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時光流逝一月有余, 實際上也就五六個時辰, 這大羅幻境的確不是害人的法子, 但擾亂心神卻是一等一的厲害,大夢醒來一場空, 一時迷惑,難以分辨。
江林她們還算好, 只是頭一回中招,尚且能輕松脫離,此刻頭腦清醒, 吳水雲就惱火了, 他每次來此都會中一回招, 眼下知曉自己從客棧出來以後就又被陣法困過一次,於是難免有些糊塗, 沉思不語,不知何為真何為假, 腦子裡一團漿糊。
須臾,又疑心現在也是假的,興許自己從來就沒出過大羅幻境,門主前來救援是假,鳳靈宗一行人也是假,全是虛幻。
江林看他神色憂忡的樣子就知道在想什麽, 說道:“吳堂主放心, 長寧把幻境破了, 這回是真的。”
阿良好心, 將白姝扶起來站穩,再摸出一個白瓷小瓶,抖出一粒丹藥遞給吳水雲,好心道:“這是清心丹,靜心凝神用的,吳堂主現下心緒紊亂不寧,吃了可平心靜氣些,沒那麽難受。”
接過丹藥,吳水雲將信將疑,卻沒吃。江林好笑,哂道:“堂主被這幻境繞暈了罷,要是不信,可以隨意問幾句,試探真假。”
吳水雲囁嚅,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了,歎了口氣,擺擺手,“不必,勞煩玄機長老了,只是有點累而已。”
語罷,將丹藥吃下。
江東堂的弟子過去候著,聊表關心。
“吳堂主請喝水。”阿良把水遞過去。
吳水雲道了聲謝,神情有些頹廢,他在幻境中的經歷不太順遂,幾經重創,遭遇種種變端,醒來後不免身心疲憊。
一群人相互照顧,暫且先靜心,修整。
吃了藥喝過水的白姝慢慢恢復體力,無力感輕了不少,她受幻境的桎梏太重,一時之間拐不過彎兒,沒來由就感覺悵然若失,心裡好像空了一塊,明明被破陣救了出來,卻仿佛錯過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一般,莫名失落。
她用余光瞧向另一邊,一襲白衣的沐青垂眼沉思,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被困了一夜的緣故,破陣時又損耗了不少靈力,沐青臉色有些白,神情顯得隱忍,她抿著唇,眉眼微微擰結。
江林等人都沒發現她的異常,隻當這是在養神。
從白姝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見這人冷厲的側臉輪廓,好似冰霜凍結。
沐宗師平素再如何清正淡然,都不會像此刻這般緘默冷漠。
這人心裡有事。
白姝偏頭瞧去,恰逢對方看過來,視線交匯之際,沐青臉上先是僵硬,而後眸中染上淺薄的慍怒,隨即又被生生壓製住,變成隱隱的不耐。
僅僅對看了一眼,這人身形微頓,繼而斂起神情與目光,改為瞧向竹林深處。
此時正值一天之中的上午,旭日高升,暖陽和煦,輕柔的風一陣接一陣,不斷地吹拂竹林,吹得葉子相互交錯發出嘩嘩的聲響。
不懂這人變化為何這麽大,白姝木訥半晌,抬步過去。
孰料還沒走到跟前,沐青就率先發現,低聲不悅道:“別過來。”
白姝一時怔住,不明白哪兒得罪了對方,張張嘴,卻不懂該怎麽說,只能糾結而笨拙道:“阿姝……看看你……”
一緊張,又說不利索話了,磕磕絆絆的。
然而沐青根本不領情,兀自走開,朝溪水邊去。
這邊的江林不明緣由,見人走遠了,立即問:“哎!做甚去,走哪兒呢?”
沐青執意朝前,頭也不回,“有事。”
利落至極,儼然不願再待在這裡。
江林愣了下,倒也不多管,回身繼續照看其他人。
突然就被冷落,白姝一瞬間沉寂,有點不知所措,抬頭看看溪水那裡,又茫然地斂起眸光。
其他人都沒注意到她倆之間的異常,幻境已破,又是大白天的,眾人不再像之前那樣憂心會被發現甚的,反正都這樣了,還能如何,便沒那麽多顧忌,該說話就說話,該做事就做事,再分心戒備地提防著。
阿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沐青江林她們擋在前面,他是一點都不擔憂,因心有疑惑,就好奇問了江林幾個有關大羅幻境的問題。
譬如為何在幻境中無法自控,為何虛構的幻境能有兩重,時光更迭快速等等,這跟古籍上介紹的不同。
江林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將自己的猜測一一告知,全當解釋。
大羅幻境是上古陣法,世人對其了解甚少,可能當初記載的筆者也沒領教過此陣的威力,隻憑借傳言,拾取一二寫之,等到流傳至今,眾修士就更不清楚這個了,便將現有的記錄當做真實。
然而這次親自領教一回,真正的大羅幻境與書上記載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其應該分為好幾重,第一重只是普通幻象,威力不大,困在裡面容易脫身,第二重則不然,吞噬意識,無法自控,沉溺進去難以自拔。至於後面會是怎樣,由於沒經歷過,江林也不清楚,不敢妄下定論。
阿良聽得點頭如搗蒜,自家師尊說甚就是甚,聽完,思索了會兒,還是有一點想不通,又問道:“幻境不是布陣之人構造的麽,可裡面的場景怎會那麽真實,人,還有諸多事,弟子都沒分出真假來。那人怎麽會清楚這些呢,又沒見過。”
“陣法會吞食意識,自會按被困之人心中所想構造境象。”江林道,一片竹葉落到肩頭,她輕輕拂掉,不在意地繼續說,“問法這麽多,怎地,可是在幻境中見到了什麽?”
阿良搔搔頭,羞赧地笑了下,老實交代:“嗯,見到娘親了。”他瞅向自家師尊,一面說,一面用手在腰下的位置比劃,“弟子在裡面就這麽高,在荊州的茅草房裡過活,娘親在鎮上做女紅,我隨她一起去的,晚上就住在繡莊。剛到娘親送我去學堂讀書呢,還沒走到私塾門口,就醒了。”
他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失落,大概自己都沒察覺到,說完,又笑了笑,怪不好意思的。
這小子是江林在荊州流民堆裡撿回來的,當時不過四歲大,瘦得皮包骨頭像棍子,光腳在人群裡穿來穿去,哇哇大哭著找娘。
他娘早死了,鬧饑荒餓死的,這小子年幼不知事,娘沒了都不知道,整日涕泗橫流,可憐兮兮逢人就問他娘在哪裡。流民們心生憐惜,不忍告知真相,全都瞞著。
後來江林奉命下山救治流民,這小子餓得嗷嗷叫喚,一路尾隨要討吃的,江林實在是煩了,又拿著沒辦法,心生不忍就隨手扔了個白面饅頭過去,結果就被纏上了,幾經波折,最後又收其為徒。
當年還小不懂事,如今大了就逐漸懂了,阿良清楚自己要找的人已經死去,但仍舊隻當做是走散沒找到,不願接受死去的事實。
而今再次見到親娘,他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愉悅之情溢於言表。
“出息。”江林輕斥。
他樂呵呵的,“弟子就是有點高興,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高興?”江林斜睨這邊,朝著他腦門就是一個敲打,“還高興,給你點甜頭就這樣了,要不是你師伯出手,等困死其中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阿良吃痛,卻沒躲開,“師尊呢,你見到誰了?”
“太多了,講不完全。”江林坦蕩說道,也不隱瞞,“你師祖,一些故人,還有宗主她們,總之亂七八糟的。”
阿良問:“那見到弟子了嗎?”
“見到了。”
“師姐她們呢?”
“嗯。”
“還有還有……”
江林不耐,“問這些做甚?”
阿良撓撓頭,“就是好奇。”
江林作勢又要敲打他,阿良趕緊縮頭縮腦。而這時,江林不經意間瞥見旁邊的清虛,對方漠不關心地背靠竹子站著,在看這裡,她登時停住動作,話鋒一轉,專門揶揄道:“還見到了你清虛師叔。”
食指勾著酒葫蘆的清虛身形僵住,抿緊薄唇。
偏生阿良沒眼色,還繼續問:“怎麽了?”
江林瞥了眼穿黑衣的人,不知是在胡謅還是講實話,“本君提了壺好酒去臨江院,找你清虛師叔對飲,你清虛師叔喝得不省人事,看人都有虛影了,杯子都拿不穩,最後醉倒在桌上,拉著本君不讓走,嘴裡還念著本君的道號,情真意切地傾訴衷腸,搞得本君想走都走不了……”
以為這人會說什麽,孰知盡是亂扯,清虛登時黑臉,面色陰沉沉。
阿良愚鈍,當真了,“然後呢?”
江林賣關子故作高深,醞釀片刻就要再胡說。清虛神情一冷,二指挾住一片竹葉就襲來,倏地從江林臉側飛過,險些將這人的臉劃出一道口子。江林偏頭躲過,皮賤地湊過去,非要戲弄惹火對方才甘心。
“清虛,你好狠的心啊,本君就剩這張皮了,要是毀了你可得負責。”
清虛最是厭棄惡心她這個樣子,就差一腳踹過去,喝道:“滾遠點!”
這缺德玩意兒還笑得出來,臉皮比城牆厚。
白姝還沉浸在被冷落的萎靡之中,暗自神傷,她融入不進這些人中,隻候在一旁聽著。
休整閑聊不過一刻鍾的功夫,不多時沐青就回來了,領著一群人往老宅走去,這人從頭到尾都沒看白姝一眼,似是在避諱。
白姝一路寡言少語,偷摸瞧著前方那抹白色,走著走著就不自覺跟到對方後面,一直寸步不離。
沐青有所察覺,可也沒再避開,只是不理會。
阿良過於聒噪,喋喋不休地問了不少話,快走到老宅門口時,有些迷茫地問江林:“師尊,那我們都幻境中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嗎?”
他確實不太明白,依稀記得有些場景似曾相識,好像確實發生過,若有些事是真的,定然是十分美好溫情的回憶,但那時年紀小,可能是自己記錯了,所以才這麽問。
江林想了想,猶豫該怎麽回答。
可前方的人忽而開口說:“幻境為虛,不可當真。”
是沐青。
這人面無表情,清冷出塵,說這話時的語氣沒有半點起伏,聽不出具體的含義,仿佛只是一句無關緊要的教導。
阿良應了聲,以示明白了,“謝師伯解惑。”
沐青沒有回應。
江林挑挑眉,自是清楚沐青這個回答是錯的,畢竟要迷惑被困人的本心,幻境發生的事有些也是真的。不清楚沐青為何這麽說,她還是沒有糾正,當做不知情。
兜兜轉轉一大圈,一行人這次真來到老宅子門口,不敢掉以輕心,大家不再分散,而是一起進去。
真正的老宅子與先前在幻境中見到的差不多,只是沒有那麽破爛腐朽,或許與現在是白天有關,看起來也不陰森詭異,只是比較陳舊而已。
宅門匾額還保存完好,上有“淨思院”三個字,推門而入,門後並不可怖幽深,到處乾乾淨淨,這座宅子應該有什麽東西護著,雪落不進來,地上也沒長雜草,一如白姝在幻境中見到的那樣,沒有變過。
穿過宅門,一路走到正堂,那裡也不是腐爛破敗的樣子,四處清雅,白牆青瓦,庭中種有亭亭如蓋的古樸榕樹。
“與之前見到的完全不一樣,裡頭竟如此別致,另有一番天地。”江林說道,仰頭到處瞧看。
阿良他們亦在瞧稀奇,這裡一點都不像昨晚那般,一看就是個安靜宜居的好地兒,一直被保護著。
沐青沒有出聲,不著痕跡看向身後的人。
白姝在走神,沒太看路,直接一下就走上去,差點撞在這人身上,好在沐青及時避開。她險些趔趄,可被沐青一把拉住,她下意識抓住沐青的手臂,力道有些大,沐青神色不太自在,欲拂開她卻沒動。
恰恰這時江林見周圍沒異常,便讓大家分頭看看,於是正堂內就只剩下她倆。
白姝這回還算自覺,站穩身子,不情不願地放開手,她直直盯著沐青,半步不遠離,走哪兒就立即跟上。
沐青像是沒發現一般,繼續到處探查,直到被她擋住去路,又被一下子攥緊手腕。
掌心的溫度甚是灼。熱,猶如幻境中那樣,隻消這麽一接觸,就能將心神魂魄都燙穿,徹底融化掉。
記起那些不該有的旖。旎繾。綣,手腕處好似愈發灼。燙,沐青沉下臉,“放手。”
白姝卻執拗不放,反而抓得死緊,心裡委屈可不知如何言說,隻怔怔道:“阿姝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