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染雖偶有提到過以前的事, 但總是一帶而過, 而除了死去的爺爺和爸爸, 白書一從未聽她提起過媽媽。
誰都有不願提起的人或事, 白書一很理解這一點,所以從未追問過。
而如今, 她終於聽花染親口提到了那位母親。
蕭貞不知為何晚上眉心直跳,心口發悶。她因過去的事故而有舊疾, 吃了一些藥卻沒有任何作用。
正在這時她接到了花春兒的電話, 說是花婆婆想要見她。
花婆婆在半年前開始住院, 衰老終於讓這位老人的器官開始不聽使喚。蕭貞為她聯系了一位認識的醫生,最近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進入了臨終關懷階段。
老人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 想趁自己難得清醒的時候見一見蕭貞和花染。
蕭貞掛完電話, 心口愈發疼痛起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半輩子,曾經那個慈祥和藹的花婆婆也到了離去的時候。
她回憶自己的前半生, 仿佛一場大夢,時至今日, 她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經歷過, 而哪些又只是噩夢。
蕭貞如今能夠記起的最久遠的記憶是五歲時哥哥送了她一個洋娃娃, 這個大她很多的哥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她最依賴的人。
但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在傳來哥哥即將結婚的消息時,她的噩夢也降臨了。
原本隻算得上冷漠的父母突然化作了厲鬼,她至今都記得兩人因久病而瘦骨如柴的身軀是如何駭人的模樣。
為了給哥哥籌措彩禮,她被父母賣到了一個比他們村更窮的地方。購買她的是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 他們的兒子因智力障礙將近四十未曾娶妻。
蕭貞不記得從家裡開始自己究竟逃跑了幾次,隻記得到達花家村的時候,腿已經被打斷了。
唯一幸運是,幫她治療的青年正直而善良,在發現了異樣以後連夜通知了村長。
但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這種事往往是全村默認的行為。不要說她是被父母變賣的,就算她是被拐賣的,這種時候也不可能離開。
若非花遜霜的固執以及他父親在村中的威嚴與好人緣,她的人生大概會更加悲慘。
八百塊,花遜霜將那對夫婦購買她的錢盡數還上,把她背回了家。
她在花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也漸漸明白花遜霜救下自己不僅僅是因為正義感。青年的傾慕對蕭鳳生來說並不陌生,她上學的時候就有很多追求者。
或許是因為心灰意懶,或許是為了報恩,也或許她是真的愛上了這位充滿正義感又相貌英俊的救命恩人,她為他留了下來,一年以後結了婚。
那時候的生活自然不能說有多舒適,況且花家村窮鄉僻壤,花家為了贖她又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但蕭鳳生並非不能吃苦的人,花遜霜又勤懇踏實,加上父親是村裡唯一的醫生,總有一些額外收入,一家人過得也算平靜。
但在女兒出生後,蕭鳳生每每看到她的臉就會自問,這真的是自己希望過的生活嗎?而等女兒長大以後,再重複自己的命運嗎?
她突然不甘了起來。
在被父母賣掉之前,她擁有許許多多的夢想,想和哥哥一樣當老師,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想賺很多很多的錢。
生活雖然艱苦,但她還是努力地學習,想要以此來改變命運。她是有榜樣的,哥哥就受人尊敬被人稱讚著。
可當父母說出她根本不是他們的女兒時,當他們說出哥哥也同意這件事時,當她被僅僅用八百塊賣掉時,當每次逃跑被抓回來,被打斷腿時,她一次一次地死去,只剩下了一副皮囊。
她的夢想盡數碎裂,只剩下被現實折磨的苟且。她沒有從一個少女成長為女人,而是作為一個死人活著。
但女兒的出生又突然點燃了她的燈,新的生命喚起了她的希望,並非只是母性那樣簡單的東西,她從這個孩子身上意識到了自己還年輕這件事。
是的,就算時至今日蕭貞也不會說自己是為了女兒這樣偉大的話,她確實是為了自己。
不甘於將青春耗在這種地方,她聽花姨說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而這個窮困封閉的山村仿佛死水一般。
她不想這樣過一生,也不想女兒如同自己一樣,在這種重男輕女的地方重複悲劇。
她開始向花婆婆學習刺繡的手藝,開始不停地勸花遜霜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就在她終於勸動丈夫,就在她終於要擺脫這個封建落後的山村時,傳來了花遜霜墜崖身亡的消息。
命運再一次和她開了一個玩笑。
在一個貧困的鄉村裡,對一個家庭來說,失去唯一一名壯年男性的打擊可以算是毀滅性的。
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很快越發拮據起來,那時候她不過二十出頭,孤兒寡母與一個公公一起住,不但引得人覬覦也出了不知多少流言蜚語。
蕭鳳生並沒有放棄去外面的念頭,因失去丈夫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她沒有人再可以依靠,也沒有時間悲傷。
兒媳在兒子過世後不久就想外出,在花家村大多人眼中十分大逆不道。上有年邁的公公,下有幼小的女兒,不在身旁照料卻去外面的花花世界,這是做兒媳的失格。
更有覬覦蕭鳳生的村民給她的公公花故衣吹風,讓她改嫁村裡人,還可以為他養老送終。
花故衣從沒有發表過自己的意見,直到蕭貞表明自己的意願之後才給了她兩個選擇。
離開,從此與花家再無關系,但花染要留下。
留下,繼承自己的衣缽,等自己死後才能改嫁。
人的自私總是在這種時候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她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選擇了前者,並且不斷說服自己,因為現在沒有能力給女兒安定的生活,所以跟著爺爺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她以後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給女兒更好的條件。
但事情又哪裡有那麽容易呢?
僅僅是幾年而已,外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靠著從花婆婆那裡學來的手藝和花姨的介紹進入了服裝廠,雖然發奮學習努力工作,生活卻也只是稍稍穩定一些而已。
每次想起女兒,她總覺得還不夠,還沒有達到能夠見她的地步。而野心也在一天天膨脹,越是學習越是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她就越渴望成就自己。
她一直以來都有一件無法釋懷的事,同是爸媽的兒女,為什麽哥哥可以得到全部的愛,而她除了被冷淡對待之外,甚至在被變賣時被否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她恨自己女人的身份,也瘋狂地想證明自己並不比哥哥差,想證明女人並不比男人差。
時間對她來說太寶貴了,她漸漸地連思念女兒的空閑都沒有。那時候正好是國內外交流頻繁的時期,刺繡作為一門東方傳統手工藝文化很受到一些外國友人的喜愛。
她所在的服裝廠受英國一位沉迷於東方文化的收藏家邀請開展文化交流,她因為手藝精湛又會說英語被派遣到了英國。
在這裡,她看到了新的可能性,也萌發出了新的野心。不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比哥哥強,她想要證明的是自己有獨特的才能。
收藏家自己就有一家服裝公司,還有一間手工製衣店。他看出蕭貞的野心,熱情邀請她留下,並幫她辦妥了一切手續。
蕭貞先是在手工製衣店裡工作,開始只能打打下手。收藏家身上有爵士的頭銜,這裡的顧客也無一例外都是身份尊貴或者身價不菲的有錢人。
在她漸漸可以獨當一面,在顧客間也慢慢有了一些口碑時,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生活的安定與事業上的小有所成讓她有了余裕,繼而對女兒的愧疚與思念也無比強烈了起來。
那時候與國內的聯系並不方便,她只能偶爾從花姨那邊得知一點兒消息。
就在她打算回家接女兒來一起生活的時候,一場車禍毀了她努力得來的一切。
右手手指粉碎性骨折,臉部大面積燒傷,蕭貞曾一度瀕臨死亡。
美貌不再,刺繡也成了遙不可及的事,雖然得到了一筆賠償,但治療和複健也需要龐大的費用。
更重要的是,她的夢想再一次破滅,也沒有面目再去見女兒。
但她早就是死過許多回的人了,努力到這種程度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就此沉淪。如果她的命運就是如此,那她也要對命運說不。
蕭貞掙扎著重新站起來,複健整容,開始學習設計方面的課程,並且考取了藝術類相關的專業。
她信過一次命,但現在,只要她活著,命運就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既然她已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起碼讓她不要當一個落魄的人。即便無法讓女兒驕傲,至少不能讓她在得知有自己這樣一個母親的時候感到羞愧。
作者有話要說: 用一章來述說染媽媽的傳奇,還是有點太緊迫了。我不作評價,大家自己判斷。反正之後我的觀點會在文裡表現出來的,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