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本是背對楚昀, 可他開口的瞬間, 楚昀便已聽出那熟悉的聲音。接著, 便見簫風臨神情平淡地朝面前那人點了點頭:“葉師兄。”
來者, 正是落華山弟子葉寒聲, 楚昀與簫風臨的同門師兄弟。
他如今的模樣與楚昀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多,只是輪廓更明朗了些,兩鬢稍稍斑白,映出幾分歲月留下的沉穩。
“小啞巴啊小啞巴, 要見你一次可真不容易。”葉寒聲大咧咧走上前去,那點沉穩頓時蕩然無存。
葉寒聲伸出手似是想去攬簫風臨的肩頭。簫風臨不動聲色往後躲了半分, 卻沒躲得過,還是被葉寒聲在肩膀上輕錘了一下。葉寒聲接著說:“若不是天嶽門出事,你這大忙人恐怕又不知去哪兒除魔衛道去了。不是我說, 都幾百歲的人了, 該享享清福了。正道的事, 讓他們年輕人操心去吧。”
他兀自說起話來沒完,簫風臨隻搖搖頭,沒有回答。
此時,一個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葉師兄,你又來了。”
楚昀轉頭看去,卻是一怔。
來人須眉交白,一襲絳紫外袍, 系環佩, 臉上從眉角到側臉有一道極深的疤痕, 在月色下,襯得他原本清麗柔和的面貌顯得猙獰可怖。
葉寒聲也朝那人看過去,露出笑意:“喲,是文封啊。你向來守時,今日怎麽來晚了。不行,一會兒定要罰你多喝兩杯。”
文封還未回答,林中突然傳來另一人的聲音:“他就是個一杯倒,你與他喝有意思麽?”
聽見這個聲音,葉寒聲的笑容僵在臉上。與此同時,衫林中傳來一陣木輪壓過地面的吱呀異響,一架輪椅緩緩搖至幾人面前,那人淡淡抬頭:“別來無恙。”
來人亦穿著一身絳紫衣袍,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凌冽寒意,雖是坐在輪椅上,卻絲毫不顯弱勢。他一手支在輪椅扶手上,撐著下巴,另一手落在膝蓋上,輕輕敲打。他的膝蓋以下,是一雙由烏木製成木腿。
楚昀的目光在他兩條空蕩蕩的褲腿上凝了片刻,緩緩向上。時過境遷,就算是修道之人,容顏也不免有所變動。但這一點不影響楚昀很快將此人認出來。
林中的氣氛稍顯僵滯,須臾,葉寒聲開口打破寂靜:“原來徐師兄也來了天嶽門。徐師兄許久未踏出縹緲宗半步,我還當你已經徹底歸隱,再不關心這些凡塵瑣事了。”
“別的事情,我自然不關心。”徐梓墨冷聲道,“我來這裡,只是為了瞻仰如今正道第一人的風姿。”
文封低聲製止:“徐師兄,你來時答應過我……”
“我知道。”徐梓墨打斷他的話:“不給天嶽門添麻煩,不為難簫風臨,不給縹緲宗惹事,我都記得很清楚,宗主。”
文封嘴唇顫動一下,悻悻地閉了嘴。
徐梓墨重新朝簫風臨看過去,目光在他身上細細打量了片刻,似笑非笑:“難怪世人都將霽華君尊為正道魁首,幾百年過去,簫師弟的確與過去大不相同,風采隻增不減。不像我們師兄弟幾個,殘的殘,廢的廢,傷的傷,死的死——”
他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簫風臨臉色一變,還未等他開口,葉寒聲突然閃身攔在二人面前。他笑著打起了圓場,“咱們師兄弟幾個難得有空聚在一起,何必提這些糟心事。走走走,喝酒去,這次的酒可是我從蓬萊仙山帶回來的,保準你們沒喝過。”
徐梓墨嘴唇幾乎抿成一線,咬了咬牙:“是啊,楚師兄應當也沒喝過。”
“徐師兄!”文封開口打斷他,“別再說了。”
“為何不讓我說。”徐梓墨冷笑一聲:“我犯戒了嗎?我為難他了嗎?還是對你們來說,楚師兄的名字我都不能再提了嗎?”
楚昀心頭一顫。他斷然沒有想到,徐梓墨會突然發難。
聽了徐梓墨的話,簫風臨隻淡淡抬頭看了他一眼,冷聲道:“若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他話音剛落,徐梓墨放在膝間的手一凝,掌心幻化出一柄銀白長.槍,直朝簫風臨面門刺去。那一槍出得又快又急,只聽得一聲金屬相擊之響,深厚靈力自二人所在處蕩開,驚起林中無數飛鳥。
塵囂散去,簫風臨手執一支短蕭,而徐梓墨召喚出的銀槍,槍尖已經深深沒入地面。
這一下,就連楚昀都愣住了。
眼前景象與他夢中的場景何其相似,竟讓他有種時空交錯的恍惚。
徐梓墨盯著簫風臨手中的玉簫,嘴角彎出個略微扭曲的弧度,沉聲笑了起來:“霜寒,呵,用他的劍來對付我,你怎麽配!”
葉寒聲終於看不下去,走到徐梓墨面前勸道:“好了徐師兄,你……”
“你滾開,”徐梓墨啐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楚師兄當年對你多好,你根骨不佳,他還囑托師兄弟們關照你,生怕你受了委屈。可你哪裡會受委屈,眼看楚師兄牆倒眾人推,便迫不及待的另尋出路,過河拆橋。當年圍剿魔域,蓬萊沒少出力吧?你是多會審時度勢的一個人啊!”
“你——”葉寒聲氣得臉色發白,反斥道,“那你呢,楚師兄軾師叛逃的時候你在哪裡?落華山被滅門,烏邪劍出世時,你在哪裡?九霄魔域大肆為惡時你又在哪裡?還和我提圍剿魔域,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圍剿魔域最積極的不就是你們縹緲宗嗎?”
聽了此言,文封臉色煞白,徐梓墨厲聲喝道:“葉寒聲!”
葉寒聲驚覺自己失言,收回目光:“四百年了,落華弟子都死得只剩我們四個了,就你他媽還在沒完沒了的翻這些舊帳——”
“夠了。”簫風臨突然開口打斷他,他看向徐梓墨,“徐梓墨,你我之間的恩怨,不必牽扯他人。”
“好一個不必牽扯他人。”徐梓墨冷笑,“這才算有點正道第一人的風骨。簫風臨,你躲我也躲了幾百年了,今日既然敢來見我,就該做好準備,為你當年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簫風臨抬眸:“你要如何?”
“要你的命。”
簫風臨搖搖頭:“你打不過我。”
隨後,他抽出沒入地面的銀槍,走上前,將它平放在徐梓墨的輪椅上,冷冷道,“上一次見面時我便說過,你若想報仇,可盡管來找我。但你沒有來。”
徐梓墨突然槍尖倒轉,直指簫風臨咽喉:“……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你不是不敢,你不會。”簫風臨淡淡看向徐梓墨,他的臉上還是一貫漠然的神情,卻平白讓人覺得脊骨生寒,“其實你心裡明白,我只是做了你們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林間傳來清脆一聲響,徐梓墨手中長.槍落地。
簫風臨直起身:“告辭。”
他轉身離開,徐梓墨放在輪椅上的手死死緊握。忽然,他猛地朝扶手上一拍,一躍而出,化拳為掌,直逼簫風臨背心。他這盛怒之下使出的這一掌用盡了全身修為,卻也因情緒激蕩,並無章法。
簫風臨本是可以輕易躲過的,可後者卻只是在原地站定,似是並不打算躲過這一掌。
一擊即中,簫風臨的背影踉蹌一下,徐梓墨愣住了。
他以木腿站立,須臾,才怔怔問道:“你為何不躲?”
“我該給你一個交代。”簫風臨轉過頭來,緊抿的唇邊滑落一道血線,“我從不為我所做過的事辯駁,亦不會後悔。哪怕重來一次,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說完這話,化作一道劍影消失在杉林中。
夜色如水,楚昀回到凌霄峰時,簫風臨還未歸來。他沒有第一時間跟著簫風臨離開,也不知道簫風臨現在去了哪裡。他就是心再大,也沒辦法在聽見對方說了“哪怕再有一次機會,也會選擇再捅他一劍”這種話之後,再立刻沒心沒肺貼上去。
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簫風臨。
白天的時候,他膽大包天地對簫風臨動手動腳,多少帶著些想將把真相告訴簫風臨的意思。可誰知道他剛下定決心沒多久,就給他來這麽一出。
這人大概真與他八字不合,天生相克吧。楚昀趴在回廊旁,看著平緩無波的水面,沒精打采地想著。
水面倒映出一張清俊的臉,可就連眼尾的那枚小痣,似乎也黯淡了幾分。
突然,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楚昀正沉在自己的思緒裡出神,猛然被這聲音嚇得一抖,轉頭恰好對上了簫風臨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簫風臨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一雙眼冷冷地自上而下打量他。
然而,楚昀鼻尖忽然聞到了一陣清冽的酒香。他想了想,試探喚道:“……師父?”
簫風臨依舊定定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楚昀又道:“霽華君?簫風臨?……阿臨?”
直到最後這個稱呼喊出口,簫風臨眸光終於動了一下。他眼底閃現一絲茫然,遲疑了許久,緩慢地應了一聲:“……嗯。”
楚昀扶額。他的目光下移,看見簫風臨藏在身後的右手:“拿出來。”
簫風臨又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緩慢說:“沒有。”
“我都看到了,拿出來。”楚昀板著臉,嚴肅道,“我數三個數,一、二……”
沒等到他數到三,簫風臨極不情願地將右手伸出來,舉到他面前。他的右手上,正握著個酒壺。楚昀一把將酒壺搶過來,這才發覺酒壺裡的酒已經去了大半。
……也不知在外面已經喝了多少了。
多大點事,至於去外面買醉嗎?
楚昀突然氣不打一處來,訓道:“簫風臨你缺心眼吧,你不知道自己剛受了傷嗎?梓墨那一掌有多重你自己心裡沒數嗎?大晚上跑出去喝酒,長能耐了你,你這個人——”
簫風臨完全沒將楚昀的話聽進去,當然,他此時恐怕也根本聽不明白楚昀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垂眸看著楚昀,突然伸出手,如小貓輕撓般在楚昀臉上輕輕地蹭了蹭。接著,他歪著頭,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楚昀心口狂跳兩下,竟將到了嘴邊的話都忘了個乾淨。
……這人喝醉了之後,乖得令人發指。
楚昀再大的氣也沒辦法朝著個醉鬼發,他拉過簫風臨的手腕,把他往屋裡帶。簫風臨也不掙扎,垂著頭乖乖跟在他身後,一副犯了錯的模樣。楚昀把人引到床邊坐下,這樣一來,他便比簫風臨高出了些許。
簫風臨抬起頭看他,眼睛眨也不眨,目光澄澈得有些勾人。
楚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簫風臨喝醉酒了。他清楚得很,這人喝醉後,不吵不鬧,不耍酒瘋,讓去哪兒就去哪兒,讓幹嘛就幹嘛,且第二天什麽也記不住。
——太適合讓人趁人之危了。
楚昀心底那點小心思突然又躁動起來,原先在杉林裡的所見所聞被他拋之腦後,他俯身湊了過去,低聲道:“師父,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麽,還認得我是誰麽?”
簫風臨聽言,歪著頭,似是思考起來。楚昀本也沒想著等他回答,他的手從簫風臨的手臂一路往上,掠過肩背,後頸,輕輕在他頭髮上揉了揉。
楚昀堂而皇之地佔著便宜:“告訴我,為何這麽不聽話,大半夜偷跑出去喝酒,誰教你的,嗯?”
簫風臨雙唇微動一下,含糊地吐出兩個字:“……師兄。”
楚昀一怔,眸光頓時暗了幾分:“你叫我什麽?”簫風臨又不說話了。他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嘴唇抿緊成線,好像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一般。楚昀雙手猛地攀住他的肩膀,聲音不自覺有些發顫:“阿臨,我是誰?”
簫風臨眼中露出一絲茫然。
楚昀愣了愣,悻悻放手。他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我有病吧,在一個醉鬼身上找什麽安慰。你要是真能認出我,還不早拿霜寒捅我七八次了。”
他這話剛說出口,簫風臨眼神頓時一凝。楚昀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被簫風臨攥住了手腕。簫風臨用力一拉,楚昀失去重心,猝不及防地摔向床榻,壓在了簫風臨身上。
簫風臨仰躺在床上,雙手虛摟在他腰間,似是顧忌著他背後的傷勢。可楚昀推了推他的胸膛,竟也沒能推開。他哭笑不得:“剛說你不發酒瘋,這是做什麽?仗著修為高欺負自家小弟子?”
聽言,簫風臨竟徹底松開了禁錮他的力道:“沒有。”
楚昀納悶:“什麽沒有?”
簫風臨的目光由下自上看入他的眼裡,澄澈明亮的眼中像是翻湧著深不見底的洪潮,看得楚昀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醉是醒。
須臾,簫風臨回答:“……不欺負你。”
哦,還醉著。
楚昀稍稍放心下來,借著二人這姿勢,欺身壓上去,壞笑道:“師父,你好像有點誤會啊。照現在的情形看,不是你欺負我,而是我欺負你才對呀。”
說罷,他伸出手指,略顯輕浮在自家師父下巴上挑了一下。
簫風臨的臉上顯露一絲迷惘。他低頭看向楚昀,好像是在思考方才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想明白,楚昀只是慢慢看見簫風臨臉上的神情變了。那片刻的迷惘過後,簫風臨眨了眨眼,微微抬起頭,溫柔而縱容地朝楚昀輕輕笑了一下。
這笑容實在有點犯規。楚昀腦中轟的一聲炸開,又被一團看不見的火瞬間燒成了灰燼。神使鬼差地,他俯身上去,含住了那雙冰冷的唇瓣。
楚昀還沒從這隱秘又簡短的觸碰中嘗到多少甜頭,便覺胳膊被人用力拉了一把。上下位置瞬間調換,楚昀後背被狠狠壓在軟塌上,尖銳的刺痛從背後傳來,可他還來不及驚呼出聲,便被一個微涼的吻堵住了所有聲音。
這個吻談不上有多溫情,楚昀甚至覺得簫風臨只是在單純的撕咬發泄。簫風臨雙手將他死死按在床上,發狠的親吻帶著幾分掠奪的意味,他幾乎一瞬間就在口中嘗到了血的味道。
屋內的燭光不知何時已被熄滅,楚昀聽著身上那人極度克制的喘息聲,竟覺得自己也有些呼吸困難。他艱難地在唇齒觸碰間發出聲音:“阿臨……”
簫風臨所有的動作驟然停了。他把頭埋在楚昀頸間,稍顯不穩的呼吸盡數吐在楚昀耳側,又酥又癢。
楚昀喘息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隻覺手腳發軟,頭暈目眩。他輕輕推了簫風臨一把,簫風臨從他身上滑落到一邊,竟已經睡著了。
……這都是什麽事啊。
楚昀苦惱地坐起身,盯著簫風臨的側臉看了半晌,才無奈地憋出一句:“你這人發起酒瘋來,真是太過分了……”
他好像忘了,是他自己先招惹上去的。
撩人未遂反差點被吻斷氣的楚昀認命地重新湊上去,幫那醉死過去的人脫去鞋襪,裹好被子,仔細收拾妥當後,方才在床邊坐下。他想了想,拉過簫風臨一隻手,輕輕扣在對方手腕上。
他本意是擔心梓墨那下手不知輕重的小子將他打出個好歹來,想看看他今天受那一掌有沒有大礙,可他這一聽脈,眉頭卻不自覺緊皺起來。
這人的脈象……糟糕得令人發指。
楚昀這點半吊子的聽脈之道,還是前世跟著師父學來的。因此,他也說不上來簫風臨的脈象究竟有多糟糕。他隻覺得,這人要不是有一身的修為功法頂著,恐怕早就該一命嗚呼了。
他到底是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的?
楚昀胸口憋著一股氣,他左右斟酌一下,轉身回屋冷靜去了。
——他覺得自己再繼續待在這裡,肯定會忍不住將這人叫醒,再好好訓斥一頓。
楚昀一夜無眠,直到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待他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楚昀迷迷糊糊坐起身,下意識就探頭去看簫風臨的屋子。房門緊閉,屋內沒有生人氣息,顯然簫風臨已經又不在凌霄峰了。
不過這倒也不是在躲他,只是今日是清談會第一日,簫風臨一早就得去主峰準備。
自從百年前魔修一途覆滅,中原仙門一直相安無事,各自閉門修行,太平得都快長草了。長此以往,必然對仙門發展不利,因此,幾家仙首掌教商議後,才定下了這五年一度的仙門清談盛會。
每隔五年便將各家掌教仙首、青年才俊集聚一堂,論道談法,演武比試。美其名曰,增進仙門感情,促進修為進步。
不過楚昀如今修為近乎全無,參不參與實際清談盛會也沒個兩樣。反正都只能坐在觀眾席當個看客。他不緊不慢收拾一通,正準備去主峰湊熱鬧,順道去尋他那個昨夜發完酒瘋、倒頭就睡的沒良心師弟。
可還沒等踏出凌霄峰,便看見有人徘徊在石橋另一端。
楚昀看見那個熟悉身影,不禁恍惚一下。
葉寒聲也看見了楚昀。他隔著石橋,對楚昀揚了揚手,笑道:“小孩,你就是簫……霽華君的弟子吧?”
楚昀斂下神情,足尖輕點,跨過石橋落在葉寒聲身邊,朝葉寒聲行了一禮:“霽華君現下不在凌霄峰,不知仙尊到此所為何事?”
“沒事,我不找他。”葉寒聲擺擺手,對楚昀道,“我是你家師父的師兄,算起來你得叫我聲師伯。不請我進去坐坐?”
也是不客氣。
楚昀對這位師弟的臉皮早有了解,沒說什麽,痛快地將人迎了進去。葉寒聲跟在楚昀身後,踏上石橋,穿過回廊,一邊走一邊感歎:“喲,這裡是霽華君修繕的吧,還真是……一模一樣。”
楚昀隨意應和一聲,將人帶上了湖心的涼亭。涼亭的石桌上,擺放著一套茶具。他倒了杯茶放到葉寒聲面前,不冷不熱地說:“仙尊請用茶。”
要讓他叫這家夥師伯,他可真是一點也叫不出來。
葉寒聲瞥了他一眼,也沒去糾正他的稱呼,自顧自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須臾,他從袖中拿出個晶瑩剔透的玉瓶,放在石桌上,吩咐道:“此物,回頭替我交給霽華君。”
楚昀多少猜到了葉寒聲的來意,卻仍是問:“這是何物?”
葉寒聲像是不願解釋,做出一副不耐的神色:“小屁孩別問東問西的,你給他就是了。”
楚昀沒有去拿,正色道:“來歷不明之物,晏清怎敢隨意交給師父。”
葉寒聲眉梢一揚,教訓道:“去你的來歷不明!這是縹緲宗治療內傷最好的傷藥,給你家師父治傷用的。”
楚昀定定地看著他,葉寒聲頓了頓,隻好如實道:“昨日我們發生了些爭執,你師父……不知傷勢如何。咳,同門一場,我也不想將事情鬧成這樣。總之,你將傷藥交給他就行了,管這麽多做什麽?”
楚昀不慌不忙,拿過玉瓶一看,果真在瓶身上看見個縹緲宗的符文。他故作好奇道:“可仙尊好像不是縹緲宗的人吧。為何縹緲宗的人不自己前來,要讓仙尊代勞?”
“哼,你還指望徐梓墨那家夥親自來不成?”葉寒聲沒好氣地冷哼一聲,“要讓他拉下臉來賠罪,那比殺了他都難。這混蛋,自己不願意來,還唆使老子來跑一趟,他昨天發起瘋來可連我都罵進去了。”
楚昀聽言,方才將玉瓶收好,道:“我會轉告師父的。”
葉寒聲神情不自然的躲閃一下,目光飄向遠處:“他可別誤會,我們不是要服軟。只是……”他停頓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語道,“只是,要讓楚師兄知道我們這麽欺負那家夥,就算變成鬼,多半也會來找我們麻煩的。”
他說到這裡,突然又自嘲地笑了笑:“他要能變鬼來找我倒還好了,我還欠他一頓酒呢。”
楚昀眸光微動,沒有答話。葉寒聲沉默許久,收回的目光落在楚昀臉上。楚昀此時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渾身的鋒芒都收斂起來,一雙眼平靜地看著他。可不知怎麽,葉寒聲的眼中,這人身影竟和記憶中的那人逐漸重合起來。
須臾,他用指尖摩挲著雕刻雲紋的杯沿,悠悠開口:“你師父有沒有告訴你,你很像一個人?”
楚昀眸光微動:“沒有。”
“沒有麽……”葉寒聲似是稍有失神,歎息道,“沒有也好。他啊,就是性子太倔,從小就是這樣,要不怎麽會在渡劫期耗費了這麽長的時間。當初他突破化神時我便提醒過他,執念深重,遲早會墮入迷惘,萬劫不複。就是不聽,這混小子……”
“什麽意思?”楚昀脫口而出,“他……師父他為何會如此?”
他後來仔細想想,昨夜觀簫風臨那脈象,分明是臨近走火入魔之象。難道真如葉寒聲所說,是因為有執念在身,所以他才遲遲沒有突破渡劫期,飛升得道麽?
葉寒聲不知楚昀心中所想,隻當他是擔心自家師父的身體,便笑道:“你倒是擔心你師父,總算他也沒有白收你這個徒兒。不過這件事情,你擔心也沒用。”葉寒聲搖搖頭,歎息道,“他這是經年舊疾,心病還需心藥醫,可他的心藥,早就沒了。”
“沒了……”
“是啊,沒了,被他親手毀了。”許是很久沒有人肯聽葉寒聲說這些話,也或許是對他來說,眼前這人與他心中那位故人太像,他一下便打開了話匣,悠悠說道,“這麽多年,他都不願與我們見面。徐師兄總覺得他是問心有愧,不願見我們。可我知道,他是不想因為我們而想起那人。”
楚昀心口猛地顫動一下,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喘不過氣來。
“他這次願意見我們,我還當他已經放下了。可我昨天一見他便知道,他這哪裡是放下了,分明是已經走入魔障,走火入魔了罷。”葉寒聲歎息一聲。他總算把自己想說的一軲轆說完了,他拍拍屁股起身,“唉,我跟你個小孩廢話什麽,你又聽不明白。走了走了,清談會都開始大半天了,去晚了連口茶都喝不上。”
說罷,也不等楚昀送他出去,葉寒聲輕車熟路地沿著來時路出了凌霄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楚昀依舊沒有回過神來。
他的腦中好像亂成了一鍋粥,不斷回響著葉寒聲方才這席話。簫風臨為什麽會有經年舊疾?為什麽會走火入魔?為什麽會遲遲無法飛升突破?
都是因為……他麽?
這個認知仿若一條看不見的線,串起了從他與簫風臨重逢到現在,對方的一舉一動。那些看似古怪的行為,簫風臨對他珍之重之、小心翼翼的態度,還有昨夜,他脫口喊出的那句“師兄”……
所有看似不合理、他曾懷疑過的舉動,仿佛在一瞬間找到了答案。
楚昀突然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他笑得心口發悶,笑得視線都有些模糊,半晌,才從齒縫中吐出幾個字:“你這個……傻子。”
袖中的赤羽如蛇般竄出,楚昀的身影驟然化作一道紅光消失在凌霄峰上。
頃刻後,楚昀落到了天嶽門主峰的演武場上。演武場上此時已經搭起了擂台,擂台之下,人山人海,喧囂不已。而在演武場的前方高台上,各家仙首端坐其中,每名仙首身側都帶有一名親傳弟子在旁侍奉。
楚昀一眼就看見與朝瀾同坐在主位的簫風臨。
他身後空無一人,微微垂著頭,臉色相較往常更差了幾分。這人喝了酒,第二日通常都會頭疼。楚昀正欲向高台走去,卻突然聽得演武場上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清談會共持續七日,各家青年才俊切磋武藝,一直是清談會的助興項目。清談會上的切磋算不上正規比試,也並未形成賽製,所有參與切磋的弟子,都可自由挑選想要對戰的對手,只要對方同意,便可站上擂台一較高下。
切磋雖只是為了助興,但只要是比試,都會有勝負。修真界中,尤其是年輕一輩,更是將這等盛事看成出頭的機會,因此每次的清談會擂台,總會吸引大批青年弟子前來觀看。
楚昀是第一次見這等陣仗,此時著實吃了一驚。他越過人群看去,只見那最中央的擂台上,一個欣長的黑色身影傲然站立,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這種人楚昀見得多了,也並不在意,繞過人群,朝高台走去。高台下負責看守的也是天嶽門弟子,一眼便認出了楚昀,他沒有阻攔,楚昀一路暢通無阻地從後方摸上了高台。
高台上,簫風臨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便聽一旁朝瀾關切問道:“霽華君今日氣色不佳,是沒有休息好麽?”
簫風臨搖搖頭,沒有答話。他端起手邊的濃茶,正準備喝一口解乏。誰知,卻突然從身側伸出一隻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簫風臨抬頭,恰好對上楚昀含笑的眼。
楚昀輕巧地將茶杯從簫風臨手中接過來,放在一邊,低聲道:“師父昨夜剛喝了酒,不宜飲茶。”他說著,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袋蜜餞。他在裡面挑挑揀揀,拿起一顆放在簫風臨嘴邊,“剛從夥房取了些蜜餞,師父先吃點,解解酒。”
簫風臨愣了愣,緩慢地前傾幾分,將那顆蜜餞含入口中。唇舌觸碰指尖的觸感讓楚昀心頭一癢,可現在到底是在大庭廣眾,楚昀隻好將心裡叫囂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到腦後。他把蜜餞塞到簫風臨手裡,雙手輕輕按上了他的太陽穴。
簫風臨此刻卻好像酒還未醒一般,神情稍有呆愣。楚昀滿意地將他這可愛模樣收入眼底,身旁卻有個煞風景的聲音響起:“你這渾小子,平時不上早課就罷,清談會也來得這麽晚。你就不能有點霽華君首徒的自覺?”
楚昀轉頭看去,果真是朝瀾那個嘴碎子。
楚昀還沒回答,朝瀾身旁的洛輕舟及時開口圓場:“晏清師弟剛入天嶽門,恐怕還不知道清談會的規矩,師父就別責怪他了。”
楚昀立刻順著話頭:“就是,不知者無罪嘛,是吧師父?”
簫風臨另有心事,根本沒聽他們在說什麽,只聽了楚昀在問他,便本能附和:“嗯。”
朝瀾不忍直視地扶額:“……你就慣吧。”
此時,台下的弟子也陸續注意到了楚昀的出現。
霽華君收徒之事在修真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風浪。原先他們見霽華君身旁無人,還有些慶幸,隻當那傳聞中的弟子恐怕並不那麽討得霽華君歡心,就連清談盛會這樣的盛事也沒有帶在身旁。可如今,楚昀不僅出現在霽華君身邊,二人還舉止親密,台下不少人一時間竟咬牙切齒起來。
其中就有方才剛勝了一局的那名黑衣青年。
青年名叫炎檀,是一家末流門派弟子。
修真界中,有不少人將清談盛會當做進入頂尖仙門的跳板,只要在切磋中有不俗的表現,自然能夠受到各家仙門的注意。炎檀也不例外。不過與別不同的是,他從始至終,隻想要引起一人注意。
他已經連勝了十三局,雖然這剛第一日,但這成績已經是極為出挑了。
只是對他而言,還差得遠。
清談會擂台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比試之人只要未嘗敗局,若他願意,便能一直站在台上,直到落敗。炎檀剛剛結束一場比試,卻也沒有要下台的意思。
這意味著他要繼續挑戰下去。
炎檀的目光落到高台上,將楚昀與簫風臨的互動看在眼裡,毫不掩飾眼中敵意。這段時間修真界傳言紛紛,都說霽華君收了個廢物徒弟,修為根骨全無,連劍也拿不起來。他的心中早生怨恨。
憑什麽那等廢物都能進入霽華君門下,而他自幼刻苦修行,卻注定入不了那人的眼?
想到這裡,炎檀眼底敵意更盛。在擂台裁判弟子的催促下,他運氣發聲:“在下下一位想挑戰的,是霽華君的關門弟子,晏清。”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霎時間,所有目光都匯聚在高台之上。
可楚昀隻專注地替簫風臨按壓著眉心,頭也不抬,悠悠吐出一句:“沒空。”
炎檀眼神一沉:“你不敢麽?”
“嘖,都說了,沒空。”楚昀不滿地掃了他一眼,“你煩不煩。”
炎檀整張臉都繃緊了,咬牙冷笑道:“看來,外界傳言不錯,霽華君新入門的弟子,果真是個虛有其表的廢物。連站上這擂台的膽量都沒有,你有什麽資格站在霽華君身邊!”
簫風臨眉頭微皺,楚昀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楚昀低聲問:“師父想讓我去嗎?”
簫風臨下意識便想搖頭,只聽楚昀接著道:“可是不去,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以為,師父當真收了個廢物當弟子。說實話,他們真的很煩。”
隨後,楚昀垂眸看他:“師父,將霜寒借我一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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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更新晚了,昨晚寫到睡著hhh
居然還是沒寫到撕馬甲,下一章,下一章一定撕【捂臉
前方師兄耍帥預警。提醒一下大家,師兄是受,絕對是受,不管他有一顆多麽攻的心,他都依舊是受!
ps:入v前三章,前20個2分留評有紅包掉落,大家不要大意的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