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言至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心臟忽然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動了起來,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快, 幾乎都要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
明明他才是訴說真相的那個人, 可此刻, 緊張如洪水般湧了上來,讓他手心裡都滿是濕汗。
邱言至根本不知道他接下來將要面對什麽。
是再次崩潰的遊戲世界嗎?
他所能見到的天空,所能見到的大地, 所能見到的花草樹木, 都會在他面前如沙礫一般飄散而去嗎?
他還要獨自去面對那片虛無的, 永無止境的白色嗎?
邱言至看著賀洲的眼睛,由於過分的緊張, 他的聲調都變得十分奇怪,帶著一絲緊繃的,僵硬的恐懼。
“……賀洲,我已經,把真相都告訴你了。”
賀洲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用那雙深黑色的瞳孔看著邱言至。
他眼睛那麽黑,黑的像是能吞噬一切, 黑的像是無機質的, 機器人的眼睛。
然後邱言至看見整個世界都裂開了。
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斧子從天際劈下來了一樣,不偏不倚地朝著他的身側砍了下去,緊接著, 整個地面都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裂縫。
邱言至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他看見身側的樹木被連根拔起, 錯亂的根部化成了一團沙礫,然後又飛速散去。
接下來是灌木,是青草,是他腳下的鵝卵石。
那沙礫像恐怖的蝗蟲過境,所到的地方,盡成一片虛無,幾乎要將整個世界都席卷而去。
不!
——不要!
邱言至張開嘴,極端的恐懼卻讓他一句話都喊不出來,直到他轉過頭,看到賀洲的那一刻,他才像是終於看見了救命稻草一樣。他慌慌張張地撲上去,抱住賀洲,渾身都害怕地顫抖了起來。
賀洲伸手去推他,他卻怎麽也不松手。
邱言至死死地抱著賀洲的腰,把臉埋在賀洲的胸膛上,眼淚跟隨著恐懼如洪水爆發般的湧了上來。
他語無倫次地哀求著什麽,聲音中帶著顫抖的哭腔。
接下來,他便徹底沒了意識。
邱言至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房。
他剛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醫院病房白色的天花板,他心中一慌,又急急忙忙地去看其他地方,直到看見了牆壁,看見了地板,看見了床邊的賀洲,他才整個人都松了口氣。
“醒了?”
賀洲冷冷地看著他,然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邱言至這才反應過來,他剛剛竟然一直抱著賀洲的手。
邱言至愣愣地問:“……發生了什麽?我為什麽會在這兒?”
“你發高燒,昏過去了。”
賀洲說完,就站起身子準備離開。
“別、別走——”
邱言至緊張地喊住賀洲,“你、你要去哪兒?”
賀洲沒理他,繼續往前走了。
邱言至心中一慌,急忙地跑下床,結果他剛站到地上,就有一根線阻擋住了他的腳步,邱言至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還掛著吊瓶。
邱言至伸手把手背上的針頭給拔了,忙不迭朝著賀洲跑了過去。
賀洲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他左手背上冒出來的血。
賀洲皺了皺眉:“邱言至你在做什麽?”
“你要去哪兒?”邱言至緊張地看著他。
賀洲靜了一會兒,說:“我去洗手間。”
邱言至四處望了一下,指著病房角落的那個洗手間說:“……這裡就有。”
賀洲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兩步,進了洗手間。
他關上門的時候動作頓了一下,手移到門把下面,把門反鎖上了。
然後賀洲走到洗手台面前,打開了水龍頭。
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往下流,賀洲接連捧了幾把水,盡數撲到臉上。
冰冷的水灑在臉上,順著臉頰流到頸中,讓他的頭腦愈發清醒冷靜了下來。
賀洲關掉水龍頭,雙手撐在洗手台上,抬頭看著鏡子裡的那個男人。
他是一個NPC。
賀洲已經想不起來,邱言至告訴他這件事情的時候時,他是怎樣的心情了。
他還來不及震驚,他還來不及痛苦,他還來不及憤怒。
邱言至就昏倒在他面前了。
明明邱言至才是揭露真相的那個人,明明邱言至才是個審判者,明明是邱言至居高臨下地對他宣判了死刑——說你是一個NPC。
……明明是邱言至,把他的存在都給徹底否決了。
可昏迷的人卻是邱言至。
邱言至像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衝擊一樣,即便是昏迷了,也拉著他不松手,整個臉龐都因為高燒而變得通紅,身體也滾燙地驚人。
賀洲把他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聽見他帶著哭腔哀求著,呼喊著:賀洲,救救我。
……救救我?
賀洲覺得可笑。
一個玩家向一個NPC求救嗎?
一個人類,向一團數據求救嗎?
邱言至撒謊成性,從頭把他騙到尾,賀洲有的時候幾乎會懷疑,邱言至是不是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演戲。
可等邱言至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說,這是個遊戲世界的時候,賀洲卻清醒地明白——邱言至這次沒有撒謊。
邱言至向他撒了那麽多謊,為他營造了那麽多虛假的甜言蜜語,濃情蜜意。
卻偏偏,偏偏將血淋淋的現實,以最殘忍的方式揭露給了他。
賀洲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謝他終於對自己說了實話,還是要恨他為什麽要對自己那麽殘忍。
邱言至整個腦子都快成了漿糊。
他就呆呆地站在洗手間面前,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隻覺得大腦一片混亂。
直到路過的護士看見他,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問他為什麽自己把針拔了,他才回過神來。
護士推著車過來,把他帶到了床上,拿出棉簽小心翼地把他手上的鮮血擦拭乾淨,消了毒,又給他重新扎上了針。
護士走的時候叮囑說:“今天還要再輸三瓶,在這裡好好呆著,不要再亂動了,你被送過來的時候都快要燒到40度了,不能馬虎大意……”
護士走後,邱言至坐在病床上,轉頭看向窗外。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能看到很遠的地方。
邱言至記得上次,他只有依賴賀洲才能看見世界的時候,能看見的范圍很小。
邱言至眨了眨眼睛,他抬頭看了一眼吊瓶,然後伸手把它取了下來,又走下了病床。
他左手上插著針管,右手舉著吊瓶,一步一步走到了窗戶邊。
沒錯,他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邱言至看了眼洗手間的方向,轉身出了病房的門。
他走到了樓頂,又走到了樓下。
最後又回到了病房。
世界還是完好無損的模樣。
即便賀洲不在身邊,世界也沒有崩塌。
看來他之前所看見的一切,只不過是由於發燒而產生的幻覺或者是噩夢罷了。
真奇怪。
邱言至覺得自己應該歡欣鼓舞,精神振奮。
可他卻依舊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來。
……也許是因為自己生病了。
邱言至想。
這個遊戲的生病狀態做地實在是太逼真了。
邱言至到病房的時候賀洲已經出來了。
賀洲臉色不太好的看著他,說:“你去哪裡了。”
邱言至說:“……我隨便出門轉了轉。”
然後他又走到病床前,有些費力地把吊瓶又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拿著吊瓶走了那麽長時間,針頭附近都回血了,邱言至捏了捏輸液管,想要把那些血捏回去,但是沒有成功。然後他就把手放下,不管了。
賀洲看著邱言至的手背,卻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說。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把視線又移到邱言至的臉上,說:“邱言至,你還沒有說完。”
邱言至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問:“……你想要知道什麽?”
“一切。”
賀洲的聲音清清淡淡,臉色也十分平靜。
於是邱言至便開始和他講述有關事情的一切。
他告訴賀洲這是款出過事故的戀愛遊戲。
他告訴賀洲,自己意外進了這裡,並且在第一局遊戲裡選擇了賀洲作為攻略角色。
邱言至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賀洲問:“選我,是因為我長得像秦賀嗎。”
明明是疑問句,卻平靜地像是陳述。
邱言至點了點頭。
賀洲眼睛裡半點波瀾都沒有,然後說:“繼續。”
邱言至便繼續往下說。
他告訴賀洲自己抽到了和他的結婚卡。
他告訴賀洲自己曾一氣之下離開了遊戲半個月。
他告訴賀洲,遊戲再次出現了問題,自己被困住,出不去了。
他還告訴了賀洲他曾經面對的,蒼茫一切的虛無的白。
以及賀洲出現的時候,整個世界又重新在他面前鋪展開來。
賀洲看著他:“所以當時我要和你離婚的時候,你拉著我,不離開我,是因為只有我在,你才能看見整個世界?”
邱言至:“是,我當時患上雪盲症,也是因為,那天早晨起來你不在。”
賀洲表現地依舊很平靜,平靜地可怕:“那我回到四個月前,是你使用了工具卡嗎?”
邱言至說:“……是重置卡,可以回到選擇你之前。使用了重置卡後,我又恢復了玩家身份,除了不能退出去,一切功能完好。”
邱言至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用了重置卡之後,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但不知道為什麽,你竟然沒有失去記憶……”
賀洲眼睛漆黑,聲調平穩:“我看到,你在我面前出了車禍那件事情,也是你做的手腳?”
邱言至張著張嘴,有些艱難地開口說:“……是麻煩人物隔離卡,可以為你製造我死掉的幻境,成功之後,你就不會再來打擾我了。”
“那你為什麽又要回來,告訴我是幻境。”
“……因為……因為我不知道是那種方法……我……我……沒想讓你瘋掉。”
賀洲笑了一聲,眼睛裡是濃鬱的諷刺。
“邱言至,你知道嗎,作為一個玩家,你也差勁得很。”
邱言至知道。
作為一個“戀人”,他滿口謊言,狡猾虛偽。
作為一個“玩家”,他又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邱言至抿緊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邱言至。”賀洲忽然開口,“我們做一個交易怎麽樣。”
邱言至抬頭看他:“……什麽交易?”
“我幫你離開遊戲,你答應我。”賀洲頓了一下,說。
“出去之後,一輩子都別再進來了。”
邱言至愣住了。
賀洲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說:“我當你答應了。”
說完,賀洲就轉身離開了。
邱言至又覺得心臟變得又悶又疼,他抬起頭,發現吊瓶中的水已經快要輸完了。
於是他再一次拔掉了手背上的針管,走下了床。
邱言至走到了醫院的護士站,然後對一個不認識的護士說:“你好,我心臟總是難受,好像出了點問題,請問要去哪裡做檢查。”
護士似乎正在低頭工作,抬頭看了一眼邱言至,說:“你可以先去在三號樓一層做一個心電圖。”
邱言至道了謝,又慢吞吞朝著電梯走了過去。
大黃忽然出現了:“邱言至,這裡是遊戲,你是個身體各項器官都正常的玩家,你去做什麽心電圖?”
邱言至腳步頓了一下,抬頭看著大黃,有些茫然地問:“……那我的心臟為什麽這麽難受?”
大黃沉默了一會兒,說:“算了,那你去做吧。”
邱言至又繼續往前走了。
這裡是個很大型的綜合醫院。
邱言至在一號樓,而三號樓在好幾百米開外的地方。
邱言至走出了門才發現自己沒穿外套,冷地縮了一下脖子,但也懶得上去取了,就直直的朝著三號樓走了過去。
他低著頭,沿著道路上的磚塊兒走,每一步都剛好跨在第四個磚上,走地專心致志。
“砰!”
一個巨大的撞擊聲夾雜著幾聲婦女兒童的尖叫從不遠處響了起來,嚇得邱言至渾身一哆嗦。
邱言至抬起頭,朝著聲音發來的地方看去,看見一輛黑色的車撞到了一棵樹上,整個車都變了形,冒了煙。
……是賀洲的車。
邱言至心中一顫,飛快地就朝著那輛車跑了過去。
邱言至跑到車旁邊的時候,賀洲已經打開車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他臉頰上帶著新鮮的傷痕,胳膊似乎也受了傷,可他穿著黑色大衣,所以看不明顯,只能看見大股的鮮血從袖口的位置滴落了下來,在地上形成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邱言至張了張嘴,覺得心臟都快停止了跳動。
“賀洲……”
賀洲看著他,鮮紅的血跡從他額頭上,從他眉毛,從他眼角滑落了下來。
“沒事。”賀洲說,“我剛剛只是走了神,想著,如果撞上去,會不會出現穿模。”
賀洲扯了扯唇角,似乎很輕地笑了一下。
“邱言至,我現在好像不害怕車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