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深秋時節,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秋雨衝刷著街面,街上行人漸少。楚昀尋了把油傘撐著,從蒙蒙雨幕中徐徐走來。拐過街角, 他傘面微抬,一眼便看見了蹲在路邊一家商鋪簷下的少年。
果然在這兒。
雨聲淅淅瀝瀝,水滴從屋簷落下,擊打著青石板路, 在路邊匯成一汪積水。一雙鑲著金絲的雪白錦靴踏進那淺淺的積水裡, 簫風臨抬頭一看,一把油傘擋在他頭上。這屋簷極窄, 能容下他已是勉強, 雨水珠串一樣從屋簷落下,早就將他的大半個身子打濕一片。
楚昀朝他笑了笑:“這是哪家小公子呀?大雨天坐這兒淋雨怎麽行。來, 告訴哥哥誰欺負你了,我替你教訓他去。”
簫風臨抬頭看他,嘴唇動了一下, 卻沒有說出任何話。雨水從他臉上劃過,看上去委屈又可憐。
楚昀蹲下身與他視線齊平,半是苛責半是哄道:“行了, 別扭鬧夠了就與我回去。小葉子也不是故意說你的, 那家夥口不擇言慣了, 你別理他。”
簫風臨搖頭:“我不是……”
“怎麽?”
簫風臨低著頭, 聲音微不可聞:“師兄……真會下山與連翹師姐成婚嗎?”
“啊?”楚昀一愣, 沒預料到他會這麽問。他哭笑不得地狠狠揉了一把簫風臨的腦袋,道,“小葉子他們胡言亂語,你怎麽也跟著信了。連翹與我一起長大,跟我親妹子一樣,要我娶她?這也太奇怪了……”
“可是連翹師姐不是與師兄有婚約嗎?”
楚昀道:“那是我爹和她爹喝多了一拍腦門定下的,算什麽婚約。更何況,那會兒他倆連媳婦都沒討到呢,誰會將這事當真?”
簫風臨眼神一黯:“可連翹師姐不就當真了嗎,她都為了師兄來落華山了。”
楚昀失笑,他原先怎麽不記得簫風臨小時候這麽介意他與連翹的事情。他與連翹的確青梅竹馬,連翹也確實是為他才進入仙門。可他對連翹只有兄妹情誼,連翹也明白這一點。因此在他記憶中,連翹早在他還未叛出師門前便下山了,隨後二人再無交集。
他那時還惋惜過連翹天分極高,不輸男子,若堅持修行,定能成為修真界的翹楚。
可惜,人各有志。
不過,雖說他與連翹的事情純屬無稽之談,但能看見簫風臨吃味的模樣,這一趟入夢也不算虧。誰讓現世中的簫風臨實在太悶,所有心思都藏在那漠然的神情之後,全然沒有這夢中的小少年半分坦然直白。
他想著想著,心底那點惡劣的小心思又開始劈裡啪啦往外冒。
楚昀一把將人拉起來。少年的個頭長得很快,已快和楚昀一般高了。油傘遮不下兩人,楚昀將手搭在簫風臨肩頭,另一手舉著傘,小心地把人擁進懷裡。
隨後,他故意湊到少年耳邊,惡劣道:“我還當是什麽事呢,原來是店家的飯菜裡放了太多醋,看給我家小公子酸的。”
他過去可不敢這麽堂而皇之的調戲自家師弟,可想到這是在他自己的夢裡,自然想做什麽都由得他來了。
簫風臨略微掙動一下,沒掙脫開,渾身都僵硬了。簫風臨白皙的臉上染上一絲薄紅,緩慢爬伸到耳尖。楚昀計謀得逞,也不再逗他,忙哄道:“放心吧小醋壇子,我和連翹只是兄妹情誼,不會與她成婚,這下放心了嗎?”
簫風臨停頓許久,一雙明亮澄澈的眼抬起來,認真看向他:“那師兄也要答應,不管有什麽事情,都不要丟下我,好嗎?”
楚昀一怔。
那雙眼帶著少年的懵懂與澄淨,稍顯任性的話在楚昀聽來,卻好像有千斤重。若是楚昀什麽都不知道,他大可以痛快答應。可現在的他不像從前,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就算是在夢裡,他也沒辦法給他這個承諾。
楚昀略微失神,就在此時,蕭索的街面驟然掀起一陣詭異的邪風,一道氣勁直朝楚昀後背襲來。
“師兄小心!”
簫風臨看見楚昀背後的異樣,急喝一聲。楚昀立即回神。油傘落地,他將簫風臨往懷中一攬,本能側身躲過一擊。躲過之後,他動作未停,只聽一聲兵刃破空之響,一柄銀光利劍從他腰間飛出,刺破雨幕,朝氣勁傳來的方向刺去。
街面驟然炸開一道銀白光芒,隨後,煙塵散去,一切歸於平靜。
忽然,街角閃過一抹黑影,簫風臨正欲追上,卻被楚昀拉住:“別去。”
簫風臨回眸,楚昀已經召回霜寒,可他的目光依舊看向前方,似是若有所思。
很快,身後傳來腳步聲。二人回頭看去,一名落華山弟子來到他們面前:“楚師兄,有新發現,徐師兄他們正找你呢。”
此處乃距落華山不遠的一處小鎮,常年在落華山的庇護下,還算太平安穩。可就在半月前,鎮中一戶富賈人家被滿門屠殺,屍身沒有明顯外傷,均是被吸乾精血而死。隨後幾日,鎮中接連有大戶人家遇難。邪物作祟的傳言愈演愈烈,當地官府無能為力,隻得尋求仙門協助。
楚昀奉師命帶著幾名師弟師妹下山除妖,權當歷練。
可他們下山多日,除了第一日探查被滅門的那戶人家時遇見了一次那邪物外,至今還沒有任何進展。而這幾日,也接連有人遇害。
方才,徐梓墨一行人見楚昀久久不歸,獨自外出調查,竟在兩天前發生慘案的一處宅邸,找到了一名幼童。
二人很快回到客棧,還未踏入客棧,便聽見裡面傳來一陣令人揪心的幼童啼哭聲。楚昀進去一看,幾人正圍著個五六歲的娃娃,急得手忙腳亂。
脾氣最好的文封正抱著那孩子,低聲安撫:“你別哭了……我們會保護你的,別怕。你把事情告訴我們好不好,你是何人,為何會在那府中,你還有家人在嗎?”
那小孩生得粉嫩,白白胖胖,穿著考究,看著便像是個富家小公子。只是他渾身髒兮兮的,一張臉哭成了花貓,狼狽不已。他此時哭哭啼啼,只顧搖頭,根本說不出話。
徐梓墨坐在另一桌,扶著額頭,冷聲道:“你讓他哭,哭累了再問。”
可真要等他哭累了,在場這幾個都得被吵死不可。葉寒聲被他吵得腦仁疼,一拍桌子,忍無可忍道:“你別哭了行不行!”
小孩被葉寒聲這一喊,立即嚇得止了聲,抽抽搭搭的小聲嗚咽起來。
“小葉子你別吼他。”連翹嗔怪一聲,俯身揉了揉那小孩的腦袋,柔聲道,“乖啊,別哭,姐姐給你買糖葫蘆好不好?你別哭了。”
連翹對這小孩溫軟細語,與往日全然不同,在場幾人極不適應她的轉變,狠狠地打了個寒顫。可那小孩非但沒有止住哭泣,反而一頭扎到連翹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這……”這下連翹也手忙腳亂了。
“你這樣不行的。”楚昀的聲音傳來,客棧內的幾人看見倚在門邊的楚昀,仿若救星降臨。楚昀走上前來,一把將那孩子從連翹懷裡拎了出來,“還是我來吧。”
他將那孩子放在桌上,雙眼一抬,悠悠朝他看過去:“你的家人都被那東西害死了吧?你是想現在把消息告訴我們,我們替你報仇。還是在這兒浪費時間,讓那邪物有機會逃走?”
那小孩睜大了一雙眼,哽咽兩下,當真將哭聲憋了回去。楚昀也不著急,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的答案。須臾,小孩啜泣道:“我……我要報仇……”
葉寒聲驚訝:“楚師兄可以啊。”
楚昀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話。
“這才對嘛。”楚昀將小孩抱下來放在腿上,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袋糕點,塞了一塊在他手上。楚昀道:“吃點東西,慢慢說。”
小孩抱著糕點,抽抽搭搭道:“那怪物是團黑煙,能往人身體裡鑽。爹,娘,奶娘,管家……他們都……”
楚昀身旁幾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這與他們原先了解到的情報基本相同。那黑煙無形無影,不知是從何處來,極難捕捉。
楚昀問:“那為何它獨獨放過了你?”
小孩小聲道:“我不知道……奶娘把我藏在櫃子裡,那黑煙沒有來找我。天亮之後我就逃出來了,可是,可是爹娘他們……”
那孩子說到傷心處,又開始抽泣起來。楚昀面色平靜地給他遞了杯水,接著問:“你知道那黑煙是怎麽來的嗎?或者說,你家發生此事前幾天,有沒有來過什麽特別人?又或者帶回過任何特別的東西?”
“沒有……”小孩低頭想了想,又道,“不,是有的。三天前的夜裡,有人給我爹送了一樣東西。就是鎮上的劉伯伯,我們兩家交好,他經常給我爹送東西。”
徐梓墨突然問:“你說的是開綢緞莊的那個劉家?”
那小孩怕他得很,瑟縮一下,微微點頭:“是。”
眾人面面相覷,簫風臨低聲道:“可三天前,劉家滿門都已被害死了。”
一個死人,怎麽能去給別家送東西。
楚昀按了按眉心,問:“那東西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