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愈看著比對圖, 只是眼神一定,並沒多大反應,畢竟早就料到是慕尚青,看到那五把刀時,也在腦中勾畫出了凶手的模樣。
自從她帶著僅存的三名處員, 在花謝庭挖出了慕尚青的屍骨,徐懷俞便對她刮目相看, 雖然沒表現出來, 但心裡已經把她奉為破案谘詢師,沒準谘詢一下,比他們累死累活在外偵查一天都強。
廳長辦公室裡, 徐懷俞坐在辦公桌後, 楚愈與他相對而坐,而木魚、方大托、宋輕陽,旁邊的沙發上, 本次案件偵查的核心人物都到齊,徐懷俞還提供了白板,供他們幾個寫寫畫畫。
楚愈今天穿了件羊羔毛加絨加厚棉衣,純黑色, 帽子上有圈白絨, 襯得她下巴輪廓清晰, 面色越發沉靜。
徐懷俞見她久久不發話,便探著腦袋,想再提醒一下, 不過話還未出口,楚愈忽的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油墨筆,擴了擴肩膀,拿出馬上要狂書八百字作文的架勢。
不過憋著八百字的力道,她只寫下一個“慕”字。
“我們先從五年前的11月1號說起,那天晚上,慕科長神秘失蹤,超人處和警方在民工樓頂樓,發現了死者的手機、鞋子等物,還有大量血跡,經檢驗來都自於慕科長,而那晚有一個目擊者,稱案發時,曾見慕科長,似乎在和另一方搏鬥,並且處於下風。
當時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尋找他,但沒有結果。現在,他出現在花謝庭的花壇裡,我們可以稱其為第一現場。”
徐懷俞打斷她:“等等,怎麽就是第一現場了呢?萬一凶手是在其他地方殺人,然後轉移到花謝庭?”
楚愈向宋輕陽點頭示意,後者拿出在福山醫院做的筆錄,翻到相應頁數,遞給徐懷俞。
徐懷俞一看,再看看昨天楚愈拿來卷宗,語氣一酸:“您不是說,把卷宗都盡數送來了嗎?怎麽還有漏網之魚?”
“當時回得太急,筆錄落在了長硯,木魚她們今天從長硯回來,一起帶回來的。”
話雖這麽說,徐懷俞心知肚明,看來楚愈還是藏了一手,自己如果不跟她合作,她是不會使出殺手鐧的。
“您繼續。”
楚愈寫下個“薛”字。
“小槐花在雕槐花之前,曾問武打演員假扮的薛進萍:五年前,在花謝庭做了?什麽由此我們可以判斷,11月2號的晚上,薛進萍在花謝庭。”
徐懷俞再次發問:“您怎麽確定,是11月2號?五年前,時間橫跨一年,包括365天,怎麽可以精確到11月2號,萬一是11月1號呢?”
楚愈給木魚示意,木魚走到徐懷俞身邊,把卷宗裡何藍、薛進萍和龔燕華的乘車購票記錄,翻了出來,給他老人家過目。
徐懷俞看了,恍然大悟,差點就一拍腦門,但他要保持姿態,保持對卷宗爛熟於心的樣子,於是仍舊端坐著,目光在發車日期“11月2日”上轉了一圈,聲音端得渾厚:“所以您覺得,這三個槐花專案被害人,在11月2日到達本市後,都會集到花謝庭?”
“是的,”說著,楚愈在白板上寫下“何”,“當時我們在珞玉市,詢問過何藍的丈夫,他說何藍曾去望江市旅遊過兩次,一次是六年前,把望江的各個景點看了一遍,一次是五年前,不過那次去的匆忙,回來的也匆忙,倒不像是旅遊,像是去辦什麽急事。
“而詢問何藍時,她知道小槐這個人,不單單是通過新聞流傳,她當時的原話是:她今年20歲左右,有精神病傾向,是盆川省望江市人。如果何藍和小槐花沒見過面,她又能知道這些信息,那麽她應該是和慕科長見過面,從慕科長口中得知。”
“我們再看看龔燕華,五年前,龔燕華是住在今陵市裴縣湘子村,這也是她和諶沐一直居住的地方,諶沐死後,龔燕華一直守著他的遺物,在家裡悲痛欲絕了很久,但五年前的11月之後,她突然把諶沐的遺照收起來,並且搬到了隔壁的溪安村,脫離原來的環境後,她似乎恢復了正常,種菜種水果,還挑到集市上去賣,和鄰居說說笑笑。”
徐懷俞手撐著下巴,下巴上的肉受到擠壓,堆了幾層,顯得又焦慮又迷惑。
“那照您這麽說,11月2日在花謝庭過了一晚後,龔燕華反而看開了,從諶沐的慘死裡解脫出來了?”
“看起來是這樣,”楚愈把視角轉移到胡賓身上,“柏瑞安和胡賓都是本地人,我們查不到11月1號到2號之間,他們的行蹤,但胡賓的侄女胡卿可死後,胡賓一度處於悲傷狀態,想辭去院長一職位,從此不做精神病醫生。
“但五年前的11月之後,他忽然又從悲傷裡走了出來,回到錦水醫院繼續上班,據醫院的護士反映,他比以前更認真,對待病人更耐心,也更關注病人的心理感受。”
楚愈寫下人名後,又在之後將人物變化寫上,清晰直觀,但因為信息量太大,徐懷俞聽著聽著,還是覺得跟不上楚老師節奏,從抽屜裡摸出個筆記本,記下關鍵信息,照顧自己緩慢的反應速度。
胡賓和柏瑞安都是本市人,和他們有關的案子,徐懷俞親自指揮調查過,所以比較熟悉。記下胡賓的狀況後,他抬起頭:“接下來說說柏瑞安吧。”
楚愈轉身看向方大托,“大托,他的情況當時由你負責調查,再匯報一次吧,你說我寫。”
方大托第一次享受坐在沙發上作報告的待遇,還是在倆大領導面前,挪了挪屁股,有點不習慣。
“據我們調查走訪,自兒子柏萌萌死後,柏瑞安一直很消沉,本來過年時,還會帶著兒子走親訪友,逛街買東西,但兒子出事後,就算是逢年過節,他也很少和親朋好友走動,每天就兩點一線,公司或者家裡。
“五年前的11月2號之後,不管是他的妻子廖楓,還是鄰居同事,都沒察覺出他有明顯變化,他既沒有變得陽光起來,也沒有更加消沉,依舊是一板一眼,過著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廖楓的反應比他大很多,她因為燒傷嚴重,久居家中,最開始時精神差點失常,不過這麽些年,在柏瑞安的悉心照顧下,她狀態好了很多。上一次見她時,單從精神狀態上,她已經和柏萌萌出事前差不多了。”
見楚愈把關鍵點寫完,方大托收了個尾:“所以我覺得,柏瑞安一直沒有變化,但也沒有完全垮掉,可能是因為廖楓需要他,因為廖楓幾近崩潰,若柏瑞安再頹廢,整個家就垮了,所以他一直保持不悲不喜的狀態,做一個平凡的上班族,賺錢養家。”
徐懷俞找出幾人的共同點,眼前一亮:“這麽看來,11月2日之後,槐花專案被害人的狀態,都有不同程度提升,看來那次見面,對於他們來說,是個好事情,有人開導了他們?”
“不一定,”楚愈雙手抱臂,指尖夾筆,“薛進萍也是槐花案被害人,但她原來精神正常,但五年前的12月底,她卻住進了福山醫院,而且一住就是四年,再也沒好。”
“所以11月2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白板上,已經形成眾星環月之勢,慕尚青被圍在中心,其他五人的名字,形成外環,楚愈將外環的名字圈起來,箭頭指向死者“慕”。
“按照現在的線索和證據,我推斷,五年前的11月2號,在花謝庭,這五個人聯合殺死了慕科長,並將他埋於槐花樹旁。”
其他四人皆是震驚,三名的處員的反應,比徐懷俞還大,瞳孔都顫了顫,半分鍾沒有眨眼。
楚愈並沒有提前將推測告訴他們,她現在完全是現場直推,沒有任何排練。
木魚最先反應過來,這次沒幫著自家老大,而是質疑道:“楚處,雖然沒有小槐花的購票記錄,但黃莉和汪子濤夫婦說,五年前的11月1日,是小槐花生日,她跑回了望江,按理說她是去找慕科長了,所當時的人數,包括慕科長在內,應該是七個人才對。”
“我最開始也以為,是小槐花和其他五人見了面,但前幾天,小槐花和薛進萍在福山醫院見面,薛進萍見了她之後,對她沒有反應,之後小槐花對她說:‘阿姨怕是還不認得我,不過也不奇怪,你長年封閉起來,不和人說話,也不看新聞,不認識我,很正常’。
“如果小槐花和薛進萍見過面,薛進萍卻忘記了她,對她沒了印象,那小槐花應該會這樣說:‘阿姨怎麽不認識我了’ 而不是‘阿姨怕是還不認得我’。
“所以,五年前在望江市,五名槐花案被害人,沒有和小槐花見過面,他們只和慕尚青見了面,殺死了慕尚青,並將他埋葬,而小槐花,只是目睹了案發現場!”
方大托若有所思,跟上了楚愈的思路:“您剛剛說過,小槐花問過薛進萍:五年前,在花謝庭做了什麽?她很可能沒看到凶殺過程,而是是下葬的情形,還看到了那棵槐花樹。”
徐懷俞伸出手,示意他們打住,他跟不上了,“可是,怎麽就能確認,這五個人就是凶手呢?我們隻挖出了慕科長的屍骨還有五把刀具,但不能因為有五把刀,就認為凶手一定是五個人吧?”
楚愈又開始板書起來,好在她字跡清晰,絲毫不拖泥帶水,不然紛繁複雜的細節和線條,非得攪成一幅鬼畫符。
“第一,就像我們剛剛得出的信息,五年前,已知有三個人來到望江,並且有三個人有明顯的變化,所以我們推測,他們在花謝庭有次會面,那他們做的事情,也應該是集體活動;
“第二,在珞玉市,我曾經問過何藍為什麽知道小槐花的信息,她沒告訴我實話,而是給我講了個故事,這個故事很長,主要內容如下:她在望江旅遊時,在森林公園裡迷了路,衝過來一隻黑狗,她用刀將黑狗殺了,後來她碰到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把她帶出了山林,但是分別前女孩對她說,那隻黑狗是她最親的人,等她長大,她會像她殺狗一樣,殺了她。
“這雖然是編造的故事,但影射性非常強,因為當時我找何藍問話,非常突然,她來不及編故事,但又不想說出實情,所以就臨時把真相進行加工,故事中的元素,便指向真相——黑狗指慕尚青,小女孩指小槐花、山林公園就是花謝庭,而她殺死黑狗的刀,就是刺死慕尚青的凶器!”
說完,楚愈垂下眸子,她的尾音已經開始起伏,陳述案情時,應該客觀公正,盡量不帶感□□彩,以便聽眾自行判斷,去關注證據推斷本身,而不受陳述者的語氣態度影響。
可楚愈情緒起伏太大,語氣也止不住露出端倪,雖然她之前,對真相已經有了大致猜測,但心裡只有個模糊影子,現在一個字一個字,字字清晰說出來,模糊的影子變得清晰,她甚至可以想象,五個人拿著刀,圍攻慕尚青的慘烈畫面。
光是想象,就已經難以忍受,何況當時夏亦寒,還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之前,胡賓他們作為受害者,楚愈總是偏向他們,他們經歷了太多苦難,先是親人去世,又是自己受傷,還能堅強活在這世上,實屬不易。
所以她一心想抓拿槐花魅影,追查真相,好還五名被害人一個公道,雖然他們並不配合,還多次誤導她辦案,但並不妨礙,她對他們懷有憐惜和敬意。
現在,真相慢慢出來,她的立場卻發生動搖,原來被害者是凶手,而凶手才是被逼上絕路的被害人。
其他四人聽出楚愈情緒的變化,紛紛沉默下來,能和她感同身受——得知小槐花的犯罪動機後,除了震驚,還有唏噓,一時間不知如何評判。
木魚深深歎了口氣,輕聲問道:“楚處,還有第三點吧?”
“對,”楚愈調整好狀態,咬字鏗鏘有力,手腕雖然纖細,但在白板上落下的文字,卻筆鋒銳利,堅定有力。
“第三,按理說他們五人被插了刀子,雕了槐花,應該痛恨凶手,積極向警方提供信息,但他們沒有,更有甚者,故意誤導我,給我提供虛假。
“他們這樣做,便可以印證我之前的推斷,因為他們殺了慕尚青,而小槐花找到他們,便是為了凶殺案一事,他們不提供小槐花的信息,甚至包庇她,就是不想她被抓住。因為小槐花若是被抓,便可能說出他們的罪行,他們也會入獄!”
“砰——”的一聲,徐懷俞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扔,氣得臉色發青,“我就說,當時辦案怎麽就這麽困難,還真邪了門了,知情人一個比一個不配合,原來他們幾個都不是好東西!該抓!”
楚愈站在原地,沒說話,手指扣在白板邊緣,因為太用力而微微顫抖。
木魚回想起以前辦案的種種細節,細思恐極,“我記得當時警方問柏瑞安,他說凶手是個男性,而且戴著帽子,看不清他的臉,不過後來廖楓也說,將她迷暈的是個男性,我們就以為,凶手真是男性,甚至還懷疑是慕科長下的手。
“如今看來,很可能是這樣:小槐花進門之後,便向柏瑞安說明了來意,並且用槍逼著他,說出當年凶殺案的真相,但柏瑞安怕驚動廖楓,不想讓廖楓知道,便走進廚房把她迷暈了,之後便是他和小槐花的對峙,小槐花很可能問了他一樣的問題:五年前,在花謝庭做了什麽?甚至還在他家翻找了一下,可能是想尋找他殺死慕科長的證據。”
方大托點頭:“對,還有薛進萍,小槐花一跟她提慕科長,她就發了瘋,撲上去想讓小槐花閉嘴,因為她忘不了凶手案的現場,始終記得慕科長慘死的樣子,出現幻覺,覺得他回去找她了!”
楚愈:“是的,你們說的這些,都可以印證我們的推斷,還記得我最開始試圖還原的犯罪現場嗎?我推測小槐花從錦水醫院失蹤那天,偷了護士電話,打電話給胡賓,說是我想讓他和她見面,看看她的病情,後來胡賓把小槐花帶到診斷室,小槐花戴上醫用手套,襲擊了他,並偽裝成醫務人員,取來手術刀,完成槐花雕刻。
“但現在看來,我當時的推斷有誤,小槐花應該在電話裡,就表明了身份,是慕尚青的女兒,要和他談論凶殺案一事,所以胡賓把小槐花帶到沒有人的診斷室,和她單獨見面,小槐花應該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之後,小槐花才把他放倒,雕了槐花,並從錦水醫院逃走,這就解釋了為什麽胡賓會和小槐花單獨見面,還沒有帶任何醫護人員。”
四個人都點了點頭,徐懷俞面色由青到紫,胸中的一口氣還憋著,他已經相信楚愈的推斷,“可惜現在這五個人,都有傷在身,在床上躺著,不然我非得請他們到審訊室裡坐一坐,現在我們有證據,慕科長的屍體以及五把凶器……”
說著,他喉嚨像被卡住,轉過頭來,“不對啊,五個人行凶,為什麽只有四把刀上有被害人血跡?”
楚愈抿著雙唇,站在白板旁邊,身上的棉衣越發濃黑,她面色越發沉靜,把洶湧暗流,都壓到表皮之下。
“這個,就牽涉到作案動機的問題,也就是他們為什麽要殺慕科長。”
她轉過身,面對著紛繁複雜的線索,五個凶手,包圍著死者,每個凶手的名字,又向外展開,羅列著各自的遭遇、前後變化、對警方的隱瞞信息,現在缺少的,就是他們各自的動機,或者是共同的動機。
“動機問題,我現在還沒想通,這是我們之後需要調查的點。”
說著,她用食指輕輕托著油墨筆,在外環邊觸了個小黑點,準備寫下一個人名,但最後終究什麽都沒寫,把筆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