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蔻沒有聽到她想聽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有些不滿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很多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裡來來往往。
其實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舊事。
那三天裡白日他都會來陪我,晚上他要去宴會上幫忙奏樂,我就坐在庭院裡,一邊看煙花一邊等他。
不彈琴的時候他就給我講故事,許許多多的故事,宮城之外那個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諸侯國,神話裡的南冥北冥,世界盡頭。
我遇見他,才知這世界偌大。
至於那首《桃夭》,我會唱之後阿夭笑著誇我唱得好,看著他的明媚笑眼我卻突然哭了。
母親走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麽,我甚至沒有多少難過,最多是茫然無措。
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點學會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她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給她聽。她特別喜歡這曲子,肯定很開心。
或許她還會笑著彎了眼睛,誇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這般溫柔地笑著,誇我做得好。
我突然覺得非常難受,我不知道活著有什麽意義,明明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愛我了。
阿夭安撫我道:“你好好愛自己,這世上不就有人愛你了嗎?對你來說,你就是世上最可貴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他笑意明亮溫柔。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是可貴的。
後來我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在這世上最愛自己,隻愛自己地活著。在我年幼時無數次孤寂恐懼,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刻,我總是想起他的話,想著若我死了這世上便沒人記得我了,居然就這麽堅持下來。
這個人我只見了他三天,卻記了他十四年。
他在哪裡呢,他還活著嗎,他過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很失望吧。他曾經出於善意溫柔相待的姑娘,並沒有成為像他一樣善良的人。
不過,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轉過臉來趴在我枕邊,看著我說:“姐姐你說起那個人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你一定很喜歡他,有個心上人真好。”
我笑著揉揉她的頭,輕聲道:“睡吧。”
樊國國君年事已高,沉迷於求仙問道對國事並不上心,丞相引薦了一位“仙人”給國君,國君每每身體有恙便聽從仙人之語治療。在姬玉來前國君身體不適,仙人言說國君命格屬火病中不可與命格相衝之人相見。
姬玉生辰屬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國君的賓客之外。蘇琤倒是常常去見樊君的,沒過多久那“仙人”就因為冒犯蘇琤惹樊君發怒,此時又浮出他平日裡貪汙獻銀及言語不敬國君的證據,樊君怒不可遏斬了那仙人的頭連帶著還遷怒了丞相。
我並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脅了梓宸之後我便把他交給了姬玉。想來他給姬玉提供了許多不利於那仙人的證據,姬玉精心挑選了幾個,以蘇琤為觸發裂隙的點,一個個排布好,讓他們被觸發後達到最好的效果。
由此姬玉終於可以面見樊君。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為姬玉整理要面見國君的衣冠,夏菀從箱子裡抱出一件件的衣裳,在桌上鋪平,聆裳便拿著裝了開水的銅壺熨平衣服上的褶皺。
我對於此類事情一向是手忙腳亂笨拙至極,不毀壞衣冠已是大幸。還好夏菀囑咐我燒水,並不讓我再做更細致的活。
聆裳性子有些風風火火,是乾活的一把好手,她手腳很快,做事卻是極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謂是無微不至。
“公子面見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邊收拾一邊問我。
我給小火爐扇著風,聞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公子遊說最為精彩,之前有人當堂與公子辯駁,愣是八個人沒說過公子一個人,還有被噎得背過氣去的。真是笑死我了……總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衣櫃裡拿衣服,話音剛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驚呼:“哎呀,這裡還有幾件小衣服。”
“你開錯箱子了,是另一邊的。”夏菀走過去,指著旁邊的一個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衣服半天,笑得樂不可支:“這是公子小時候的衣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夏菀也不否認,她偏過頭笑笑:“他一年年地長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時候的樣子。”
聆裳嘖嘖感歎了兩聲,笑道:“可惜我來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來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受那些事,你這脾氣哪裡忍得住。”
夏菀說著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她們便專心給小火爐扇風。夏菀把那些小衣服放好合上箱蓋,歎息一聲:“他這些年真是變了很多。”
聆裳和夏菀又說了幾句,她便拿了衣服走過來,經過我的時候有些吃驚地停下腳步:“阿止,你身體不舒服麽?怎麽在發抖?”
我直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蹲久了,身子麻了。”
這天明明沒有幹什麽活,我卻覺得很疲憊。便是如此疲憊晚上也沒有能早早睡著,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聽著子蔻安穩的呼吸聲直到東方漸白。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迷迷糊糊入夢,夢裡我看到了阿夭。
我已經多年沒有夢到他了。
他還像十四年前那樣,穿著件鵝黃色的衣服,抱著比他還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有一雙琥珀色的澄澈眼睛。
他離我有兩步之遙,我上前一步他卻後退一步。
他對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他只是看著我,溫暖又淒傷地看著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夢在此處戛然而止,醒來的時候子蔻在旁邊喊我的名字,她說我在發抖,她有點擔心我。
“你做噩夢了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想了想卻突然笑了出來。我拍拍子蔻的肩,說道:“這麽多年了,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夢只是夢,你別怕。”子蔻很篤定地說著。
我看著她的眼睛,笑笑:“嗯。”
這日我和嫦樂墨瀟南素陪同姬玉面見樊君,他穿得優雅笑得妥帖,既謙和又不失貴族的威嚴。
樊君有些懶洋洋的,傳聞中他對政事頗不上心,看來確實如此。雙方寒暄落座之後,樊君倚在那金絲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久聞公子有奇策,說來孤聽聽。”
姬玉行禮,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條長生之方,獻於君上。”
一聽到“長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正襟危坐不複慵懶姿態,急切地說:“公子請講。”
我看見姬玉眼裡的笑意,樊君上鉤了。能被譽為天下第一說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說余國立國之時曾捕獲一隻千年神龜,供奉至今,是以余國國主歷來長壽。強奪神物怕是對神不敬,但若是樊國能救余國於水火,便可順理成章要他們獻上此神物。
丞相主張今年樊國有水災收成不佳。此時開戰勞民傷財,應該養精蓄銳。姬玉道吳國正是氣勢囂張,哪裡會給樊國養精蓄銳的時間,彼時他攻下余國得了余國糧倉,難免不會攻擊鄰近的樊國,那時再交戰為時已晚。如同渡河,敵方在河中之時正是最薄弱,出擊輕易便可取勝,敵方已經渡河而來陳兵列陣,最是氣勢高昂,再出兵已經晚了。
丞相又說那吳趙大軍人多勢眾,即便樊國幫余國也不能獲勝。
姬玉反駁道吳趙大軍雖然是來勢洶洶,可也是同床異夢,若可使兩國聯盟破裂,取勝易如反掌。
我見他三言兩語陳情利弊,輕描淡寫地蠱惑人心,那些計策和形勢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層蜜,釀成誘人的蜜餞。樊君的情緒變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裡,每次皺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應對。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著樊君被他一步步說動。
遊說者,攻心為上。
他那些精巧的語句從我的腦海中飄過,並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細細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頜線,聽著他說話時時而上揚時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無比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細節。
或許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變得艱澀遲緩。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腦海中糾纏,我如同在一條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窮途末路。
接近兩個時辰的對辯之後姬玉大獲全勝,樊君答應出兵又給了大筆賞賜,他微笑著應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禮告退。
樊君求仙問道這麽些年裡,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藥仙術上花了不知多少銀子,直到丞相舉薦“仙人”給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斂。
丞相雖然說是獨斷了些,卻也是盡心盡力。他與候府雖有不睦,但在出兵這件事上卻不是針對項少涯。今年樊國水患嚴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國就像是押上國運的豪賭。他不願賭罷了。
我們隨姬玉一起出門時蘇琤已經等在門口,她同姬玉說了幾句話,眼裡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憐的姑娘,我這麽想著。
回到侯府的時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從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談話後我們少有謀面,此番我們在花園的回廊上打了個照面。他愣了愣之後便笑起來,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乾淨陽光的少年模樣。
我於是也點頭應下。
我們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後,他突然看向我:“我能問你個問題麽?”
他的語調很輕松。我也轉眼看向他,示意他說下去。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他確實從一開始就表現得人畜無害,項侯爺懷疑內鬼是常駐府上的人,也為他脫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麽懷疑也不到他頭上。
我想了想,答道:“從一開始,你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塵宴席?”
“是的。”
“為何?”
我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動與我攀談且對我很好奇,我便覺得你不普通。”
在尋常人眼裡,我是再平凡庸常不過的女子,見了我許多面都不記得我長相的不少,和我說了很多次話也不記得我是誰的更多,沒有誰會主動放心思在我身上。
在我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裡,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類。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頭,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繼而問:“我也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他點點頭:“你說。”
我在花園之中站定面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什麽喜歡項侯爺?”
他有些吃驚,臉色先是白了,又漸漸有些泛紅。在一片火燒紅的楓葉背景裡十分青澀好看。
我欣賞著他的臉色變化,原先覺得他善於偽裝心思深沉,但卻忘記了他也是僅僅十七歲的少年。原來愛意是這樣藏不住的東西,即便是對於一個細作。
想來項少涯也是因為知道梓宸是愛慕他的,所以未曾有過懷疑。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我見他面有猶豫,於是說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麽,輕輕一笑:“阿止姑娘,我六歲入府,十歲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著我,眼裡有些悲戚又有些無奈。
“我在他身邊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為人如何,這麽優秀的人屬意於我,對我好,我怎麽可能不喜歡他。”
我沉默了。
項少涯為人疏朗豪邁,又相貌堂堂,其剛正不阿在我見過的貴族裡面確實少有。這樣的人願意為梓宸破例,為梓宸辜負愛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動。
我問道:“即便你與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細作?”
“是的。”他的回答很篤定。
“無論我是什麽,我應該都會很喜歡他。”
我看著他,看著秋日裡明朗又悲傷的一雙眼睛,我覺得我在那條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終於撞上了牆壁頭破血流,痛但是清醒。
我得去求一個千真萬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