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無論多麽悠長,白晝總會來到。
風飄絮從疼痛中醒來,她仿佛在黑暗裡奔跑了太久,身後有什麽在追逐,前方又有什麽她要尋找,黑暗才是常態。
混沌的眼眸映入的是陌生的床頂,但她很快退去了迷蒙,記得昏迷前看到的是女捕擔憂的神情,她猛地抬手想要觸碰臉上的面具,腹部的疼痛卻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醒了?”
一個聲音傳來,風飄絮看見了床邊的蘇映月。蘇映月額上被細汗浸濕,看見風飄絮醒來有一瞬間的驚訝,隨即微微一笑,“別怕孩子,會有點痛,忍著點,有蘇姨在。”
蘇映月的手裡拿著針正準備縫合風飄絮腹部的傷,一旁那柄刺傷她的凶刀已經被扔進了水盆裡,滿盆血紅。
風飄絮已經感覺到了面上的空蕩,她的面具被拿走了,頓時她的眼神變得有些驚慌,少了偽裝的她是怕見到蘇映月的,不,應該說是南宮家的所有人!
她下意識坐起身,“噝——”
“哎呀你這姑娘怎麽回事!”五嬸立即坐到床邊,按住風飄絮雙肩,讓她在自己懷裡固定住,不讓她再亂動,“我就知道草烏散也頂不住鑽心的疼,不過別怕縫好了針就沒事了,不怕,不怕。”
五嬸輕輕搓著風飄絮的胳膊,隻當她是痛得亂動。風飄絮看見房間裡只有這兩位婦人,她們自然而和善的舉措讓她神情頓時複雜起來。她靠在五嬸懷裡,凝視著蘇映月專注為她療傷的側臉,藏在心裡深處的東西,在脆弱中有了一絲決堤。
蘇映月秀眉緊蹙,雙手都沾滿了血,天殺的凶徒使的特殊凶器將風飄絮腹部傷得太重,不好好處理恐愈合困難,但風飄絮這麽快就蘇醒著實讓她詫異,還有——
她抬眼看了一眼那張即使蒼白無血色也傾國傾城的臉,這姑娘也太能忍痛了!
連哼聲都微弱得幾近不聞,究竟是什麽讓她克制如此,堅忍得讓人有些心疼。
蘇映月將心疼化為了嚴肅,她手中的動作加快,穿透肌膚,刺過血肉的觸感清晰而強烈。
風飄絮又是一聲悶哼,渾身冰涼,這時她感覺到了五嬸握住了她的掌心,不停揉搓著有了一絲絲的暖意。
“姑娘長得真好看,嬸子我看著就喜歡,小姐什麽時候認識了你這麽一個朋友?我們家的觴丫頭、水丫頭也長得好看,到時候你們一起比比美……”五嬸不停說著話,分散著風飄絮注意力。
風飄絮艱難地喘著氣,帶動著腹部不停起伏。蘇映月穿針受影響,她想到風飄絮昏迷時也十分警惕地護著面具,在摘下她面具時還被她抓了一下,便柔聲道:“飄絮別慌,面具髒了也不透氣,這屋裡就我和巧姐,不會再有人看到。乖,你再睡會兒,睡醒了就沒事了……”
蘇映月加大了草烏散的劑量,風飄絮又堅持了一會兒,還是抵不過虛弱昏迷了過去。
“夫人我還是頭一見這麽倔的姑娘,之前她好像就一直在做噩夢。”
“唉~”
蘇映月歎了一口氣,再多疑惑都不及醫生救人的本能,何況她對風飄絮一見如故十分喜歡。再者見自家女兒走之前那反常的樣子,若是風飄絮出了事,還不知道她會懊惱成什麽樣子。
別的她不管,隻管救人就行。
南郊茶棚。
離開了都察院的南宮碧落孤身一人來到了南郊茶棚,花和尚和林采兒的屍體都已經不在身邊,她安靜地喝著茶,手邊只有一個包著白布的人頭。
她在等人,沒成想魅姬沒有等來,倒把赫連霸和謬空等來了。
這兩人一臉陰沉地坐到了南宮碧落對面,赫連霸那口寶刀‘龍泣血’還壓在了桌面上。南宮碧落卻相當鎮定地給他們倒了茶,對於本該關在醫館的謬空也出現在這裡也是絲毫不驚訝。
“這是我們約定好的龍繼的人頭。”南宮碧落將白布包推向赫連二人。
赫連二人看了一眼並沒有去動,謬空更是問道:“你好像早料到我能逃出來?”
他想起被囚禁的日子,就想撕爛女捕波瀾不驚的臉。
“憑你的本事逃出來不是正常的嗎?還要多謝兩位前輩沒有對流觴下手。”南宮碧落將謬空丟在了醫館。雖然她人沒有在醫館看守,但隨時都有人向她匯報醫館的情況以及保護流觴的安全。
謬空冷笑,“哼,你家那個丫頭倒是好本事。”
南宮碧落分明見到謬空眼裡隱有欣賞,若是往常她定會和他們再好好‘聊’一會兒,可惜現在她沒有這個心情。
她起了身,“既然約定的事已經完成,二位前輩,我們——下次再見。”
“慢著!”赫連霸卻叫住了南宮碧落。
南宮碧落冷著臉回頭,暗想莫不是還是要動一回手才能了事?女捕的目光沉了下來,背在身後的手握緊了拳頭。
哪知赫連霸叫住了南宮碧落,只是將桌上的人頭一推,人頭就飛到了南宮碧落手中,“娘娘讓我等捎來話,龍繼既死,就留他個全屍吧。至於和你的帳,會有機會慢慢算的,你最好活得久一點。毒和尚,我們走。”
他和謬空都陰森森盯著南宮碧落笑了一下,然後飛身離去。
南宮碧落拿著龍繼的人頭,總覺得赫連霸意有所指。當她準備離開茶棚,然後被一群錦衣衛攔著的時候,便知道原來魅姬他們也知道她現在命還懸在司禮監手裡。
領頭錦衣衛機械一般道:“南宮捕頭,和我們走一趟吧,王公公有請。”
女捕抬起那雙明亮有神的眸子,二話不說便和錦衣衛進了宮。
司禮監,王瑾處。
大廳裡停著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精瘦的老太監端坐在椅子上像一尊威嚴的石像。堂下還跪著一人,錦服已經暗淡,頭髮完全披散,誠惶誠恐地以頭搶地,不敢抬頭。
“公公,小人句句屬實,我們都著了薛丁的道了。”聽那聲音分明是曾經高高在上的韓業韓千戶。
一夕之間他就變成了階下囚,而且隨時有性命之憂。
王瑾睜開了眼睛,小而透著精光的瞳仁散發著鷹一樣的銳利,他盯著堂下的韓業,如同看著一個無用的廢物。
“薛丁?”他不屑地呢喃了一聲,然後給旁人使了個眼色,下人便將韓業押下去。
“公公,你要相信我啊,我對乾爹和公公絕對忠心不二!公公,信我,一切都是薛丁,南宮碧落可以作證!她會找到真相,公公……”韓業被帶走仍是大喊不止。
王瑾整張臉鐵青得嚇人,隨即有人來通報:“公公,南宮碧落來了。”
“讓她進來。”尖細的嗓音帶著瘮人的寒意。
南宮碧落提著龍繼的人頭就來見了王瑾。見到王瑾,女捕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南宮碧落見過公公。”
王瑾抬眼打量著眼前的女人,那股子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沉穩讓他咧開嘴,作了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出來,“南宮碧落呀南宮碧落,這就是你禦封女捕的本事?”
他指著地上劉福通的屍體,手都是微微顫抖的。“皇命在先,要你保護福通安全,你要怎麽向皇上交代!”
南宮碧落只看了一眼,就垂眸恭敬道:“我想公公在傳喚我之前已經聽人說了,我屢次勸誡劉公公不要小瞧江湖人可是他不聽,還把我趕走。昨晚事發時我又被一幫高手攔在鍾鼓樓下,韓大人說是公公的安排,更有人說公公是被韓大人和薛丁合謀殺死。這兩人可都是劉公公的心腹,我縱然三頭六臂,也阻止不了早有密謀的暗殺,南宮碧落已然盡力。”
“盡力?你若是盡力,在追擊逃走刺客的時候為何不留個活口?憑你的武功,要想活捉他不是難事,現在豈會死無對證!”王瑾緊盯著女捕,神情裡全是壓迫。
“我想留活口,可是刺客自己想死。他想留自己一個全屍,我就只能割下他的人頭複命。”
“他想死你會阻止不了?你不是去捉薛丁了嗎?可咱家怎麽聽說昨夜衙役和禁軍在搜查的卻是兩個青樓老鴇?”
“我找的是人皮紙扎案的真凶。”
“真凶在哪兒?”
“卑職無能,也沒能阻止他畏罪自殺。”南宮碧落滿臉陰沉。
“無能?呵呵呵,南宮碧落你放著殺福通的疑犯薛丁不去追,卻又找出個什麽人皮紙扎案的真凶出來,推翻了之前東廠上報的案情,打福通的臉不說,還通通死無對證。你呀你,分明就是不把皇命放在眼裡!”
“南宮碧落不敢,我做的一切都問心無愧,劉福通他——死有余辜。”
“放肆!”王瑾怒拍了桌子,“福通是東廠督公,皇室家仆,你敢說他死有余辜,分明是想推卸責任,好大的膽子!”
“南宮碧落所言非虛,就算到了聖上面前,我也會如實說明,不敢推卸半點責任,可是就怕——公公您也被牽連。”
王瑾眼睛微眯,“咱家對聖上忠貞不二,福通亦是忠心耿耿,牽連一說又從何而來?”
南宮碧落眼眸一抬,隻緩緩念道:“前年兵部尚書崔秀貪汙遭抄家,金銀共計四十萬,實際充入國庫二十萬;去年江浙水患,朝廷撥賑災款一百五十萬,地方實際到數五十萬不到;今年初共計三十八名漕陸兩運商吏托鏢局將三箱珍珠、四箱翡翠送往京城,收貨點名為六福安;本月初近郊河岸……”
“夠了!”王瑾厲聲打斷了南宮碧落,他盯著南宮碧落眼皮直跳,半晌過後,他冷笑道:“你念的都是些什麽,咱家怎麽聽得雲裡霧裡?”
南宮碧落看了王瑾一會兒,才道:“公公當然不明白。這是劉福通乾的貪贓枉法的事,一件件一樁樁足以砍他十個腦袋。他的義子上安插六部兩廠,下遍布五湖四海,背地裡做的都是欺上瞞下的勾當,想必公公也被他蒙在鼓裡。此次他會被殺,說不定也是黨羽內部爭權奪利的結果。薛丁逃走當晚,還不忘回劉府殺了一個劉福通的寵姬,據我所知這個寵姬原本就是薛丁安插在劉公公身邊眼線,他冒險回去殺一個女人,這其中——”
“其中什麽?”王瑾追問。
“呵,這韓業、薛丁二人是劉公公左膀右臂,一人負責朝內,一人負責朝外,劉公公死了,薛丁被通緝或許是有什麽保命的砝碼吧。現在薛丁下面的人我已經抓了一批,可是此人城府極深,狡兔三窟,唯一與他聯系深一點就是這個女人。可惜她已經死了,隻給了一塊鳳凰玉佩。”南宮碧落將林采兒給她的鳳凰玉佩拿了出來。
“鳳凰玉佩?呈上來。”王瑾令道。
南宮碧落呈了過去,就看到王瑾略顯急迫地將玉佩翻來覆去查看,臉上充滿疑惑。她便繼續道:“她將這塊玉佩給我,還說什麽幫鳳凰找到梧桐。”
“找梧桐?”王瑾更加疑惑。“有線索嗎?”
南宮碧落搖頭,“此女出生五鳳門,也許只是臨死想要回去吧。如果我還有命,或許還能幫她去五鳳門問問,可惜現在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活命的運氣。”
王瑾眉頭一皺,複而笑起來,“哼哼哼,好了~薛丁膽大包天謀害忠臣,你把他抓到就算將功補過了,咱家會在聖上面前替你求情的。”
“南宮碧落多謝公公,卑職定當竭盡全力將薛丁活捉上交刑部審查,還劉公公一個公道!”
王瑾對恭敬垂首行禮的女捕皺了眉,“薛丁此人大逆不道,想必會負隅頑抗,到時候勢必與你拚個你死我活,你無需顧忌。”
“卑職遵命。”南宮碧落抬起頭來,她看向王瑾手中鳳凰玉佩,“公公,那這鳳凰玉佩?”
王瑾拿著玉佩摩挲了一下,就把它扔回了南宮碧落手裡,“什麽鳳凰、梧桐的,不知所雲,正事要緊。”
“是。”南宮碧落收好了玉佩,“卑職告退。”
“記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咱家才好向聖上交代。”
南宮碧落回了頭,看著王瑾那正襟危坐凜然自若的模樣,回道:“卑職——明白。”
待南宮碧落走後許久,王瑾看著劉福通的屍體才憤然拍碎了身旁的小方桌,屬下太監應聲而來。
“公公?”
“福通啊,你死得憋屈,這個仇咱家會記住的!”王瑾滿目的陰狠,隨即呢喃:“南宮碧落,就讓你再活躍一段時間。”
王瑾又看了一眼劉福通的屍體,揮袖道:“把人抬下去,抬下去吧。”
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來人,傳我密令,去五鳳門……”
同日,江湖五鳳門收到飛鷹急信,收信的是五鳳門門主夏桐華。
梧桐引得鳳凰棲,黑心老鱉盤樹根。
鳳凰遊走桐葉落,速速離門莫停留。
南雍巷,南宮府。
劉福通死了,人皮紙扎案破了,都察院也不用回了,就連懸在頭上的斷頭鍘也撤了。徹夜未眠的女捕終於回到了家中,守在那個還未蘇醒過來的人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