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 也終有達到終點的那一日。
入京的那天,太子李珠帶著儀仗隊親自迎接。
兩年間李珠長高了不少, 氣質更加軒昂, 眉宇間與李嫻七分相似,但比李嫻多了三分英氣, 與李嫻沉靜的氣質也略有不同,太子李珠的眼神裡帶著幾分銳利。
“末將林飛星參見太子殿下,奉西北大元帥之命,護送長公主殿下回京,今安全抵達,不辱使命。”
李珠跳下馬背,來到林挽月的身邊, 雙手將她從地上扶起,微微仰著頭笑著對林挽月說:“林將軍一路辛苦了, 兩年未見, 將軍在北境的風采孤亦有耳聞,改日孤在東宮設宴款待將軍, 還望將軍務必要來。”
林挽月受寵若驚的對李珠拜道:“末將不勝惶恐,多謝太子殿下 。”
“嗯。”李珠笑著點了點頭, 快步走到李嫻的四乘馬車前, 馬車的門開了,李珠恭敬的舉起右手:“姐姐,珠兒扶你。”
李嫻看了看自己的弟弟,雙眼含笑, 將纖纖玉手搭在李珠的手背上,走下了馬車。
林挽月看到有一位衣著華貴,花白頭髮的老人跟在李珠的身後,當李嫻站穩時,老人立刻來到李嫻的身前雙膝跪地,痛心疾首的說道:“老臣有罪,教養出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孽障,讓長公主殿下蒙羞,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林挽月這才反應過來,這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軍功拜爵的平陽侯。
“侯爺請起,世子病的突然,本宮亦非常痛心;眼下這些虛名都不重要,北境貧苦,藥材和大夫都不足,這一路回京也辛苦了世子,還請侯爺將世子接回府中好生調養吧。”
說著李嫻帶著太子李珠給平陽侯讓開了一條路。
李嫻的臉上至始至終都帶著禮貌又疏離的笑意,不虧禮數;而太子李珠則對著跪在地上的平陽侯眯了眯眼,不滿的意味十足。
平陽侯拜謝過李嫻,從地上爬起來;一揮手,身後的四名府兵便進了李嫻的馬車,將李忠從馬車上抬了下來。
此時的李忠早就不複往日的風流之姿,只見他面色枯槁,形容消瘦,雙目緊閉的躺在那裡,胸口的起伏若不仔細觀察很難察覺,眼看著是不成了。
平陽侯布衣從軍,刀口舔血幾十年,搏了個一品軍侯,三個兒子中只有李忠最成氣候,雖然平陽侯夫人對李忠頗為溺愛,讓李忠的身上有不少世家子弟的毛病,但李忠的弓馬騎射樣樣精通又很孝順,頗得平陽侯的喜愛。
如今不過幾個月的光景,竟然變成這般模樣,讓平陽侯怎麽能不痛心?
平陽侯看著自己的兒子,強忍心頭酸楚,朝著李嫻李珠又是躬身一拜,帶著抬了李忠的府兵,上了平陽侯府的馬車。
李嫻目送平陽侯府的馬車走遠,李珠終是壓抑不住,對李嫻說道:“孤是第一個不同意這門親事的,這兩年來,因為這個李忠,我們姐弟之間數次齟齬,姐姐總是袒護他,現在好了!事實勝於雄辯,姐姐看到了吧?李忠不值得托付。”
李珠的話音落,林挽月明顯感覺到場中的氣氛一滯;拿眼睛一掃,只見場中所有的宮婢侍衛盡數低著頭,屏聲靜氣一副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子。
林挽月朝李嫻那邊看去,見李嫻正笑著,安慰般拍著李珠的肩膀。
不知怎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林挽月仿佛感受到了李嫻心中那股深深的無奈,便不由自主的跟著難過了起來。
李嫻突然沒有任何預兆的轉過眼,正好與林挽月隔空對視;李嫻看到林飛星的表情微微一怔,林挽月立刻別過了頭,仿佛偷窺被人戳穿般窘迫的轉過了身。
李嫻換了凰輦,太子李珠與林挽月騎馬行於凰輦兩側,後面跟由千名騎兵兩側押運,著看不見尾的嫁妝。
隊伍浩浩蕩蕩的進了天都城。
李嫻坐在凰輦中,回想剛才看到的,心頭一悸。
她最善讀心,適才她竟然從林飛星的眼神中讀到了疼惜;他遠遠的看著自己,眼神中的疼惜與難過是那樣的不加掩飾。
他,竟看透了我的心麽……
李嫻靠在軟墊上,疲倦的閉上了眼睛;心間恍若有什麽東西在躍躍欲試,試圖破土而出。
凰輦中並無第二人,李嫻也可以短暫的卸下偽裝,這兩年來,她很累。
朝中雍王李玔與楚王李玹鬥的如火如荼,齊王李瑱態度曖昧,搖擺不定,皇子李環異軍突起;兩位王爺鬥的越激烈,便越能體現出李環的與眾不同來。這兩年來,父皇已經對李環愈發的疼愛,雖然有自己坐鎮李環還不足以撼動東宮的地位,可是這次北境一行,讓李嫻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勾結匈奴以百姓相挾的毒計到底是誰出的?
乾淨利落的斷了一切線索的人又是誰?
刺殺林飛星的那幾個人又是哪一路的?與兩年前刺殺自己但至今都沒有查出結果的那批人,是不是源於同一人指使?
這一樁樁,一件件,攪的李嫻心亂如麻,又不得其法。
隨著太子李珠一天天長大,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張,這兩年來因為李嫻將要嫁給李忠,李珠竟然為此和李嫻吵了數次。
自己的弟弟在想什麽,李嫻又怎會不知?
楚王得寵,又是兄長,性子更是眼高於頂狂放不羈,這麽多年來李珠受了不少氣,而平陽侯府是楚王府的中堅力量,自己嫁給平陽侯世子李忠,從某種程度來講亦算是和楚王府聯結。
李珠心中有氣,有不解,甚至有猜忌,李嫻都知道。
可是縱然能理解,也真的很累……
這兩年來,李嫻一直將這份疲憊深藏心底,就連每日貼身伺候她的小慈都不曾察覺,卻沒想到,竟然被一個“置身外圍”的林飛星看了個透徹。
他眼中的疼惜毫不摻假,余閑說的沒錯:這人,真的是天生的敏銳。
“哎……”李嫻終是輕歎出聲,卻不知這聲歎息到底為誰。
林挽月本以為要送李嫻進宮,卻沒想到凰輦先到了長公主府。
在林挽月的印象中,李嫻在宮外似乎並無府邸,想來是陛下為了李嫻大婚出閣,特意命人建造的吧。
長公主府的佔地面積大的驚人,玄黑色的匾額上用金色大字寫著:敕造長公主府。
朱紅大門對開,門上釘著八八六十四顆銅釘。
門口蹲著兩尊栩栩如生的銅鑄瑞獸,門外已經規規整整的跪了兩排下人。
凰輦尚未停穩,兩排下人便齊齊呼道:“恭迎長公主殿下回府。”
李嫻由李珠攙扶著下了凰輦,朝著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奴仆說道:“都起來吧。”
“謝殿下!”
“來幾個得力的人手將這些東西妥善安置。”
“是,太子殿下。”
“姐姐,我們進去吧。”李珠抬著廣袖,對著李嫻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嗯。”李嫻頷首,率先進入長公主府的大門。
林挽月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小慈繞過人群來到林挽月面前打了一個萬福道:“林將軍,一路辛苦,殿下要先行沐浴更衣,進宮拜見陛下,林將軍不如先回驛館稍作準備,陛下說不定也會召見您呢。”
“好,謝謝小慈姐姐提醒。”
“小文子,你過來給林將軍帶路。”
小慈話音落,立刻跑來一位看上去頗為機靈的家丁,到林挽月身前站定,恭敬的打了一個千兒:“小文子給林將軍見安。”
“麻煩你前面帶路吧。”
“可不敢當,奴才能給將軍帶路,是奴才的臉面,將軍這邊請。”
林挽月整合了送親的隊伍,帶著這一千騎兵由小文子領著,朝驛館去了。
剛剛安頓好送親的隊伍,李嫻便派人來了。
“奴婢見過林將軍。”
“姑娘有理,不知殿下派姑娘來所為何事?”
“殿下命奴婢給將軍送了幾身常服,讓奴婢轉訴將軍:因裨將在京中無品,將軍穿常服面聖即可。”
林挽月道過謝,宮婢便將幾套常服連著發冠,腰帶、配飾、鞋子,安放在了林挽月的房中,退了出去。
李嫻沐浴更衣後同太子李珠共同進宮,進了大殿,李釗給姐弟二人賜了座,屏退了所有宮人。
李釗坐在高位上,打量自己的女兒良久,重重一歎:“嫻兒,父皇對不住你。”
李嫻垂著眼沒有說話,李釗更是愧疚,說道:“前幾日父皇收到了你舅舅的親筆奏章,書中說:李忠行為不檢,且不久於人事,奏請寡人下旨解除婚約,另行嫁娶,嫻兒你以為如何?”
未等李嫻開口,李珠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疊於胸前朝著李釗恭恭敬敬的一拜:“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你說。”
“是,兒臣覺得舅舅所言甚是,兒臣適才見到李忠了,一副不久人世的模樣;恐怕連大婚之期都未必能熬過去,父皇難道想皇姐守望門寡嗎?就算是李忠康復了,父皇怎舍得讓皇姐嫁給那樣一個人?兒臣第一個不答應!”
“珠兒!”
“皇姐莫要勸我,珠兒雖為儲君,但也是皇姐的親弟弟,兩年前珠兒年幼不懂事,未曾勸過;如今珠兒長大了,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親姐姐往火坑裡跳,皇姐你何錯之有?為什麽要冒險去承受望門寡的汙聲?父皇,若是母后尚在,該有多傷心?珠兒求父皇為皇姐做主!”
李珠說完“咚”的一聲跪在了下去,黑色的廣袖平攤在地上,額頭貼著冰涼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