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局面誰都沒有預料到,東赤也好,吳水雲一行人也罷,半個時辰前,所有人都以為必將經歷一次鏖戰,會打得天翻地覆,會死很多人,整個安陽城都會變成血海地獄,極有可能與天塹十三城一個下場,可眼下所有事情都變了,那些鬼修士和神兵還沒來得及進行屠殺,東赤的全盤計劃被打破,功虧一簣。
一切出其不意。
除了囑托,沐青什麽都沒留下。
大陣崩塌,地動愈發劇烈,安陽城好似隨時都要陷下去一般,黑沉的天寂靜了片刻,突然異象橫生,金色的光線猶如炸開了一般布滿整個天空。
那些光並不刺眼,反而十分柔和,遊動在上方不離散。
把著劍跪在地上的沐青的軀體不再流血,就那麽挺直著,映著天上昏黃微弱的光,她的手還死死握住劍柄,與先前一模一樣,如若不是她一直沒有動過,根本看不出來人已經沒了。
那漫天的光線就是她的魂體,再次碎得稀爛,只是與三千多年前不同,那些支離破碎的魂魄並沒有消散,而是化作光線縈繞不去。
白姝身形落寞地站著,一縷光線落下,溫柔地纏在她執劍的那隻手上不離不去,須臾,浸入這人體內。
多年前她用元丹為沐青做肉身,如今沐青用一縷魂還給她。
師徒倆連作別都沒有,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告終。
白姝恍若未覺,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那些絕望的哭嚎還在繼續,到處都一片驚慌,壓抑驚恐,為了活命而沒有方向地亂躥,平民們都不敢停下來,好似一旦停下就去即刻死去一般。
驚吼,哭喊……此起彼伏。
與白姝的木然不同,東赤完完全全瘋魔了,她想將手中的血水捧住,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她惶恐地摸著地上的血水,欲將其抓起來,但怎麽都不行。
這人雙眼通紅,不住地念著什麽,狼狽至極地用白皙的手指在地上一直抓,指尖都被粗糙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了,她卻沒有知覺似的,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陣法的反噬還在繼續,那些金色的光線正在往她身上流,她的神力好像隨時都要迸發的岩漿,翻騰著,很快就會炸裂。
且與此同時,這人姣好的面容上也開始出現黑色的恐怖紋路,那玩意兒竟在她肌膚底下緩緩流動,似乎在蠶食著她的血肉。
東赤能有今天的本事,全靠走歪門邪道修煉禁術,現在她再也壓製不住那些邪門法子帶來的侵蝕,只能硬生生承受著。
她控制了那麽多鬼修士和走屍,那滔天的怨氣全都衝撞出來,將她包裹在其中,似要將她拆骨入腹。
東赤仍舊不死心,竟還妄想著控制鬼修士和神兵,欲殺死所有人給容月陪葬。
不過她尚且還能控制那些,只是越是這樣,遭到的反噬就越厲害,鬼修士和神兵紛紛行動,去攻擊無辜的平民和吳水雲他們,而這人身上的異變也愈發可怖。
她的十指開始糜爛,臉上的皮膚逐漸皸裂,頸間的血管一條條突出,看起來惡心又恐怖。然而東赤就像沒有感覺一般,還在繼續操控。
她站著的地方也在腐爛,堅固的青石板街道被侵蝕成汙濁的爛泥,泥裡黑乎乎的濁水之中冒出黑氣把她往下拖拽。
那些被她操控著的已死之人正在苦苦掙扎,要一起將她拖入無間地獄受罪。
“滾開!”東赤大喊道,伸出血淋淋的手在濁水中翻攪,容月的屍身血水都融進裡面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滾啊,滾開!還給我!”
她半個身子都被拖進去,可卻沒有反抗,還癡癡地在那濁水中摸索中。
安陽城的地動還在進行,天上的光線越來越少,鬼修士和神兵的行動亦愈發遲緩。本來吳水雲他們是打不過這些東西的,可現在卻能輕而易舉就將其解決掉,幾乎一出手就能打落一個,且那些鬼修士和神兵倒下去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白姝安靜地看著這一切,未有任何舉動,沉默得不像話。
她衣襟中的東西忽然飛了出來,化作幾縷亮光打向四周,倏地組成一個接天通地的陣法,將晃動的安陽城鎮住。
那是沐青留下的護身黃符,也不知什麽時候塞到白姝身上的,一直都沒發現。
白姝沒再去管那些,爭鬥或是噬殺的東赤,許久,緩緩轉過身,掀起眼皮子望向那邊的沐青,而後一步步走過去。
她好像再也聽不見,什麽感受不到,眼中只有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一會兒,走到對方面前了,垂眼看著。
沐青的頭垂得那樣低,讓人看不清整張臉,瞧不見她最後一刻的面容。
白姝茫然若失地站著,面色有些蒼白,半晌,抬起手在沐青臉上撫了撫,這人身上還是溫熱的,只是沒有氣息了。
“你……”她想要說什麽,可將要脫口的話卻哽在喉中,上不去下不來,僅僅一個字就啞了聲。她沒有用力,但在觸碰到對方的瞬間,握著長劍的沐青一傾便倒。
白姝僵硬地把人接住,用手撐著她的肩膀,不知過了多久,才俯下身將對方摟抱在懷中。沐青很輕,卻壓得她身形一顫,沉重到起不來,她沒敢低眼看,過了片刻,才不忍地合上眼睛,將人攏在自己懷中。
“師尊——”
可惜沐青不會像以前那般應答了,沉沉閉著眼,好像睡過去了一樣。
周圍還在打鬥,卻與她倆無關。
師徒二人就到這兒了,再也不會去管那些人的生死存亡,不管那些修士,也不管黎民百姓,哭嚎聲越來越遠……白姝緊緊抱著沐青,眼中蒙了一層怎麽都化不開的水霧,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只能這樣抱住沐青,一直將人攏在懷中不放,不論周圍正在發生什麽。
……
安陽城的紛亂還在繼續,打鬥不止,各種異象突生,黑沉的天反覆多變,當金色光線徹底淡去時,黃符布成的陣法亦消失了。
東赤逐漸被怨氣吞食,鬼修士和神兵一片接一片地倒下,各修士仍不敢懈怠,憋著一口氣殺敵,城中一直都沒安穩下來。
……
清虛和江林離師徒倆不遠,但都沒過去,兩人皆不言語,守在周遭禦敵,直到東赤受怨氣吞噬化作一灘黑水,直到那些鬼修士和神兵全都倒下,她倆才停了下來。
也是在這時候,抱著沐青不放的白姝倒了下去。
師徒倆的命數本就綁在一起,而今沐青沒了,白姝哪會安然無恙,神力早就亂到無法控制,現在才完全顯現出來。
不過即便倒下了,白姝還是死死攏緊沐青的軀體不松手……
清楚那邊怎麽回事,只是沒過去打攪師徒,江林不忍地別開眼,到底沒先上前,還是清虛過去的。
“帶她們回浮玉山。”江林輕聲說,記起沐青的囑咐。
清虛沒回話,默然無言。
紛爭歇止,沒過多久,天際泛出魚肚白。
經歷了一夜戰亂的安陽城終於迎來清晨的第一縷光,晨曦照地,四處頹敗、破爛,滿城紛亂,死的死傷的傷,屍橫遍地。
有人呆滯地望著周圍,劫後余生還緩不過神,直到那曦光照在自己身上,終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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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戰,後續事宜如何,那些平民百姓怎樣,各宗派又怎樣,沐青已無從知曉。
那日天一亮,鳳靈宗一行人不顧其它宗派早早離去,隻留下兩個當事的弟子,為此招來了諸多不滿,畢竟鬥爭剛剛結束,所有宗派多多少少都傷了元氣,事情還沒完全解決呢,鳳靈宗就這麽走了,難免讓大家心有芥蒂。
這其中便以太一門和柳家為首。太一門這次確實損耗重,倒也能理解,但柳家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力沒出半分,話還挺多。千機門吳水雲脾氣不好,與鳳靈宗同一陣營,便同仇敵愾,忍不下這口氣,為此變著法兒嗆了柳成義幾句,一點面子都不給。
自此後,原本明面上還算和氣的各宗派算是徹底撕破臉皮,兩三報團各站一邊,千機門與太一門、柳家交惡,鳳靈宗更是明著宣布不再與柳家往來,與太一門和縹緲峰亦不再如從前那般。
再之後柳家內亂,太一門與縹緲峰鬧罅隙,鳳靈宗與千機門愈發交好,江北陸家與鳳靈宗再次結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安陽城一役後,鳳靈宗站在了風口浪尖上。死傷了那麽多弟子,沐青沒了,玉華又是主謀,鳳靈宗不僅元氣大傷,還面臨著各宗派的討伐,太真忙得焦頭爛額,光是應付那些人就夠頭疼了。
清虛被派出去處理事情了,兩三個月都沒回來,而江林一直在照顧白姝。
許是反噬太重,亦或太過心哀,白姝倒下去以後就沒醒來,變回原形陷入了沉睡之中。
且不知為何,沐青的軀體還保持著原樣,除了冷冰冰的,與之前沒有任何區別。她是白姝的元丹化成的,按理說,魂魄散了,這具軀體應該變回元丹才是,可卻沒有,著實怪異得很。
江林不明白這到底怎麽回事,太真她們也不清楚,興許與白姝有關,等這人醒了才知道。
沐青的軀體原本被安置在隱月樓,但出於種種考慮,太真還是將其送到崖下放著,與傳宗之寶萬神燈共處一室。
按照鳳靈宗的傳承,宗內有重要的人逝世了,應當為其點一盞燈放在萬神燈周圍,意為永傳不朽。將沐青送去崖下那一日,太真親自為沐青點燈,可奇怪的是無論如何都點不上,換江林或是陸傅言去點都不行,火星子能亮,可一挨著燈就熄了,怎麽都點不著。
興許與沐青的軀體還保持完好有關,太真她們也沒強行點燈,點不著就不點了,其余一切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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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姝沉睡了數月,就那麽蜷縮成一團趴著,要不是她還有氣息,真像沒了一樣。
這一年深秋鳳靈宗有諸多事要忙,江林無暇照顧師徒二人,隻得讓陸傅言接手。
陸傅言還算盡心,白天有時會去崖下守著沐青的軀體,黃昏時刻就回隱月樓照顧白姝。
沐青與白姝的事,陸傅言還是知道一些,雖不清楚師徒倆的過往,可大致能猜出一星半點。起先他沒緩過勁兒,不知該如何面對,畢竟憑空多了個師姐,且師姐與師尊關系匪淺,到底過於驚駭世俗了,但就這麽過了數月,倒也沒甚可在意的了。
鳳靈宗很亂,其余各宗派也亂,一場大局將天下攪得一團糟,各方局勢一天一個樣。
陸傅言沒空顧及外邊的紛擾,這年隆冬他回了一次江北陸家,但因為擔憂宗門,在家中待了兩日就又回去,抵達浮玉山那會兒已經天黑了,隱月樓也點了燈。
看護隱月樓的弟子說,早些時候江林來過,陸傅言便沒多上心,上去瞧了下盤在床上不動的白狐,幫著收拾打理了一會兒才離開。
翌日又是江林先來,等他到隱月樓時,房間依然亮著燈。
昨兒那名弟子說了同樣的話。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一個先到,一個後到,燈是亮著的。
直到大雪紛飛的一天,江林出了趟遠門,陸傅言亦被太真派去做其它事,偌大的隱月樓便沉寂下來。
晚些時候天色逐漸陰沉,房間的窗戶大開著,忘了關,寒風就猛地往裡灌,床上的白狐依舊沉睡,不願醒來。約莫辰時,外邊的天兒全黑了,再沒有一絲光亮,屋裡到處都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
房間裡很冷,一片死寂,除了風聲就沒有其它動靜。白狐什麽都感受不到,自始至終沒有動過,就那樣孤零地趴著,仿佛沒有了生氣,不似一個活物。
凜冽的寒風吹得帳紗胡亂飄動,薄紗一角落到了她身上,她還是沒有知覺一般,好似早已脫離塵世,一切都與之無關了。
分明活著,卻已經死了,因而不願醒來。
冰冷的風不歇,不知過了多久,大開的窗戶忽地關上,好似是被風帶過去的,屋裡這才稍微暖和些。
又過了一會兒,一道微弱淺淡的光從白狐身上飛出,不多時,案台上的油燈被點燃,昏黃柔和的燭火搖曳,光亮溢滿整間屋子。
房間空蕩蕩的,燈下隱約有一道薄影。
那薄影太淺了,點上燈沒堅持多久就再次淡去,隻余下一室空寂,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床上的白狐一如既往地安生趴著,許久,忽而動了動尾巴。
夜色深沉,無邊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