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漸漸離他遠去,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恍惚間,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不知過去多久,楚昀忽然聞到一絲熟悉的竹葉清香。
“……晏清。”
視力逐漸恢復,楚昀眨眨眼,看清了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簫風臨面色冷峻,眼中的慌亂未褪。楚昀意識還迷糊著,竟覺得抱住他的那雙手,正在緩緩顫抖。
楚昀迷糊問:“我這是……怎麽了?”
“禁牢內怨煞太重,你離得太近,被煞氣衝撞。”簫風臨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聲音卻極度壓抑,“不該帶你來。”
楚昀隱約覺得不對,轉頭看去,才發覺他們已經回到了懸崖上。黑暗中,無間塔依舊震動不已,隱約還有風鈴聲傳來,被簫風臨撐起用來保護他不受怨煞之氣衝撞的結界屏障阻隔。
驅魔鈴……
楚昀恍然清醒。
他這可不是被什麽怨煞之氣衝撞,而是受到了無間塔上,驅魔鈴的波及。驅魔鈴有誅邪除魔之能,極為霸道強勁,方才無間塔大開,群魔湧出,驅魔鈴發出預警,竟將楚昀的神魂也當做邪魔,險些將其逼出體外。
想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楚昀平白被激出一身冷汗。這要是真被逼出去,準要魂飛魄散不可。
蕭風臨問:“感覺如何?”
“沒事。”楚昀搖搖頭。他偷偷觀察蕭風臨的神色,見對方神色如常,沒有注意到他方才的異樣,這才放心下來,又問:“青蘅長老呢?”
“逃了。”簫風臨道。
“那無間塔——”
此時,朝瀾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塔底傳來:“二位等會兒聊可好,來幫把手。”
他語氣輕描淡寫,但楚昀轉頭看去,才知事態遠沒有這麽簡單。朝瀾手中握著一把銀尾拂塵,周身光華四溢,發絲無風自動。
而他面前的無間塔門中,一道道黑霧從塔內傾瀉而出,鋪天蓋地,隱天蔽日,幾乎下一秒就要將他吞噬。
“在此等我。”簫風臨放開他,縱身躍出。
一聲驚鴻劍嘯劃破虛空,霜寒劍刹那化作萬千流光。獵獵狂風中,蕭風臨憑空而立,執劍一揮,漫天星華降下。
劍影過處,黑霧潰散。
楚昀凝望天邊那道雪白的身影。那霜寒劍他過去不知用過多少次,可方才那白虹貫日的一劍,卻讓他十分陌生。
說到底,他過去極少面臨生死攸關的場合,又因性格使然,他的劍從來都是遊刃有余,留有半分余地。
可簫風臨打小便與他不同。
這人從不保留自己的實力,硬是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到極致。他揮出的每一劍,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早先楚昀曾擔心,簫風臨這樣的性子,太容易被人看穿。可後來他才發現,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
因為,簫風臨的成長,根本沒有盡頭。
每一次,當楚昀以為他已經達到極限的時候,簫風臨總能以更加驚豔的表現打破他的認知。他便是以這般強硬的姿態,一路掃除障礙,從當初那個不受人重視的落華山小弟子,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正道魁首。
就在此時,數道劍光從楚昀身後掠出,在朝瀾身後現出身形。
這幾人周身籠著淡淡光華,竟都是天嶽門長老級別的人物。早在無間塔異動時,眾長老便受到朝瀾傳訊,得以及時趕到。
眾長老對視一眼,盤膝而坐,運氣為掌,注入朝瀾背心。
天邊傳來錚然入鞘之音,楚昀凝神看去,無間塔外來不及逃逸的百余隻邪魔,竟已被簫風臨一己之力誅殺殆盡。而有了眾長老的幫助,朝瀾拂塵一掃,總算將無間塔大門重新封印。塔身上的驅魔鈴音消散,楚昀起身,簫風臨輕輕落到他身邊。
他落地時身影微晃一下,楚昀心頭一驚,下意識便去扶他。
楚昀道:“你……”
簫風臨搖搖頭,面色更白了幾分:“無妨。”
又是一道清風,朝瀾被眾長老攙扶著,躍上懸崖,面色同樣慘白。
眾長老朝簫風臨施了一禮:“有勞霽華君。”
簫風臨微微點頭,沒有多言。
朝瀾此番消耗極大,剛喘勻了氣,開口便罵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這塔底鎮的三千妖魔一下跑出去大半,那混蛋要被我抓到,我一定,我一定——咳咳……”
眾人連忙去給他順氣,督查長老荀滄道:“少罵兩句吧師兄,有這氣力,倒不如想想怎麽將妖魔再抓回來。”
“是啊。”另一長老也歎,“除去方才霽華君誅殺的,起碼有近千妖魔逃出了天嶽門,蒼生有難了。”
眾人搖頭歎息:“蒼生之難啊……”
歎完之後,幾人不約而同看向簫風臨,眼中意味顯而易見:蒼生有難,身為正道魁首的霽華君,定不能袖手旁觀。
這擺明是在推脫。
簫風臨負手立在一旁,視若無睹。楚昀眉頭微皺,剛要開口,朝瀾那邊卻率先道:“不錯,蒼生有難,吾輩責無旁貸。”
他不顧形象地隨意尋了塊石板坐下,淡淡道:“那麽,在座各位誰願意做這拯救蒼生之人呢?”
崖頂寂靜無聲,朝瀾道:“秉宸師弟,你向來心系百姓,不如就由你負責此事如何?”
煉丹長老秉宸被點到名,卻不緊不慢,正色道:“掌門師兄,師弟近些年泡在丹閣,哪裡還會那些誅邪除魔之法,恐不能擔此重任。”
“哦。”朝瀾轉頭,“旭陽師弟呢?”
供奉長老旭陽倉惶躲閃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我……我最近修行遇到瓶頸,需要閉關幾月,實在有心無力。”
朝瀾挨個將在場眾人的名字點了個遍,可得到的回答大多相差無幾。他故作悵然地歎息一聲,回望離自己最近那人,幾乎是自暴自棄問:“荀滄,你呢?”
荀滄乃朝瀾直屬師弟,容貌最為年輕,錦衣華服,卻是一身酒氣。他腰間垂著個酒壺,手中一柄折扇輕搖,肆意風流。楚昀聽他被點到名,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不由好奇,這人究竟是如何教出雲越那等老媽子性子的弟子來的?
見朝瀾問到他,荀滄將那折扇啪地一合,道:“師兄啊,你就別整我了,我才不想管這些破事呢。”
朝瀾聽不下去,教訓道:“你好歹是督查長老,這樣像什麽樣子。”
“這督查長老若不是師兄你逼迫,我肯定不會答應的。你拉我跳了這一個火坑還不夠,還想將我推進另一個,我才不上當!”
“你——”朝瀾氣急,像驅蒼蠅似的擺擺手,“行了行了,趕緊滾,別在我這兒礙眼。其他幾位長老也是,都各自散了吧。”
“師弟告退。”荀滄規規矩矩地向朝瀾行了個禮,手中折扇展開一揮,化作一隻仙鶴,悠悠然乘鶴而去。
朝瀾一臉不忍直視地轉頭,到底哪兒學來這騷包又浮誇的法術,好好禦空會要了他的命嗎?
見督查長老已經離開,其他幾名長老也各自行禮告退。數道劍影一晃消失,朝瀾這才轉頭看向簫風臨:“我方才撿到樣東西。”
朝瀾攤開手掌,一枚墨色令牌正躺在他的手心。
簫風臨臉上閃過一絲驚詫,他將令牌接過,楚昀轉頭看去,恰好看清令牌後雕刻著的“無妄”二字。
楚昀疑惑:“這是何物?”
朝瀾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道:“無妄閣。你連這都不知道?”
“無妄閣……”楚昀重複一遍,隱約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朝瀾解釋:“無妄閣,百余年前突然興起的一支神秘組織。往來正邪兩道,打著替人消.災解難、實現心願的名頭,籠絡了大批人心。江湖中有傳言無妄令一出,絕無失手。”他頓了頓,又道,“可有所求於無妄閣的,都要付出代價。這麽多年,就沒見過一個進了無妄閣,還活著出來的人。”
楚昀道:“這麽說來,青蘅長老此為,是受無妄閣驅使?”
朝瀾沉默片刻,問道:“霽華君,你怎麽看?”
簫風臨冷聲道:“不像。”
“不像什麽?”
楚昀道:“你是想說,不像無妄閣的作風?”
簫風臨道:“無妄閣,從不與仙門為敵。”
“這……”朝瀾斟酌片刻,緩緩開口,“方才有一事我未敢直接提及,霽華君,你說他們會不會是為了無間塔頂壓著的那東西——”
簫風臨突然出言打斷他:“不會。”
楚昀望向他,簫風臨的臉色冷若冰霜,被一身白衣襯得越發雪白。他一雙眼斂著,看不出什麽情緒。
那東西……指的是什麽?
朝瀾目光飄忽一下,像是察覺到自己失言,輕咳一聲:“罷了,事到如今,妄加猜測也沒用。不論如何,青蘅打開無間塔叛逃在先,無妄閣的令牌出現在後,這些都是我天嶽門的責任。我會盡快召集八大仙山十二宗門,共同商討此事,你不必擔心。”
簫風臨道:“有勞。”
“沒什麽,應該的。這天嶽門,不能沒人管啊。”朝瀾回望無間塔,目光卻好似已經飄遠,“這些年,你幫我足夠多了,要是沒有你……”
朝瀾到底沒說出這句假設,他止了話頭,轉頭對簫風臨道:“也罷,我先回重鸞峰了。若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
他說完,手中拂塵一揮,便化作一道銀光掠上天際。
懸崖上總算只剩下楚昀與簫風臨兩人,楚昀冷哼一聲,憤憤道:“我算是見識到了,這什麽天下第一仙門,什麽德高望重的長老,盡是些互相推卸責任、貪生怕死的主。天嶽門捅了婁子,憑什麽想讓你來負責?總算那個朝瀾還有點良心。”
簫風臨搖搖頭,沒再說什麽。他抬手幻化出霜寒劍,直接禦劍將楚昀帶上了雲端。這次禦劍總算沒有讓人不忍目視的古怪姿勢,簫風臨的手自然地搭在楚昀腰側,借著身高優勢,輕而易舉便將他圈進懷中。
這姿勢,好像也沒有好到哪兒去的樣子。
楚昀別扭僵硬了一路,回了凌霄峰,簫風臨將楚昀引入一處雅室,裡面桌椅床榻一應俱全,整潔如新。
“以後,你住這裡?”
楚昀愣了半晌:“啊?”
簫風臨正要退出房門,楚昀拉住他:“我……”
簫風臨回眸:“怎麽?”
楚昀悻悻放手:“沒事。”
他還當簫風臨會與落華山一樣,與他睡同一間屋子。
簫風臨睡眠淺,容易做噩夢,到了落華山後,晚上睡不著時都是楚昀陪他。他早已形成習慣。
房門被輕輕掩上,熟悉的氣息遠去。楚昀搖搖頭,默默在心裡告訴自己,他現在是簫風臨的弟子,不是把他養大的師兄,而簫風臨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晚上睡不著,一言不發鑽進他被窩的小鬼了。
楚昀在心裡默念兩遍,三兩步走到床邊,仰面倒在床榻上。
角落的安神熏香正散發著嫋嫋檀香,楚昀偏頭看去,意識開始漸漸下沉。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方回憶殺出沒,818正道第一人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