住的稻草。
小喬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就此記住這個人那麼多年,明明他當時也不過是幾句安慰,一杯熱可可,可她偏偏記住了,然後再也忘不了。
她記得他的聲音清潤似林間溪水,緩緩地、溫柔地淌過人的心頭。
也記得他的眼神溫柔,溫和地看著她時,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眼裡的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然後小喬抬眼,看見了站在他身後,那正對她露出慈愛微笑的美麗女人。
她簡直不敢相信,猛地站起來往那人面前走了幾步,顫顫地伸出手,嗓音嘶啞地喊了一句:“……媽?”
“小喬。”美麗的女人溫聲開口,依舊是很多年前那溫柔的模樣。
“媽……”
小喬又喊了一次,然而母親的身子突然像風一般往後飄,小喬邁開步伐急切地想要追趕,卻見母親一下子沉了臉,清澈溫柔的眼睛裡滿是嚴肅與擔憂。
她說:“小喬啊,快醒來!”
小喬一怔,周遭的一切隨著她母親的話音落下忽然靜止。
只有那些呼喊不斷襲來。
“小喬,醒醒!”
“快醒來!”
“小喬——”
小喬吸了一口氣,猛地睜開了眼睛。
然後她看見了頂上簡誠的臉,以及他慢慢松了口氣的神情。
她呆了一會,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落葉堆上。
她緩緩從地上爬起,整個人顯然還沒反應過來,“我怎麼了?”
簡誠扶了她一把,“這林子古怪的很,剛剛那陣白霧吹來,差點把你的魂魄吹走。”
小喬瞪大眼睛,“啊?”
她這才發現,除了她以外,簡緣和景越也都躺在地上,雙眼緊閉昏迷不醒,而那個叫霜顏的妖精則跪坐在景越身旁,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臉色陰沉。
她說:“是夢魂引。”
簡誠聞言蹙起眉頭,“這裡怎麼會有夢魂引?”
霜顏抿起嘴唇,沒有說話。
小喬問:“夢魂引是什麼?”
霜顏看她一眼,“一種能將人困在夢裡的術法,而且還是最痛苦的惡夢。”
只見景越俊朗的臉上表情扭曲糾結,像是正在經歷什麼巨大的痛苦似地,霜顏抓著他的手愈握愈緊。
小喬皺眉,“那該怎麼辦?”
“只能等他自己醒來,這術法原本就是在懲罰那些犯了錯的神仙,將他們困在夢中,不斷重複經歷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卻怎麼也醒不來,要從夢裡走出來少說也得花上百年的時間,甚至就此沉淪在夢裡再也醒不過來的人也不計其數。”
小喬瞪大眼睛,“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有一個辦法。”霜顏垂下眼睛,看著景越臉上愈發痛苦的容顏,輕聲道:“只要有人願意進到受困者的夢裡,將他從惡夢裡帶出來,只是……這個人必須與受困者的惡夢有關,且進到夢中後,也有可能一起被困在夢裡。”
她抬手,纖細雪白的手指撫上了景越緊皺的眉心,將冰涼的溫度傳遞過去,她輕聲說:“我去把他帶回來。”
她曾經希望他墮入最黑暗的深淵,可在真正瞧見那樣脆弱易碎的他時,她又覺得塵封在寒冰底下的心,開始疼了。
眼裡蒙上一層淺薄的霧氣,又在轉瞬間凝結成冰,消融在那雙美麗的冰藍色眼睛裡,她將手指移開,改而握住了他的手。
“我會把景越帶回來,至於緣緣,”霜顏抬頭看向簡誠,有些遲疑地說:“我想她應該不是被困在夢裡,而是……”
“是被陰風吹走了魂魄。”簡誠接道,他抬頭看向某個方位,一雙溫潤的眼睛蒙上駭人的煞氣,“很有可能進了陰間。”
長指翻動,一把解剖刀出現在他手中,接著又在肉眼可見的情況下逐漸放大變形成一把鋒利森冷的長刃。
即便隔得遠了,小喬還是能感受到那刀鋒上散發的陰冷寒氣,似乎隻憑氣息就能割破人的肌膚。
霜顏卻是一愣,有些詫異,“鋸魂刃?”
她想了下後又有些了然,原來他那把解剖刀是鋸魂刃,這種刀在陽界可以化成任何一種刀刃的模樣,在陰界便是能斬百鬼的利刃。
“你要去陰間?”
簡誠點頭,神情冷肅,“我去找我妹妹。”
霜顏挑眉,又想到他本來就是個具有純陰命格的驅魔師,的確擁有輕易進出陰陽兩界的能力。
小喬卻不懂這些,一聽到他要往危險的陰間去,立馬站了起來,“我也去!”
“你不能去。”簡誠蹙起眉頭,“你是純陽命格,在陽界沒有鬼魂能接近你,可去了鬼氣彌漫的陰間就只有被吞噬的下場。”
小喬咬唇,“可是……”
簡誠見她那雙明媚的眼睛裡滿是焦急與擔憂,心下一軟,不由溫聲說:“緣緣的肉身還在這,需要有人能看顧她,小喬,你能幫我照顧好她嗎?”
小喬一愣,看著他那雙恢復溫潤的眼睛,又看了看還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簡緣,還是咬了咬牙一口應下,“嗯,交給我。”
簡誠點頭,在他轉身朝林子最幽暗的一處走去之前,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叫喚:“簡誠!”
他回頭,就見那面容瑰麗的少女對著他露出明媚的笑,“答應我,你一定要帶著緣緣平安回來!”
簡誠聞言一頓,半晌輕輕應了一聲。
“好,我答應你。”
……
簡緣跟著那隊鬼差越過了大半個森林,又被那鬼差頭子拉上一艘停泊在水岸邊的巨輪,當巨輪駛離岸邊,且與岸邊愈離愈遠時,也代表著她離陽間愈來愈遠。
到達彼岸後,岸上那遍地遍野的彼岸花灼灼其華,簡直像一團團的火焰要灼傷她的眼。
被鬼差拉下巨輪時,鋪天蓋地的黑暗中,唯有一條長得不見盡頭的路,以及開滿路邊,且朝遠處不斷蔓延的彼岸花海發著光,令肉眼能夠瞧見。
路口處有張陳舊的牌子,上頭大大地寫著“黃泉路”二字。
跟著隊伍走上黃泉路時,簡緣的一顆心愈發往底下沉,她的嘴角漫上一絲苦笑,沒想到自己還沒死就要走一遭黃泉路。
不對,那隻鬼王分魂化成的石獸說過,她本是已死之人,只是借了別人的壽命……
所以現在,應該也是到了該還的時候了。
想到這,她的眼角不由有些濕潤。
黃泉路上黑漆漆,只有漫山遍地的彼岸花作陪,不只眼裡能見,甚至耳裡都彷佛聽見了彼岸花在低語,在空靈如同來自幻夢的聲音底下,腦子裡忽然像是在放映電影似地,這一生到現今的人生回憶都看似緩慢卻在短短一瞬放完了。
不像其他亡魂在回憶了一次人生過往後變得迷茫空洞的眼睛,簡緣的眼神愈發清醒,也起了想要掙扎逃脫的反抗念頭。
但在觸及那鬼差頭子忽然回頭望來的探究目光時,她趕緊低下頭,暫時按耐不動。
走過了長長的黃泉路,白霧間便露出一座橫於水上的宏偉木橋,名為奈何,橋分三路,分別通往陰間的三個地方,幽都,審判庭,輪迴門,其中在往輪迴門的那一路上有個守橋人,世俗習慣喚此人為孟婆,前往輪迴門時必得從孟婆手裡接過一碗孟婆湯,飲下後前塵盡忘。
此時這隊鬼差便是要帶著新入陰間的亡魂過奈何橋,前往審判庭,接受十殿閻王的審判,無罪者或前往冥王統治的幽都,或被發往輪迴門,投胎轉世。
然而在踏上奈何橋前,簡緣卻瞧見鬼差突然將隊伍裡的幾個亡魂給推進了橋下的冥河之中。
而那看似平靜的混濁河水竟在亡魂落進河中時,猛地翻起一道大浪,將他們給卷入其中,慘叫聲還來不及發出,已被河水淹沒。
在簡緣不可置信的目光下,那鬼差頭子偏頭朝她看來,臉上笑容冰冷,語聲令人聞之膽寒:“不愛惜生命自殺而死的人,冥王罰他們不得走奈何橋,需得憑著雙腳度過洶湧的冥河。”
簡緣艱難地將目光投向河裡浮沉掙扎的人頭,心想,所以這些都是自殺而死的人……
那她呢?
她現在到底算是活人還是死人?
“至於你,”鬼差頭子倏地眯起眼睛,目光如最鋒利的刀刃般在她臉上狠狠剜過,他猛地拎起她纖細的手腕,將她壓向河面,“生死簿上找不到你的名姓,你是誰?”
身子猛然懸空,只有手腕處被他抓著,只要他一松手,她馬上就會掉進河裡如同那些亡魂般被河水吞沒。
簡緣咬咬牙,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還沒死,我是不小心踏進陰間的活人!”
“活人?”鬼差頭子冷笑,面露鄙夷,“活人是有陽氣的,可我在你身上可找不到半點陽氣。”
“我身上本來就沒有陽氣!”
鬼差頭子臉上冷笑更甚,“你是想說你是個沒有陽氣的活人?”
“對!”簡緣急急道,可下一秒卻發現身子向下墜了好大一段,離河面更近了。
上頭鬼差冰冷的聲音傳來,“趁我還有耐心的時候,再給你一次機會!”
簡緣這下簡直欲哭無淚,“我說的是真的啊!我真的是個沒有陽氣的活……”
手上一松,那個殺千刀的鬼差頭子竟然真的把她扔進冥河裡了!
巨大的浪濤襲卷而來,簡緣暗道一聲完了,閉上眼睛,手上下意識地攥緊了脖子上掛的長命鎖。
對了,長命鎖……
腦裡一瞬間閃過什麼,就在她被浪濤淹沒不久後,一隻手探入水裡,一下子找到了她將她給拎了出來。
身子像是飄浮在風裡,當簡緣睜開眼睛時,就瞧見一雙令她差點落淚的溫柔眼睛。
“傻丫頭,現在才想到要叫我?”
簡緣呆了幾秒,忽然一把抱住他,“江大哥你還活著!”
江祈無奈地道:“沒活著,我本來就是死的。”
“你到底去哪了呀,我擔心死了……”
江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他和徐靖被惡鬼拉下懸崖後,就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座鬼氣彌漫的霧林裡出不去,直到忽然聽見簡緣的召喚,憑著自身和長命鎖之間的連結瞬移過來,剛好看見她被人扔進冥河裡那一幕。
一向溫和的眼睛漫上怒氣,可顯然,岸上有人比他更生氣。
手裡提著鋸魂刃的簡誠正立在奈何橋上,帶著殺氣的刀鋒直指著那臉色鐵青的鬼差頭子。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