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琤驪被帶回省廳, 接受來自廳長的慰問; 鍾永包被民警替換,民警同志幫他照顧空巢老人; 遠在長硯的陳岷,也接到了電話,望江的同事熱情詢問,他們什麽時候返程。
超人處附近總有警察來回巡邏, 一出門沒準就能撞見個。
楚愈坐在餐桌前,連午飯都沒心情吃。
夏亦寒丟了, 徹底沒了消息, 她現在倒真成故意助凶手逃跑的千古罪人了,跳進黃河洗不清。
幾個屬下想安慰她,都不知從何下口, 畢竟這麽糟心的事, 提起來,只會讓糟心程度更上一層樓。
糟心的楚愈,還是留心了一下省廳的動向, 據顧渺透露,省廳現在的工作重點,是聯合長硯市,搜查槐花魅影的下落, 重點將五個被害人保護起來, 怕她雕完一圈槐花, 下一輪準備斬草除根。
不過省廳倒沒怎麽調查系列懸案,可能因為當務之急是找到槐花魅影,穩住民心, 終止各種傳聞和謠言。
楚愈心裡有了數,以往超人處負責指揮時,是將槐花專案和系列懸案並案偵查,同步推進,雖然謎團越滾越多,但楚愈相信,當碎片搜集到足夠多時,亂雖亂,但只要找出最關鍵的排列提示,她們便能將碎片拚湊,最終成一副整圖,生成真相。
她現在就在找那個提示,關鍵的提示。
對於省廳來說,將槐花魅影終結偵查,其實不算複雜,小槐花行凶傷人的證據,都已經齊全,只要將她捉拿歸案,便算大功告成。
只不過其中少了樣東西——動機。
小槐花為什麽要雕槐花?被害人為什麽要幫包庇罪犯?小槐花和被害人到底什麽關系?
這些楚愈必須查明白,如果系列懸案無法查清,那她也不會允許槐花專案結案。
午飯終究是吃了,楚愈像行屍走肉一般,把食物往口中送,但味同嚼蠟,已經吃不出味道,她是為了下午的活動積累能量,免得身體能量不足,鬥不過警察。
現在對於超人處,尤其是楚愈來說,局勢緊張,能不動就該不動,爭取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以後處分興許會輕點。
但楚愈就不安生,屬於典型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型,左膀右臂都被砍了,還要繼續蹦躂。
她從顧渺那兒,獲知了以前慕尚青鄰居的地址,準備親自拜訪。
楚愈和宋輕陽,瞅準機會,從底樓溜了出去,躲開監控范圍。
兩人還喬裝打扮了一番,戴著口罩和老年帽,這幸虧是冬天,可以穿得腫脹一些,掩蓋身形。
在出租車上,楚愈忍不住感慨,自己怎麽混成了這樣,還不如夏亦寒呢,出個門都要畏畏縮縮。
倆人直奔花謝庭,去探訪一位名叫蔡淑英的老奶奶,當時顧渺說,她六七年前撞見過慕尚青和夏亦寒,楚愈就相當感興趣,現在終於得空,來親自問上一遍。
蔡淑英算是花謝庭的元老級居民,生在花謝庭,長在花謝庭,就算拆遷之後,還是時常回來,總是離不開這小破地方。
顧渺問過蔡淑英話,不過筆記做得不全,因為蔡老太本人,口齒就不清晰,還有濃厚的本地口音,大字不識一個,不能用書面溝通,聽她的口述,需要靠猜,顧渺當時就聽得雲裡霧裡,也不知筆錄交上去後,楚愈看不看得懂。
根據地址,楚愈上到街邊店鋪的二樓,蔡老太最開始,會隔三差五回來看看,後來索性就搬了回來,住在原來街區對面。
楚愈提前給她打了電話,她知道有客人來訪,於是剛一敲門,門就開了,蔡老太站在門後,請她們進來坐,她精氣神還挺好,笑起來眼睛發亮,嘴角的皺紋都顯得親切。
因為聽聞過慕尚青的往事,知道花謝庭是個“窮鄉僻壤”,居民素質普遍低下,慕尚青的鄰居,總是罵他和他媽媽是精神病,所以楚愈對花謝庭居民,雖然沒有厭棄,但也沒啥好感。
不過此刻見了蔡老太,楚愈心情好了些,她給她們泡了兩杯枸杞水,還怕不適合年輕人的口味,水裡加了冰糖。
楚愈站在黃木窗前,看了一圈外面的樓房建築,花謝庭拆遷之後,重新規劃,道路鋪平擴寬,綠化提高,大大小小的生意人進來,開起了茶樓、服裝店、KTV,倒真有了現代都市的氣息,不像以前,城鄉結合部氛圍濃厚,揮都揮不去。
蔡老太就和她一起站在窗邊,絮絮叨叨花謝庭的發展史,她現在年紀大了,一個人住,時常懷舊,也沒個人聽她念叨。
現在時常有政府來的同志想了解情況,蔡老太也樂意分享,把陳年往事都挖出來,她表達得並不流暢,可能是天生口舌不好,說話磕磕巴巴,不過楚愈足夠耐心,不管她說什麽,都聽得專心致志。
宋輕陽乾完了杯枸杞冰糖,沒事乾,有點無聊,她平時說慣了普通話,蔡老太一口鄉村土音,她不大聽得懂,想認真聽吧,聽不下三句,就開始犯困,差點睡死在沙發上。
不過好在楚愈堅守住了,遇到聽不懂的地方,她就重複一遍,引導蔡老太解釋,直到她聽明白。
兩三個小時下來,楚愈總算把蔡老太的邏輯搞清了,可以充當她的普通話翻譯。
兩人從窗邊聊到沙發,再從沙發聊到廚房,蔡老太留她們吃晚飯,楚愈便幫著她剝豆子,腦子和手完全處於分離狀態,手在開豆莢,腦子在梳理記憶邏輯。
蔡老太以前住慕尚青家臨街,和周蘭心不熟,不過找她做過衣服,她挺喜歡慕尚青這孩子,看起來文質彬彬,見人還總是阿姨姐姐地叫,她還給他塞過自家做的年糕。
蔡老太以前在花謝庭小餐館打工,老板是她遠房親戚,她相當於是友情幫忙,順便賺點生活費。
周蘭心和慕尚青,幾乎沒到飯館裡吃過飯,蔡老太知道他家窮,即使在花謝庭低到要國家補貼的生活水平中,他家還是算出類拔萃,可謂是窮出了水平和特色。
蔡老太丟垃圾時,見過慕尚青被欺負,那些孩子,比他大不小多少,有的還沒他高,就敢往他身上吐口水,他長得好,成績好,又有禮貌,按理說應該討人喜歡,但因為不合群,不喜歡和其他孩子一起野,不說髒話不打架,於是成為了異類,被欺負的對象。
按理說其他家長,應該以慕尚青為榜樣,教訓自家崽時,會提一句“你看看人家尚青,學習好,懂禮貌,你再看看你,跟從垃圾堆裡長的一樣”。
但他們沒有,因為周蘭心省吃儉用,把慕尚青送去了市小學、中學,享受最好的教育資源,於是大人心中有了芥蒂,大家要窮一起窮,要喪一起喪,你怎麽還享受與眾不同的東西,起步和咱不一樣了呢?
於是慕尚青再好,再優秀,在大人眼裡,那是學校教得好,老師帶得好,他們如果把孩子送到市小學、中學,孩子也會一樣優秀,但他們沒那個精力和閑錢,自己都活得艱難,哪有心情管孩子,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孩子們欺負慕尚青,大人們心裡有數,不過沒吱聲,還有點解氣,忍不住想,說讓你和咱不一樣呢?你有本事讀好的學校,那你有本事直接搬到城裡,別和咱們這群窮鬼做街坊鄰居呀,抬頭不見低頭見,見著心煩。
後來慕尚青長到十二、三歲,會反抗了,那些欺負他的孩子,被他打得大小便失禁,一路跑著回家,哭得嗷嗷的。
大人們不樂意了,議論紛紛起來:
——這平時看著斯文的孩子,怎麽打起人這麽喪心病狂,平時其他孩子打他,那是鬧著玩,他還個手,怎麽把人往死裡打!
——他以前的文靜懂事都是裝的吧,現在繃不住了,本性暴露了,和他媽一樣,沒準還和他爸一樣,他爸是幹啥的來著,該不會是個殺人犯,畏罪潛逃了!
——我看著像精神病吧,正常人哪有這麽欺負人的,肯定是精神有問題,都分不清是非了!
後來,大人和小孩達成了一個共識,慕尚青有精神問題,小孩們編了個順口溜,在當時那一片,人人傳頌:“愣頭青,精神病,打起人來不要命,發起瘋來很神經,媽媽說,要遠離,不然傳染惹上病。”
不過順口溜,孩子們隻敢背地裡念,若當著慕尚青的面兒,把他惹急了,又是一通瘋,他們可不想再被打得屁滾尿流。
拜慕尚青所賜,周蘭心也得了個“有病”的稱號,原本鄰居們隻覺得她執拗、陰沉、不愛聊天,現在怎麽看她,怎麽不正常——正常人怎麽會起早貪黑,每天花三個小時,送孩子上下學?
正常人怎麽可能長得好看,還一直守寡沒個對象?
正常人怎麽可能生出那麽個瘋兒子?
於是街坊鄰居,又達成一個共識,周蘭心也有病,遺傳給了慕尚青,她母子倆就是因為精神問題,慘遭男方拋棄!
這下,孩子們罵慕尚青時,把他媽也帶上,多了個著力點,順口溜也越編越長。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慕尚青讀高中,學校在東城區,隔得太遠,不得不住校,而以前欺負他的同齡人,要麽開始打工,要麽去學了技術,也很少回家。
城鄉接合部,人口流動量本來就大,每年都有人來來去去,熟面孔也越來越少,那些往事,也隨著人口的移動,而漸漸消逝。
不過每次慕尚青回花謝庭,依舊可以見到街坊鄰居,卻從不往來——明明住了幾十年,但一直無法融入,不知是悲哀,還是慶幸。
楚愈把蔡老太的口述內容理了一遍,不管是明說還是暗示,大約是這些意思,和顧渺之前做的詢問筆錄,差別挺大。
顧渺詢問的其他三個鄰居,多是環繞慕尚青的精神問題,強調和他家不熟,而蔡老太則是把街坊鄰居的反應,都說了一遍,她沒糾結慕尚青的精神問題,而是其他人對他問題的態度。
兩種口述比起來,楚愈更相信後者。蔡老太因為口舌不便,不擅長嚼舌根,又一直孤獨到老,楚愈猜測,她可能還有什麽別的缺陷,所以無兒無女的,也算是個異類,在花謝庭中,和街坊鄰居也沒融得太好。
她長期在飯館打工,人們在飯桌上,最愛談天說地,丁點大的事兒,往飯桌上一放,都能談個把鍾頭,這時候,便是八卦和議論的聚集時間,蔡老太來來回回端菜的功夫,肯定聽了不少。
最後,也是楚愈最在意的一點,蔡老太並未欺負過慕尚青,也沒說議論過他家,這使得她可以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中立地看待人和事,得出一個較為接近真相的評價。
晚上,在飯桌上,楚愈把背景信息了解得差不多,她發現蔡老太也說不出什麽新信息了,便轉被動為主動,以提問的方式,有針對性挖掘信息。
“蔡奶奶,周阿姨她,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呀?”
蔡老太愣了一陣,她可以記起來以前的經歷和感覺,但要回憶起具體時間,還真有些吃力。
“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已經很久沒見她囉。她死嘞時候,她娃兒給她辦的葬禮,都沒邀請哪個,不然我都去送一哈她。”
楚愈:“那她埋在哪裡呢?”
“應該是埋在她家後面那個土壩壩頭,那兒有棵槐花樹,也好,天熱嘞時候,可以給她遮陰,幫她擋雨,可惜拆遷嘞時候,樹被推囉,盡剩些草草。”
楚愈呼吸一滯:“槐花樹……多嗎?”
“不多,就一棵,”蔡老太比劃起來,“不過那槐花樹……是真滴漂亮,每年夏天,花掉下來,好看得很,地上落滿了,就跟……下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