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零度的天氣裡, 楚愈穿著裙子, 外面雖然套了件大衣, 但還是顯得單薄,風可以長驅直入, 把血液都給吹涼。
夏亦寒認了出來,這是在錦水醫院初見時,她穿的那件白色連衣裙,今天她全身偏白, 米色外衣,白色裙子,在陽光下,好像一隻蒲公英, 風一刮就飄得無影無蹤。
夏亦寒凝視了她片刻, 又把目光挪開, 頭往裡偏, 不看她。
楚愈已經盡可能離得最近,幾乎要和炸.彈平行,但她沒顧得上管它,目光全在夏亦寒身上。
從前天到今天, 她已經三天沒合眼, 瘋狂地尋找楚動人,瘋狂地尋找夏亦寒,此刻兩個人都活著出現在她眼前,她凝視著他倆, 眼窩下的陰影深重,又和眸中亮光兩相映襯。
“小寒,我很想你。”
夏亦寒睫毛動了動,抬起頭,沒看她,也沒看楚動人,目光不知落到了哪個陰影處。
“你走。”
楚愈嘴角咧開,像是在笑,但眸裡卻一片酸澀:“被告在這兒,你在這兒,你覺得我會走嗎?”
楚動人看著楚愈,突然皺起眉來,說了開庭以來第一句話,“小愈你別站在那兒,你回去陪你媽媽,你去看看她好不好!”
他聲音又澀又啞,嗓子像太久沒用,已經生了鏽,結了殼。
楚愈深深看了他一眼,她其實一來就注意到他,把他的模樣刻進眼裡,又像被燙了一下,快速移開目光,看久了會扎心。
她喉頭動了動,沒說話,而是轉向夏亦寒,“你看,現在我讓你停止審判,你不會同意,你讓我走,我也不會同意,那我們折中一下吧,讓我站在這裡,見證審判,參加審判。”
“我為什麽要聽你廢話?”
楚愈不急不躁,語氣柔和又堅定:“你既然沒有直接裁決,而是展開審判,還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肯定是想揭露罪行,讓罪名落到實處,可是現在審判庭裡,只有你一個人在控告,在陳述,被告們都沒發言,看起來像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這樣最終成立的罪名,未免沒有信服力,也不足以昭示罪行。”
她見夏亦寒在聽,微微頓了頓,繼續道:“不如讓我參與進來,因為我是目前對整個案件最熟悉的人,我提出的問題和質疑,也最具價值和挑戰性,你可以說服我,辯駁我,以此來證明,本次審判經過了陳述和辯論,而不是強迫認罪。”
話音落下,現場有瞬間的死寂,所有人小心翼翼觀察夏亦寒的神色,似乎都不敢喘氣,連呼吸都銷聲匿跡,安靜得近乎詭異。
半晌,夏亦寒轉過身來,直面向楚愈,面無波瀾,“你沒有資格參加審判,你和被告沾親帶故,你覺得我會聽你的話嗎?”
“你不是已經聽了兩個月了嗎?”
“不用跟我打感情牌,我對你沒感情。”夏亦寒把眉眼壓低,自下而上睨著她,雙目如同一片死湖,連微生物都死了光。
楚愈用力抿了抿嘴唇,連連點頭:“你放心,現在公事公辦,我不會摻雜進任何感情。”
“行,”夏亦寒移開目光,“你站一邊吧,別在我眼前晃。”
楚愈沒走開,依舊直立在門邊,身影擋住了日光,在門內投下一片陰影。
她環視了一圈室內,真像是法庭組織者,開始出謀劃策,“你是審判長嗎?”
夏亦寒用眼尾目光掃了她一眼,沒答話。
旁邊的談判專家聽著,直冒冷汗,他真不明白,楚愈怎麽成功地和槐花魅影說了這麽久廢話,居然還沒被炸飛!
楚愈點頭,表示心裡有了數,“那我現在明確一下在場人員。”
說著,她掌心朝上,指了指出楚動人,“這是被告,”手往右一畫,指了指座位上的五名遠程參審人員,“這些是證人。”
說完,掌心朝向自己,往胸口一放,“我是陪審員和律師。”
“我再說一遍,你沒資格。”
楚愈忽然笑了,“你又當審判長,又當原告的,不也是有‘以公濟私’的嫌疑嗎?”
“準確來說,我是行刑人。”
楚愈沒在這問題上糾結,她思忖片刻,壓低聲音通知徐懷俞,第一,通知五個市的相關警方負責人,將五名“證人”身邊醫護人員全部撤掉,保持證人與外界完全隔離。
第二,撤掉現場所有警務人員,離開她們的視線范圍。
徐懷俞剛剛平複的心,又炸了,果然楚愈只有一出馬,就夠他心驚肉跳一百次,沒跳停算他走運。
“楚處啊,這不能成,槐花魅影不僅有炸.彈,她本身危險性就極高,要是再突然向您發難,會出人命的!”
“等一下審判內容,會涉及到機密,目前不能曝光,希望您配合!”
徐懷俞本來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管楚愈說什麽大義凜然的話,都不會“退兵”,不過一聽“機密”二字,他耳膜都震顫起來。
楚動人是超正常人研究與調查處前處長,身份本就涉及機密,此次還牽涉五起謀殺案,一起集體殺人案,而且死者還是超人處處員。
這麽多敏感因素,一層套一層,裹成了個極度敏感的“化學毒.物”,似乎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毒氣泄露,蔓延整個社會,產生動蕩和恐慌。
徐懷俞當即明白其中道理,下令在場人員都撤退到警戒線外,包括特警、拆彈小組、談判專家和醫務人員,同時切換內部通訊系統,靜觀其變。
不過徐懷俞自己,仍然和楚愈保持通訊,他可以清晰聽到現場談話,觀察其一舉一動。
現在現場的活人,只剩下夏亦寒、楚動人和楚愈,一下子顯得空蕩起來,不過人員雖少,並不妨礙氛圍的劍拔弩張,子彈和炸.彈的針鋒相對,此刻都集中在楚愈和夏亦寒二人身上,有形的對峙,轉化為無形的較量,激烈程度分毫不減。
剛剛熱鬧的場子,突然撤得只剩楚愈一個光杆司令,夏亦寒笑了,走到楚動人身邊,把喇叭湊近他,“沒事,旁聽席不就離得遠一些了嗎?用喇叭也聽得到,不妨礙把罪名昭告天下。”
沒了特警保護,楚愈依舊站得筆直,氣勢柔和又銳利,在夏亦寒凜冽的氣場前,並不落下風。
“指控罪名是什麽?”
“謀殺。”
“被害人是誰?”
“慕尚青。”
“請呈交證據。”
兩人語速極快,一秒之內,就完成一輪對話。
夏亦寒轉過頭,目光落在五名“證人”身上,“我這兒有人證,請證人發言,證實被告是否為凶手。”
證人席上,柏瑞安臉色蒼白,視頻內顯示他的上半身,還穿著病號服,不過神色已經焦躁不安,見楚動人這不人不鬼的樣兒,恨不能衝到現場來,親身參加審判。
“不是,不是他。”
他起了頭,何藍和胡賓也附和,紛紛否定,表示凶手不是楚動人。
夏亦寒從鼻腔裡哼了一聲,面對此答案,似乎並不意外。
“對,直接凶手確實不是他,因為是你們五個。”
走到楚動人身後,夏亦寒面向五名證人,聲色刻意壓低,帶有板上釘釘的堅決,“胡賓、柏瑞安、何藍、龔燕華、薛進萍,你們五人被指控謀殺慕尚青,認罪嗎?”
現場陷入死寂,證人的身份瞬間轉變,淪為被告,涉嫌謀殺。
剛剛情緒激動的柏瑞安也沒了聲,不過面上神色不減,似乎有石頭堵在嗓子眼,吐不出來,也不能吐出來。
胡賓喘著粗氣,看著楚動人,目光複雜。
何藍把手放在嘴邊,用牙齒輕輕咬著,邊咬還變扣,已經焦灼到極點。
龔燕華倒是一臉平靜,像是看淡了生死,不過聽了此話,眉頭還是皺了起來,像在沉思。
薛進萍本來是精神失常狀態,並不適合進行視頻通話,但在夏亦寒的強烈要求下,醫院方還是把手機轉交給她。
不過薛進萍一看到視頻畫面,就安靜下來,目光有了焦距,神色也正常了,聚精會神盯著屏幕,注視審判現場。
她眼袋較大,把下眼瞼包裹起來,於是目光的變化,就顯得格外明顯,此刻眼裡神色混雜,分不清她是被嚇著了,還是陷入了回憶。
夏亦寒料到他們的反應,語氣依舊不鹹不淡:“不說話,便是默認。”
楚愈開了口:“證據?”
“我就是人證,五年前的11月2日晚,我就在這間屋子對面,看到五名被告從這裡走出去,將被害人屍體抬到旁邊的花壇裡,連同五把凶器,以及被害人手機一起,埋在槐花樹下。”
在場五人皆是大驚失色,何藍反應激烈,伸出手按屏幕,想退出視頻通話。
夏亦寒立馬看向她,“你敢退庭試試!”
說著,拇指滑到手中啟動器按鈕邊。
柏瑞安看向何藍,厲聲呵道:“別退,你能不能有點骨氣!”
何藍被嚇得又是一抖,不過很快便激動起來,眼圈紅了,朝著柏瑞安破口大罵:“我沒骨氣?我沒骨氣! ?你有骨氣,你他媽認罪啊!”
柏瑞安胸口劇烈起伏,臉憋得通紅,看樣子蓄勢待發,試圖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全部拋出,來他個你死我活,不過他蓄了半晌,蔫了下去,終究一個字也沒說。
胡賓戴著眼鏡,畫面有點反光,不過依然可見他極力保持鎮定,並試圖穩定他人情緒:“各位請冷靜一點,別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夏亦寒微微頷首,“看來你們是有紀律有組織的犯罪團夥。”
楚愈剛剛一直沒吭聲,待現場安靜後,她開了口,“對,他們確實是凶手,五年前11月2日,在花謝庭,在這個房頂下,他們聯合殺死了慕尚青。”
楚動人抬起頭,看向她,眉間滿是沉甸甸的擔憂,最後眼皮又無可奈何地耷拉下去。
“我可以提供物證,慕尚青的屍體以及五把凶器,都在我那裡保管著,而且我有11月2日當日,何藍、龔燕華和薛進萍三人的行程記錄。”
最後,楚愈看向薛進萍,“最後,我還有薛進萍的錄音記錄,12月3日,我向她提到慕尚青的名字,她反覆重複一句話:是我害死了他。”
薛進萍睜大眼睛,裡面裝滿了情緒,又是驚懼又是痛楚,面部重疊的皺紋都在顫抖,但卻沒有發病,沒歇斯底裡,也沒大聲尖叫,而是默默聽著楚愈的陳述,充當安靜的被告。
夏亦寒看向楚愈,略微有些吃驚,她原以為她是被告楚動人的專屬辯護律師,沒想到現在,卻幫她控告起來。
“人證物證具在,你們不認罪也無所謂了,罪名成立。”夏亦寒偏了偏頭,目光回到楚動人身上,“現在,把你們的被告身份暫時放一邊,你們是證人。”
楚愈:“他們可以幫忙證明什麽?”
“證明超人處處長楚動人惡意操控他人,進行犯罪試驗。”
胡賓神色劇變,手機沒拿穩,掉到了地上,暫時掉了線,屏幕一黑,不久,又出現在視頻中,目光中的驚恐之色不減,直愣愣看著楚動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難以置信。
其他四人,聽到此罪名,臉上除了焦慮,還有難以置信的驚懼,何藍逼近屏幕,臉上的每一絲驚恐,都通過高清攝像頭展示而出,“你?難道是你在操控嗎?”
楚動人閉上眼睛,看樣子無可辯駁。
楚愈:“人證暫且不論,有物證嗎?”
“物證應該保存公安局裡,一張紫色的卡片紙,上面寫著:超正常人研究與調查處處長,後面注明了毒.品標志。這張卡片紙,來自於慕尚青。”
楚愈面不改色,“還有嗎?”
夏亦寒拿出自己手機,調出一段錄音,裡面斷斷續續傳出男人低沉的嗓音,像在睡夢中,又像是醉了酒,反覆重複一句話:“楚動人殺我……楚動人要殺我……楚動人要殺了我……”
在場五人面色凝固下來,目光也凝固在楚動人身上,仿佛時間都靜止住,罪孽卻浮動出來,越來越清晰。
楚動人聽出來這是誰的聲音,它又痛苦又絕望,從嗓子底擠出,像是被逼入了絕境,發出最後的□□。他眼圈以可見的速度紅了,睫毛顫抖,眉心滿是痛心和懺悔。
夏亦寒抓準時間,準備開口讓他認罪,不過搶在她之前,楚愈又問道:“所以你的指控是,楚動人操控五名凶手殺害慕尚青?”
“對!”
胡賓的手機又不穩,他忙用兩隻手端住,不過此刻神情越發迷惑,輕輕搖了搖頭。
其他四人驚恐之色,也轉為迷惑,一時間有點找不到北,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麽。
楚愈垂了垂眸,閉上了眼睛,她深呼一口氣,做出最後的決定。
半晌,眼眸睜開,燈光落入其中,已經深不見底,裡面盛滿了悲戚與哀悼。
“該指控不屬實,五名被告殺死慕尚青,不是受楚動人操控,而是因為另一個人,毛毅。”
夏亦寒轉身盯著她,舌尖舔了舔小尖牙,皮笑肉不笑,想看她怎麽編下去:“好,你繼續。”
“毛毅,出生於青東省凌煙市,從小父母雙亡,在孤兒院長大,初中輟學,四處流浪,以打架收保護費為生,後來在一場集體鬥毆,把人腸子捅破,被關進監獄,四年後出獄,流浪到望江市,並在望江市安家。
“但他死性不改,依然愛好打架鬥毆,具有反社會傾向,後來他消停了一段時間,因為生病,差點死去,六年前,他開始殺人行凶,足記遍布全國各地,先後殺害了胡卿可、師玲、諶沐、柏萌萌、盧宣文。”
夏亦寒察覺出邏輯不通,當即反問:“毛毅殺了五名被告的親屬,和五名被告聯手殺死慕尚青,有什麽關系?”
“有關系,”楚愈凝視著她,把她的身影小心翼翼框進眼中,“因為毛毅他就在慕尚青身體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