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不比宮中, 處處考究。
宮婢立刻給林飛星搬來了食案,案上放著新出籠的糕點。
小火爐溫上茶水,地上擺著火盆, 香爐生煙。
林挽月與李嫻對坐,宮婢們有序的退了出去;眨眼的功夫整個客廳就剩下了林挽月與李嫻兩人。
李嫻端起茶盞, 抿了一口, 慢慢放了下來, 抬起廣袖邀道:“飛星快趁熱嘗嘗, 味道如何?”
林挽月應邀率先撚起一塊玉露玲瓏糕放在嘴裡, 糕點軟糯卻不甜膩,入口即化, 只有離國京畿才生長的玉露香氣溢滿唇齒。
李嫻一直面帶微笑看著林飛星, 見他也不先喝口茶潤潤口便直奔玉露玲瓏糕去, 又見他眯著眼睛好像是偷到腥的貓兒一樣, 心頭突然升起一陣奇異的感覺:見過了林飛星統兵打仗, 見過了林飛星的鐵血手腕;誰又能想到這人還有這樣貪嘴的一面呢?
見慣了宮中的繁文縟節,如今看到林飛星這般率性的享受美食,不僅不覺得有絲毫的粗鄙, 反而很喜歡看。
李嫻就這樣安靜的坐在林挽月的對面, 看著林飛星大快朵頤。
眉眼一直帶著笑意:兩年來, 面前的這人可以說有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可單單這胃口和吃相一直秉持著。
林挽月由於習慣了樸素簡單的生活,條件改善後她也很少會去特別吩咐廚房做什麽;可這卻並不代表她不貪嘴。
林挽月一直埋頭苦吃,將各式各樣的糕點往嘴裡塞, 兩個腮幫鼓鼓的,臉上帶著滿意和享受的表情;看到這樣子的她,也會讓人心情大好。
直到面前的碟盞已空,林挽月才停了下來,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殘渣,端起面前的茶盞牛飲了一口,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看上去甚是滿足。
對面的李嫻終是忍俊不禁,出聲喚道:“小慈。”
“奴婢在!”
“去再端些來。”
聞言,小慈看了看李嫻案上幾乎沒動過的幾盤糕點,又轉頭看了看林飛星面前空空的碟子,笑了起來,打了個萬福,轉身去了。
林挽月這才發現李嫻正在打量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燙,訕訕的解釋道:“今日天還未亮軍中便有事情,一直忙到剛剛也沒吃飯……”
李嫻卻打斷了林飛星的話,笑吟吟的說道:“無妨,看到飛星用的如此開懷,我亦心生歡喜,光吃糕點可夠?不如我命人傳膳吧。”
聽到李嫻的話,林挽月連連擺手:“不不不,不用麻煩了,此時又不是用飯的正時辰,能吃些糕點已經很好了,不敢麻煩。”
李嫻笑了笑,沒有堅持;不一會兒小慈回來了,身後帶著兩名端著托盤的宮婢,兩位宮婢看到林挽月的食案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拿眼睛偷偷打量端坐在案後,這位看上去頗為文質瘦弱的將軍;手腳麻利的收了空碟,放下了四盤碼的很高的糕點。
林挽月訕訕的揉了揉鼻子,這個量恐怕是小慈特意為自己加的;一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給李嫻身邊近人留下如此印象,心中一赧。
李嫻小慈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早就心意相通;李嫻怎會不知這古靈精怪的小慈是故意為之,遂用眼睛嗔了後者一眼。
小慈渾然不懼,拈著蘭花指貼在唇邊抿嘴一笑。
“林將軍今日軍務繁忙,一餐未用;你去廚房端一碗冰糖蓮子粳米粥來。”
“不不……不必麻煩了,我……喝些茶水就夠了。”
“那怎麽能行呢,這冰糖粳米粥我們家殿下每日都用,奴婢看林將軍你的氣色也不是很好,用一碗吧。”
“那……那就,麻煩小慈姐姐了。”林挽月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
小慈笑眯眯的帶人下去了,又過片刻,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冰糖蓮子粳米粥放在了林飛星的面前。
林挽月道過謝,小慈轉身欲走;卻被李嫻叫住。
“小慈,你親自送些糕點到忠世子府上。”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小慈打了一個萬福領命去了。
本來食指大動的林挽月,猛然聽到李忠的名字,心頭一堵,便沒了食欲。
只見林挽月低著頭,右手握著湯匙緩緩的攪著碗中的冰糖蓮子粳米粥,一下也沒往嘴裡送。
李嫻看著林飛星,自是知道林飛星因何悶悶不樂;這一天之中發生的所有事,李嫻雖未曾參與卻早已了如指掌,就連林飛星在街上的事情,也有影子一路隨行匯報了上來。
林飛星的性子雖然看上去像是個能忍不喜追究的主,可是李嫻知道:這人內裡耿直又不會轉彎,經歷過糖水鋪子那麽一激,恐怕會偷偷難受好一陣子。
所以在聽到影子報告:林飛星晃晃悠悠的往自宅的方向走來時,李嫻特意打發了小慈去門口候著。
林飛星不願意娶自己的二妹李嫣,那麽李嫻隻好行使第二套方案。
這套方案是李嫻親自制定的,她便可以大致的預見林飛星的未來;知他將來會經歷許多本不應該由他承受的磨難,李嫻心中也曾湧起過諸多愧疚,李嫻不知道未來自己是否還能及時的安撫林飛星,隻好趁著如今有機會,多給他一點安慰和彌補。
計劃已經開始,誰也沒辦法回頭……
“飛星,我觀你神色不濟,定是昨夜也沒睡好吧?這冰糖蓮子粳米粥最是補氣提神的,你多少用一些;等吃完了,若是飛星想說,我願意為飛星分擔一二。”
林挽月抬眼看了看李嫻,感受到她眼神中傳達的真摯和擔憂,心中一暖,舀起一大口粥送到嘴裡:“嗯!真好吃。”
林挽月吃了粥,李嫻又勸著讓她吃了幾塊糕點,才喚來宮婢將碟盞撤了下去。
待正廳再次安靜,李嫻開門見山的問道:“飛星可是有煩心事?”
“嗯。”
林挽月點了點頭,直直的看著李嫻,那股委屈的感覺再次湧現出來,卻不知如何開口。
李嫻安靜的回望林飛星,耐心等待,眼神中帶著安慰的柔光。
“唉……”
林挽月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昨天夜裡,最後一個匈奴戰俘在牢中被人勒死,最可疑的人是我的親兵公伯玉,結果公伯玉在臥房上吊自盡,死無對證;我又帶人到營中去找斥候,偵查營的營長卻告訴我,那名斥候昨夜被公伯玉打著我的名義叫去問話,衛兵找了大半天,發現斥候被吊在城南的竹林裡,那片竹林離我府上不足百步;警告的意味明顯,而且至此,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李嫻點了點頭:“意料之中,卻比想象更快;只是飛星為何不即刻提審那名匈奴,又為何不讓那斥候當場翻譯?”
聽到李嫻的問題,林挽月又是重重的一歎,臉上湧現出了濃濃的自嘲之色,回道:“呵,也許是怪我太自以為是了,或者說我太貪多;我知道軍營中不乾淨,本想借此機會一箭雙雕;我不讓斥候當場翻譯,是不想讓潛伏在軍營中的暗樁聽到,這樣背後的人便不知道這批匈奴到底掌握了什麽程度的情報;他們沒有分寸,必會行動,或者去想辦法套那斥候的話。事後只要我再問那斥候,有誰明裡暗裡打聽過,便可心中有數;至於那匈奴,也是同樣的道理。其實我知道這些匈奴也未必知道太多情報,指望著從他們嘴巴裡揪出幕後黑手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我乾脆隻留下一個活口,等到暗樁把情況都傳出去,我再單獨審問這名匈奴;問出多少情報並無所謂,主要目的是給幕後黑手來個敲山震虎;我要讓他摸不準我到底掌握了什麽,他一慌,必定會布局運作,只要他動,便會有跡可循,我本想……本想借此機會送你一份大禮,權當……恭賀你大婚;讓你帶著情報回到京中,早做防控,我也借此機會肅清軍內細作,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對手的速度這麽快,手段這麽狠,冒著暴露的風險,甚至連成了我親兵的暗樁都能舍……現在所有的線索和籌碼都斷了,又成了死無對證!”
李嫻直直的盯著林飛星,心中五味雜陳,就在昨天夜裡,她派去保護林飛星的那些最一流的影子,一共處理了七撥意圖到林府暗殺林飛星的死士!一晚上比這兩年來加起來的總數還要多!
這人怎麽就這麽傻?對手能逼的暗樁自盡,在天牢裡殺死匈奴,又把斥候吊在他府外的竹林,難道他就不曾想過,殺手同樣可以潛入林府刺殺他嗎?
若不是自己早早就把余閑安插進去,若不是保護林飛星的影子從兩年前,李忠命人暗殺他到今天一直在待命,這人,早就死了!
林挽月見李嫻久久不語,又是自嘲般的一笑:“你也覺得,我太過自以為是了,對嗎?”
李嫻聞言卻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其實線索全斷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飛星,你是聰明人;你的器量也絕對不會止步於此,舅舅和平東將軍均對你另眼相看,若是這次為了幫我而有個什麽閃失,我會愧疚一輩子的!你……這次,真的太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