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亦寒, 這不是我本名, 但用了太久,都快忘記原來的名字。
我叫慕寒, 愛慕的慕, 寒冰的寒。
老師說,媽媽給我起了個好名字,她在笑我。
笑我不一樣。
我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不一樣的?
大概是在二年級的教室裡, 屏幕裡放海綿寶寶,那隻穿著褲衩的黃發糕到處問:我醜嗎?我醜嗎?所有同學都哈哈哈哈, 或者嘎嘎嘎嘎, 但老師以為我睜著眼睛睡著了。
也許是發測試卷子, 老師一個一個的發,同桌突然轉頭對我說:我好緊張,你緊張嗎?我點點頭。我學到了緊張這個詞。
也可能是過馬路的時候, 一輛私家車把貓碾死了,它正好從我身邊穿過,下一秒, 就在地上凝成一張花毛皮,混著四濺的液體。爸爸跑著把我抱到路邊, 問:沒有嚇到你吧我看他臉色發白, 感覺他要被嚇哭了。
我發現人是種麻煩的動物,有很多情緒,課本裡還歸了類:“高興”,配圖是一個小孩咧著嘴笑; “驚喜”, 配圖是一個小孩過生日; “難過”,配圖是一個小孩考了59分。
老師給我們做示范,她講到驚喜這個詞,表情誇張,眼睛塞得下銅鈴,嘴巴塞得下雞蛋,雙手動作每一秒都在變:“想象你過生日,爸爸媽媽給你準備了禮物,你一打開,發現是你想要了好久的東西。”
班上同學笑了起來,嘰嘰喳喳討論。
後來,我知道了“心盲症”這個詞,想象一個蘋果,有的人可以在腦中畫一副靜物油畫,有的人腦海中空白一片,沒有任何色彩輪廓。
老師讓我們體會收到禮物時的情緒,我的身體空白一片。
我雖然不稀罕,但有時候會好奇,那是什麽感覺。
有時候走在街上,看身邊的人眉飛色舞,垂頭喪氣,面無表情,焦眉苦眼,我會感覺我們在同一片海中,他們在游泳,海水環繞周圍,隨著他們的動作而分開、合攏,我也在海水中,但我身的邊結了冰,我遊不動,就呆在冰層裡。
有時候周圍人遊動的幅度太大,海水波紋密集,傳到了冰層來,我可以感覺一絲震動,但也只有那麽一絲,稍縱即逝。
學會情緒對我來說很麻煩。首先我要記名詞,然後記對應的表情,還有人的反應。
有時候我會記混。
四歲的時候,媽媽養的小狗死了,她睜大眼睛,“呀”地叫了一聲,圍著狗窩轉。
我走過去,對她說:我知道這是一個驚喜!
媽媽眼睛睜更大了,嘴巴也張開,看著我說不出話來。她更加驚喜了。
不過我也不完全光靠死記硬背,我可以感覺興奮和憤怒。
小時候,媽媽和我玩捉迷藏,我躲進衣櫃裡,等著她來翻找,我渾身的肌肉在跳舞,從頭髮絲到腳指甲,我閉著眼睛窩在大衣裡,在黑暗之中,聽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那是興奮的聲音。
後來媽媽拒絕跟我玩遊戲,我藏在衣櫃裡,等了很久,門也沒有打開,那種感覺不在了。
媽媽拒絕再抱我,她喜歡小孩,我看到她買了很多童話書,還有養娃讀物,一本一本的雜志,印著大大小小的孩子,笑得門牙都出來了——都沒有我可愛,也沒有我漂亮。
媽媽抱別人的孩子,抱小狗,抱枕頭,但她不抱我。
我以為是自己身上有味道,洗澡的時候使勁搓,洗完後,我看見自己胳膊紅了,聞了聞,是香的。
但我香香的,她還是不抱。
放學回家,我從校車上下來,看到草坪上有個胖女孩,她的媽媽牽著她,往小區裡走,她扭著身體,便哭邊鬧:媽媽我要吃披薩,吃披薩。
然後她媽媽就答應了她,帶著她往街上走。
我看著那個胖女孩蹦蹦跳跳的樣子,我生氣了。
她明明比我還老,為什麽她媽媽牽著她,還帶她出去吃披薩!
難道是因為她會撒嬌嗎?
我想:如果我也撒嬌,媽媽是不是就會抱我了?
我把那個女孩的動作和語氣記下來,在腦海裡排練,往家裡走。
回家之後,我發現媽媽躺在飯廳地板上,她樣子安詳,兩片睫毛閉得緊緊的,眨都不眨一下。
她死了,那是她的屍體。
我牽起她的手,說:媽媽,我們去吃披薩吧。
她沒有理我,像以前一樣,不找我,不抱我,不跟我說話。
我回到了房間,開始寫作業,我不想吃披薩了。
媽媽被人抬走後,家裡面就沒有媽媽了,興奮的感覺也走了。
家裡還有個爸爸,媽媽死了,他很傷心,我看到過他哭,像隻沙皮狗一樣,眼睛眉毛一塊耷拉著,眼裡啪嗒啪嗒往下掉。
爸爸很想我高興,我可以感受出來。他總想帶我出去玩,帶我吃好東西,給我買新衣服,每次完了會問一句:小寒,開心嗎?
我說開心。
如果開心是沒有任何感覺的話。
我過生日的時候,他總會趕回來,提著盒蛋糕,他還給我準備了禮物,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審美。
以前媽媽給我買衣服,我覺得自己是個小公主,之後爸爸給我買衣服,我覺得自己是隻寵物狗。
我想跟他說:我不要禮物,你把媽媽還給我吧。
但我一直沒說,怕他又跟沙皮狗一樣,眼睛眉毛皺一起,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但這種想法,後來改變了。
爸爸把我送走了,送到了塵陽,他說太忙了,不能照顧好我,要姨媽姨父照顧我。
在塵陽,我又過生日了,我想要的禮物變了,我不想要媽媽回來,我要爸爸回來。
於是我回望江去找他,但他不見了,讓我找了好久。
後來我在花謝庭的槐樹旁找到了他,他躺在坑裡,又髒又亂,睫毛像媽媽一樣,閉得緊緊的。
我把他臉上的泥土刨開,我說:爸爸,我們去吃蛋糕吧。
他也不理我了,他以前明明很喜歡跟我說話的。
我憤怒了,比小梅死的時候還要憤怒。
因為我看清了凶手的樣子,有五個,他們一起挖坑把爸爸埋了。
也許我不懂其他情緒,但我懂憤怒,因為憤怒,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同時我很慶幸,我沒有其他多余的情緒。
它們對於我來說,是個累贅。
在孤兒院裡,鞭打使我疼痛,但不會讓我害怕,刀槍讓我流血,但不會讓我退卻。
殺戮和鬥毆,讓我興奮,在擂台上,我的每根神經都在歡呼雀躍。
馬尾男一直以為他可以擊垮我,他是個蠢貨,他不知道我根本就無所畏懼。
他應該殺死我,而不是折磨我,因為折磨會讓我憤怒,只會讓我變得比他強大。
復仇是個好東西,它讓我憤怒,同時也讓我興奮。
我要給每個凶手插上一刀,在他們身上雕刻槐花,我感覺自己在切披薩,做蛋糕。
他們的恐懼混合著血液的氣息,香甜可口。
但他們只是打牙祭的小菜,真正的重頭菜是超人處處長,我從第一次見她就興奮得很。
我看著她的下巴,她的脖子,那裡有頸動脈,我可以看到她動脈的跳動。
一想到之後會復仇,會掐住她的脖子,我就十分興奮。
但最讓我興奮的,是她的追蹤。
她總是跟著我,到處找我,不管我到哪裡,她都會緊跟其後。
她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她找到我之後會抱我嗎?
我每次雕槐花,變得更加興奮,我想:我留下提示了,她馬上就會跟上來!
但這也有不好的地方,在蕪淮有個人模仿作案,也雕刻了槐花,她就跟了過去,圍著那個人轉。
我生氣了,她為什麽要去找別人
於是我親自過去,把她帶到身邊。
和她在出租屋裡,她一直是善良無害的模樣,像隻軟綿綿的羊駝,耳朵軟軟的,身上也軟軟的,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亂發脾氣,我會擰斷她的脖子。
所以她假裝友善,和我保持好關系。
她也很聰明,一直試著聯系她的黨羽。
成功捅了四個凶手後,我很滿意,我打算親自去超人處轉一圈。
於是我落網了,落到了她的魔窟。
她把我帶到了一個別墅,一個神秘的地方,一個動用私刑的絕佳去處。
她給我戴上了電子腳銬,但我如果動作夠快,一樣可以抹了她的脖子,讓血液染紅整間屋子。
我想,束縛住我,該是她原形畢露的時候了。
我猜她會按下電擊按鈕,讓我坐在刑椅上,喂我喝辣椒水,罵我小雜種。
這樣很好,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擰斷她的脖子。
但她沒有,她送我鮮花,帶我跳舞,還給我做吃的,我先以為菜裡有毒,後來發現她吃得比我都多。
她一直在笑,假裝很溫柔體貼的樣子,
我想,她真是個虛偽的女人。
而且她還不敬業,不專心套我話,不專心給我洗腦,老往外面跑。
我又生氣了,我藏了起來,她不一直看著我,我就不讓她看了。
後來她把我帶回了她的老巢,我很感謝她,這印證了我的想法,看似沒有入口的大樓裡,果然別有洞天,還全是大大小小的機器儀器。
她終於要動手了,她要對我進行精神上的迫害了。
我又可以擰斷她的脖子了!
但她只是給我戴上頭盔,問我幾個簡單的問題。
後來她爸爸來了,也就是楚動人,當時我都快忘了楚動人是誰,我好像忘了報仇,我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楚動人告訴我,她和他是最親的人,也是彼此最喜歡的人。
我生氣了,我站起來,要撕爛他的嘴。
但她擋在了他面前,如果我過去,她會攔住我。
她為什麽那麽在乎他呢?
我想了很久,我想明白了,那是她爸爸。她對他做的事情不知情,她就算知情,他還是她爸爸。
別人殺了我爸爸,我的怒氣一直沒消。
如果我殺了她爸爸,她一定也會憤怒,像我一樣。
我天天叫她“姐姐,姐姐”,但卻並不是她的妹妹,最後還要殺她爸爸。
她會暴怒的。
她如果朝我吼,如果她大罵我,如果抽我耳光,如果要把我關進監獄,我會怎麽樣呢?
沒有關系,我不會害怕,也不會難過,我無所畏懼。
我什麽都不怕,這是我最厲害的武器,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但那天起,我開發出了一種新奇的感覺,我不知道那叫什麽,但我不舒服,我難受,我清楚地感覺不是感冒,不是發燒,也不是外界氣溫和濕度的影響,就是胸腔內部生發出的難受。
在孤兒院裡馬尾男要折斷我的胳膊,在台上泰山要把我的腦漿砸出來,在火葬場火焰要吞噬我的身體,我都沒有那樣難受。
越接近報仇計劃的完成,我越難受。我可以控制事態的發展,但我不再能控制自己的感受。
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生猛的童話故事。
童話裡的巫婆是個大蠢貨,她收留了女孩,給她喂吃的,給她做袍子,陪她說話,但女孩還是跑了,頭也沒有回。
因為那個巫婆又醜陋又奇怪,像極了我。我不能對別人感同身受,但我懂那個巫婆。
就好像我的心臟沒有長在胸腔裡,它長在外面,價值連城,周圍的人一看到,就會把我的心搶走,然後胸腔會空出來一塊,伸手進去可以摸到。
於是我開始懂了,讓我難受的,是她。
媽媽死後,我在小區外面,又看到一個孩子,他媽媽要把玩具從他手中拿走,他嚎啕大哭,在草地上亂滾,最後氣都哭沒了。
為什麽要哭呢?為什麽那麽笨呢?
如果不要那個玩具,不把它當成是自己的,不就好了嗎?
我很難受,我一直在想辦法克服,所以最後我決定,我不要她了。
我不要她注意我,不要她抱我,不要她給我做吃的,不要她和我捉迷藏,我不要她跟我說話了。
我不要她了。
但她不知道,她以為我們還是好好的,她以為我會一直叫她姐姐。
她就會一直對我笑,一直對我好。
我拿刀刺向她,把整個醫院鬧亂。我要趕走她,她不能再對我那麽好,不然我會情不自禁地認為,我是會跟她回家的,會一直在一起的。
從醫院逃出來之後,我在想,這個時候,我們應該都洗乾淨了,都香噴噴的,一起躺在床上,她又會給我講故事,陪我入睡。
如果不是我自己不要她了。
真好,她沒有不理我,也沒有離開我。
我做了個明智的選擇,因為我不再難受了,又可以專注於報仇。
等復仇完成後,我就可以徹底擺脫她的控制。
但她是個纏人的妖精,總是跟著我。
花謝庭審判,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我要穩定發揮,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但她來了,她說她愛我,她想帶我回家。
她哄到我了。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安全的,還有人希望我活著,希望我活得好好的。
我雕槐花的時候手抖了,我又開始難受。
她站在門邊,說她愛我,要帶我回家,可當我走出那個門,她就要離開我。
那個時候,我是那麽渴望進監獄,監獄有四面牆,一扇金屬門,是一個堅實的盒子,我可以把長在胸腔外的心臟放到盒子裡,沒有人可以搶走。
我感覺到了安全。
從此我不會再感到憤怒,也不會再興奮,不過我換來了一樣東西——我不會再難受。
但她卻不肯放過我。
她一直來找我,她的表情很奇怪,聲音也很奇怪,我見過無數的人,聽過無數的聲音,我已經可以準確無誤地分辨他們的情緒,但我讀不懂她。
她臉色淡淡的,聲音輕輕的,包含了太多東西,像一頁薄紙,寫滿了文字,超出我的理解范圍。
她好像又高興,又難過,又興奮,又頹廢。
她說:小寒,你跟我說話吧。
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她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去吃披薩吧。
後來,她沒有來找我,但她站著房間外面,像一棵樹,樹葉青綠,可以投下一片陰影,但樹乾上有交錯的傷口。
她為什麽不走呢?為什麽還在那裡呢?
我想:媽媽走了。
小梅走了。
爸爸走了。
她為什麽還不走呢?
我看見她在外面的影子,想踮起腳,通過鐵欄杆對她說:你走吧,離開這兒,不要再回來了,這裡沒有人會陪你吃披薩,沒有人陪你買蛋糕,也沒有人會和你一起撿三角梅,這是間空房子,你快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不要再回來了,不然你會被拋棄,你會受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