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初冬時節, 瑞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家家戶戶早已屯好了過冬糧食,閉門不出。圍爐溫酒, 自在閑適。大雪還未完全停下,天上斷斷續續飄著些單薄的雪花,一個消瘦的身影倚在小院中的躺椅上, 裹著件的粗布大氅, 只露出一張隱隱發白的臉。
那是張再尋常不過的臉,普普通通的樣貌讓人見之即忘,渾身上下最亮眼的, 唯有那雙格外漂亮的眼睛。眼角點了一枚小痣, 眼波婉轉, 媚意天成。可惜,就連這雙眼睛, 也不怎麽好使。
楚昀抬頭看著天邊紛紛揚揚的雪花, 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他被這家人收留,至今已有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 修真界為了找他幾乎把整個中原都翻了個遍,可誰也不曾想到, 楚昀只是簡單的易了個容,找了個小村落一躲,便相安無事躲到了現在。
收留他的這家人姓余, 當家的排行老二, 鄉裡都叫他余二叔。
余二叔是當地的獵戶, 三個月前某一日,余二照常進山打獵,在路邊的泥潭裡撿到了楚昀。多半也是機緣巧合,三個月前,楚昀被魏長玦的越行符帶到這裡,直接滾進泥潭裡暈了過去,等被余二叔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滿身泥汙,連容貌也看不清。
余二叔把他帶回家,一番修整後,楚昀順手給自己易了容。他本欲向余二叔告辭離開,可沒想到,當晚便發起了高燒。無極觀這一番折騰讓他幾近心力交瘁,這場高燒燒了整整三天才退,他醒來時,江湖中通緝他的消息,已經傳得盡人皆知。
與其四處躲避,倒不如藏身在這村落中,反正左右也沒人認得出他。楚昀給自己編了個舉家南遷,路遇土匪,僥幸逃生的身世,余家夫婦二人心地善良,見他孤苦無依,又是個病秧子,便將他留了下來。
於是,楚昀在這裡住下來。這一住,就是三個月。
“小楚啊,進來喝口茶暖暖身子。外頭天太冷,小心回頭又凍病了。”余二叔的結發妻子錦娘靠在門邊,喊了他一聲。
楚昀回頭,應道:“就來。”
他轉頭進了屋。屋內被炭火靠得暖洋洋的,楚昀裹緊了身上的粗布袍子,一點也感覺不出暖意來。
這些時日,他越發畏寒了。
錦娘給他倒了杯茶,沒放過他這微小的動作:“你二叔這幾日又去山裡打了隻狐狸,回頭大娘再給你做件皮襖,你這孩子,身子骨差,又不肯好好喝藥,你說你……”
“大娘,不必費心了。”楚昀笑道,“我這老毛病好多年了,哪是吃藥能吃好的,何必為我白費銀兩。”
“話不能這麽說……”錦娘正欲勸說,一個少年在此時推門踏入。
那少年才十三四歲的年紀,比楚昀如今這肉身還小了幾歲,正是這余家的獨子,名為余天佑。余天佑容貌還算得上是俊朗,只是性子頑劣,是遠近聞名的小霸王。余家老來得子,對余天佑驕縱寶貝得很,往日不犯什麽大錯,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門外寒風隨著余天佑走進灌入,剛在屋內坐下的楚昀被這涼風吹個正著,忍不住輕咳了幾聲。錦娘見了,立即衝余天佑道:“趕緊把門關上。”
余天佑不滿地瞥了楚昀一眼,反身狠狠踢了門扉一腳,門板撞擊門框發出一聲響,惹得錦娘又是一陣抱怨。
“行了,”余天佑不耐煩的打斷她,“吹個風還能吹死他不成?”
錦娘教訓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人家是客人……”
余天佑反唇相譏:“客人?我還沒見過死皮賴臉、白吃白喝,一住就住好幾個月的客人呢。”
“天佑,不許胡說。”錦娘道,“要不是楚公子,你爹他經年的腰傷,能這麽快好嗎?更何況,你先前摔斷了腿,不也是楚公子替你治好的嗎?”
這余天佑整日上躥下跳不得安生,楚昀到來前不久,他從樹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楚昀順手用靈力給他治好了腿,還有徐二叔經年劈柴打獵留下的舊疾,也一並治好了。因為這樣,徐家一直將他當做是個遊方大夫,對他極為感激。
不過楚昀卻要求,不能將他醫治他們的事告訴別人。一來他本來也不會什麽醫術,二來他的靈力不可多用,否則若被人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余天佑一開始對楚昀也是心懷感激,不過日子長了,態度也變了不少。加上楚昀的靈力反噬越發嚴重,身體每況愈下,因此,徐氏夫婦對他頗有照顧。余天佑出生到現在,一直在家裡被當做珍寶對待,冷不丁來了個比自己更受關注的人,自然心裡不好受。
乍一聽錦娘這麽說,余天佑更是心下不滿,刻薄道:“治病?不用藥不問診,指不定他用的是什麽歪門邪道的妖術呢。”
“天佑!”
“我說錯了嗎?”余天佑理直氣壯道,“娘,你不知道。我今兒去集鎮,看見不少仙家子弟。據說,他們好像正在找一個逃出來的大魔頭,說那魔頭殺人不眨眼,凶殘卑劣至極。”他停頓一下,意有所指的看向楚昀,“那仙尊還說,要大家都小心最近來歷不明的人呢。”
楚昀稍愣一下,道:“殺人不眨眼?凶殘卑劣?這些詞,好像與我不沾邊吧。”他輕咳幾聲,擠出幾分蒼白無力的笑意,繼續扮他的文弱病秧子,“天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連隻雞都殺不了,還要我殺人?”
他靈力反噬是不假,但身為修道者,怎麽也比這些□□凡胎強。但為了掩人耳目,楚昀才扮作體弱多病,不能出門。三分真七分假。
“天佑是你叫的麽?”余天佑冷哼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你是個什麽人。”
楚昀搖搖頭,沒再與他辯駁。余天佑以為他被自己說得心虛了,正欲乘勝追擊,就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余天佑,你又在胡說八道什麽?!”
余天佑被這一聲吼嚇得抖了一下,立即慫了,往錦娘身後一鑽:“娘,快救我,爹回來了!”
他話音剛落,余二叔便從門外走進來。他身上的獸皮裘衣上落滿了雪花,凍得通紅的臉上一雙眼睛瞪得滾圓,頗有幾分不怒自威之感。
他提氣怒喝:“你這混帳——”
“余二叔。”楚昀忽然起身,攔在余二叔面前,“你先前說打獵用的弓弩有些老舊,不好用。這幾日我閑著無聊做了一個新的,與我去看看吧。”
明白楚昀是故意為余天佑開脫,余二叔面上的神情收斂了幾分,沒好氣地瞪了余天佑一眼,才對楚昀點點頭:“好。”
他隨著楚昀去了偏院的臥房。楚昀從臥房取了一張長弓遞給他。這張弓以竹為體,獸角為腹,獸筋為背,製作精巧輕便。余二叔持弓引拉幾下,滿意笑道:“小楚,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等手藝。”
楚昀道:“二叔喜歡就好。”
“喜歡,自然喜歡。”余二叔握著那長弓,眼神一轉,又露出幾分愧意,“小楚啊,今日天佑他……”
楚昀淡淡道:“天佑還是個孩子,我自不會與他計較。”
余二叔恨鐵不成鋼:“二叔就知道,你為人正直大度,是個好孩子。唉,反觀我家那臭小子,真是——”
楚昀道:“天佑自小受寵,性子自然驕縱了些。不說他,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要不是我師父……”楚昀說到這裡,話音忽地戛然而止,露出幾分黯然之色。他很快收斂了情緒,笑道,“他本性不壞,只要多加引導便好。”
余二叔歎息道:“希望如此吧。”
楚昀想了想,又問:“二叔,我聽天佑說,村外的集鎮裡來了不少仙家子弟?”
“前些天就來了,人不少,可能不止一家仙門。”余二叔道,“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從沒見過那等人物來此,鄉裡鄉親都傳遍了。說是他們正在找一個叫什麽主的,好像與你一樣,也姓楚。”
楚昀垂眸不答,余二叔又道:“你說說,要有那樣的大人物,怎麽可能藏到我們這種地方來,也不知那些人為何會找到這兒來。搞得人心惶惶的。”
楚昀寬慰道:“無妨,他們搜不到人,不日自然離開。”
“或許吧。”余二叔道,“你先歇著吧,回頭你大娘把飯做好,我讓她叫你。”
“好。”
余二叔離開,楚昀轉身回房,心底卻隱隱有些不安。這些時日,他一直躲在這小村落中,但外界發生的事情他多少還是知道些。眾仙門發了瘋的找他,簫風臨出關後也下落不明。但他率領無妄閣從無極觀奪走烏邪劍後,無妄閣與仙門終於宣告對立。雖然現在還未沒有人將簫風臨與無妄閣聯系起來,但再這樣下去,也只是時間問題。
他知道簫風臨為何這麽做,簫風臨是要告訴他,無妄閣是他可以依托的。他希望楚昀能借由無妄閣,回到他身邊。無妄閣的核心由魔域少許幸存魔修組成,是簫風臨的下屬,也是楚昀的舊部,他們對楚昀自然忠心。可無妄閣如今發展極盛,三教九流均有涉及,這樣公然與仙門對立,其中風險可想而知。
也不知那人究竟著急成了什麽樣子,竟連無妄閣的秘密被暴露也顧不上了。
這些時日楚昀也試圖與簫風臨取得聯系,可有仙門在前,楚昀不敢輕易暴露行蹤,更怕因此而牽扯簫風臨。可如今,仙門的搜尋已經來到此地,恐怕,他也躲不了多久了。
楚昀心煩意亂地倒在床榻上,忽覺眼前漸漸變得有些模糊。
這些時日他五感衰退的毛病越來越頻繁,每日幾乎都有一兩個時辰目不能視耳不能聞。每當這時他便在屋內假裝小憩,這也是他會裝作體弱多病,臥床不起的緣由。
楚昀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耳畔窗外呼嘯的寒風聲逐漸消退,楚昀徹底沉入一片無光無聲的黑暗中。失去了五感之人,就像是置身於另一個虛無世界,什麽也不存在,什麽也感知不到。更何況他現在,就連修道者與生俱來的感應力也衰退下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並未感覺到有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他的房門。
余天佑躡手躡腳地推門而入。他在門外徘徊許久,確定房內毫無動靜後,才敢踏進來。他來到床邊,試探地喚道:“楚大哥?楚彥?”
楚彥,正是楚昀的化名。
見楚昀沒有反應,余天佑這才放心了些,冷哼一聲:“都怪你,害得我被我爹娘罵。看我不好好整整你。”
余天佑說完,四下環視一圈,將目光落到楚昀的衣物行李上。楚昀來時渾身上下除了一套衣物什麽也沒有,而那套衣物還落入泥潭裡髒得看不出原貌,早被拿出去丟了。但余天佑卻記得,他曾經在楚昀身上見過一枚玉佩。
那玉佩小巧玲瓏,玉質晶瑩剔透,一看便是個值錢的東西。
他在小心翼翼地在衣物裡翻翻找找,終於摸到那塊冰涼光滑的事物。他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將那玉佩取出來揣進懷裡,得意洋洋道:“看你到時候來不來求我。”
說完,余天佑便轉身出了房門。
從始至終,楚昀沒有半分察覺。
余天佑將那玉佩一揣,便出門找同伴玩樂去了。集鎮口,幾個一般大小的少年圍聚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余天佑手中的那枚玉佩。一個少年驚歎道:“天佑哥,這真是你的?”
余天佑理直氣壯道:“那是當然,我爹剛送我的,還能有假。”
“這得花多少銀子才能買到啊,給我摸一下——”
另一少年說著便朝那玉佩伸出手來,卻被余天佑伸手打掉,煞有其事:“只能看不能摸,摸壞了你賠啊?”
幾名少年異口同聲道:“切,小氣……”
就在此時,忽然有個溫雅清朗的聲音插了進來:“小公子,你手中這東西,給我看看可好?”
余天佑轉過頭去,眼前那人著一身月白道袍,手握拂塵,身形高挑,一眼看去便覺氣度不凡。余天佑被他這一看,立即啞火,顫抖著手將那東西遞了過去。那人彬彬有禮的接過那玉佩,仔細端詳片刻。他的身後,幾名與他穿著相同服飾的弟子走過來。
這幾人,正是無極觀弟子。無極觀觀主廣虛子被無妄閣的人打成重傷,烏邪劍也被人奪走,從那之後,無極觀弟子便四處尋找楚昀下落,誓要將他捉拿歸案,以報此奇恥大辱。帶領幾名弟子前來此地的,正是那廣虛子的親傳弟子,秦昊煬。
秦昊煬走到那人面前:“懷安,怎麽了?”
懷安轉過頭來,朝秦昊煬行了一禮,將玉佩遞上去:“師兄,此物……”
“這是——!”秦昊煬當即臉色大變,問,“這東西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懷安不答,轉頭問余天佑:“小公子,方才你說,此物是你的?”
原本靜躺在床榻上的楚昀猛然睜開眼。似是有所感應一般,他翻身下榻,立即探手摸入一旁的衣物當中,卻沒有摸到熟悉的那抹冰涼觸感。楚昀心底一沉,不禁苦笑一聲:“好小子,偷到我頭上來了。”
他正欲踏出房門,卻忽覺門外有人接近。
余家院落忽地被人撞開,一群月白道袍的弟子魚貫而入。余二叔正在院中躺椅上小憩,被這動靜驚動,霍然起身:“你們是什麽人?”
秦昊煬漠然不理,轉頭吩咐:“搜。”
無極觀弟子正要衝入,卻被余二叔攔住:“你們怎能隨意擅闖!”
秦昊煬道:“貧道隻為搜尋魔頭而來,閣下若不想被治一個窩藏魔頭的罪責,還是不要阻攔我們的好。”
余二叔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是麽?”秦昊煬衝身旁弟子道,“把那小少年帶上來。”
余天佑被兩名弟子拉了上來,他從未見過這等陣仗,被嚇得嚎啕大哭。
“天佑!這是怎麽了?你們要做什麽?!”錦娘從內室走出來,見狀亦是又驚又懼。
秦昊煬道:“這位小友已經告知貧道,說您二老三個月前收留了一位姓楚的公子。”他眼神一凝,怒喝道,“你們好大膽子,竟敢窩藏魔頭!”
余二叔一驚,下意識看向余天佑。
後者大哭不止,抽泣道:“爹……救救我啊爹……嗚……”
余二叔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屋內的錦娘卻忽然走了出來,語重心長道:“天佑,你就是與爹娘吵架跑出去,也不該到處亂說呀。”
她走到余天佑身邊,把他攬入懷中,又抬頭對秦昊煬道,“仙君有所不知,方才這孩子頑皮,我和他爹說了他幾句,這孩子氣不過就跑了出去。多半是還在氣頭上,才會在仙君面前胡言亂語,招惹是非。我家就是尋常獵戶人家,哪來的什麽姓楚的公子,勞煩仙君白跑這一趟,實在抱歉。”
秦昊煬冷笑道:“是麽?那大娘可敢讓我師弟們搜上一搜?”
說罷,也不等錦娘回應,無極觀弟子們強行衝入屋內,開始四處搜索起來。
“你們——”錦娘還想再說些什麽,秦昊煬忽然將手中拂塵舉起,橫在錦娘脖頸間。
秦昊煬道:“我勸大娘還是不要妨礙我們的好,萬一不小心傷著了,吃虧的可是你們。”
無極觀弟子很快將余家大堂與各個臥房搜尋一通,很快,隻余下偏院的那間臥房還未曾搜過。錦娘與徐二叔對視一眼,眼中帶上幾分慌亂之色。秦昊煬一腳踢開那臥房的大門,房內整潔如新,卻空無一人。
徐氏夫婦松了一口氣,秦昊煬面色難看至極,他在屋內巡視一圈,冷聲道:“你說你家沒有外人,可這客房,怎麽好像有人居住過一般?”
徐二叔道:“我有個外戚,先前來我家借助了幾日,怎麽,不行麽?”
“行,自然是行的。”秦昊煬笑著踏出房門,忽地轉頭一腳,狠狠踹在徐二叔的腹部。徐二叔被他踹倒在地,嘩地吐出一口血來。秦昊煬反身從身旁一名弟子腰間抽出一把長劍,架在徐二叔脖子上。
“秦師兄!”無極觀弟子紛紛大驚失色。
秦昊煬抬頭大喝一聲:“楚昀,我知道你在這裡,還不快滾出來!”
懷安走上前來,拉住秦昊煬的手腕,勸說道:“師兄,無極觀門規,不得以仙法道術對付尋常百姓。”
“你滾開。”秦昊煬推了他一把,厲聲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顧著門規。無極觀丟失烏邪劍,觀主重傷臥床,師門早淪為笑柄被各家仙門恥笑。我今日定要抓住楚昀那魔頭,將他挫骨揚灰,以泄我心頭之恨!”
他話音落下,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了一聲輕笑。
那笑聲極輕,但傳到眾人耳中時,卻也格外清晰。
秦昊煬又驚又喜,大喝道:“魔頭!”
“是我。”慵懶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眾人都聽出了那聲音來自何處。眾人抬頭看去,一個清瘦的身影斜倚在屋脊之上,可那張臉,卻格外陌生。
楚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指尖順勢在臉上滑過。那副普普通通的皮囊褪下,露出一張精致的臉龐。
秦昊煬冷笑道:“敢出現了?魔頭,我今日就要你——”
“身首異處?挫骨揚灰?”楚昀打斷他,悠悠道,“這話從過去到現在,我少說也聽了不下百次。可恕我直言,像閣下這般修為低至如此境界,連我藏身何處都感知不到的,還是頭一遭。”
“猖狂!”秦昊煬手中拂塵一揮,一道冷光直朝楚昀面門擊去。那光芒在屋脊上炸開,激起無數煙塵。可煙塵散去後,那屋脊上卻是空無一人。
無極觀弟子身側揚起一陣清風,楚昀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我說過了,你啊,修為不過關,還是莫要與我為敵的好。”
而原本在秦昊煬控制之下的余氏夫婦與余天佑,均已在他的身後。
秦昊煬怒其中燒:“魔頭,你休要猖狂,布陣!”
“是!”眾弟子齊聲應道。
可楚昀卻並未理會,轉頭關切問:“余二叔,沒事吧?”
余二叔神情複雜地看向他,隨後,忽然大喊一聲:“當心!”
在楚昀的身後,眾弟子已祭起法陣,數道劍光憑空出現在楚昀頭頂,就要落下。楚昀轉頭瞥了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身形忽然消失在原地。
待到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楚昀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勸你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眾弟子回過頭來,楚昀已站在秦昊煬身後。電光火石間,秦昊煬隻覺眼前有一個身影閃過,接著他的手腕一疼,脖間便觸到了一個冰涼之物。楚昀竟是攥住他的手腕,將他手中那柄長劍調轉劍鋒,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昊煬渾身僵硬,楚昀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下你該明白,我沒有在騙你吧?”
楚昀手上施加了幾分力道,劍鋒在秦昊煬脖子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秦昊煬的面色瞬間變得煞白:“你……”
楚昀道:“別怕啊,你不是還想把我挫骨揚灰麽?”
“我會怕?”秦昊煬厲聲道,“眾弟子聽令——殺了他!”
可在場的眾位無極觀弟子,無一人敢動手。
楚昀低低地笑了兩聲,道:“好了,本座大人有大量,不與你這晚輩計較。先讓你師弟們撤離此地,我便放了你。”
“別聽他的!”
秦昊煬高喝一聲,楚昀抬眼,一雙眼冷冷掃過在場眾人,眼角小痣鮮紅如血,帶上了幾分狠戾之色。眾弟子面面相覷片刻,隨後,紛紛化作劍影消失在原地。
直到察覺眾人都撤離了這村落,楚昀一腳踢在秦昊煬背上,將他踹翻在地:“仙門百家均有規定,擅用仙術謀害尋常百姓者,輕則廢除修為,逐出師門,重則立即處死。念在你今日並未釀成大錯,我放你一條生路,你若再敢與百姓為敵,我定親自取你性命。滾!”
秦昊煬踉蹌著爬起來,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咬牙道:“你……你等著!”
說吧,他也化作一道虛影,掠過天際。
楚昀這才松了一口氣。
徐氏夫婦也如釋重負,錦娘將徐二叔扶到一旁坐下,徐二叔捂著胸口輕輕咳了兩聲。楚昀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玉瓶,走上前去,遞給徐二叔:“這是仙藥,可治療你的傷勢。”
徐二叔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伸手去接。
楚昀愣了愣,無奈地笑了笑,將那玉瓶放在一邊:“今日之事錯都在我,我本欲過幾日便向你們辭行,沒想到……”他輕歎一聲,道,“二叔,大娘,這些時日多謝你們的照顧。這便告辭了。”
他說完這話,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轉頭對余天佑道:“請把我的玉佩還我,那東西對我很重要。”
余天佑哭得雙眼通紅,抽抽搭搭地伸手從懷裡取出那玉佩,小心翼翼遞給楚昀。
“多謝。”
楚昀說完,轉身禦空離開了這村落。
一場大雪將中原各處都變作冰天雪地,街上行人漸少,就連路邊茶社酒樓,也都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風雪中,卻有人冒著嚴寒而來。
楚昀裹著一件單薄的鬥篷,盛著滿身的風雪,步入了路邊一家茶社。
那茶社裡燒著炭盆,烘得暖洋洋的。茶博士笑著迎上來,替他接過了手上的鬥篷掛在一邊。又將他引到桌邊坐下,給他添了壺暖茶:“客官想吃點什麽?”
楚昀凍得唇齒直打顫,搓了搓手,半晌才道:“不必,多謝了。”
茶博士應了一聲,轉頭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說來也怪,這嚴寒酷暑的天氣,就連街上也半天看不見一個人影,可這茶社內,卻一連坐了四五桌客人,十多人均是風塵仆仆的模樣。
楚昀一邊想著,一邊舉起茶杯欲飲。可茶杯剛碰到唇邊,他忽地抬頭,驚覺有幾道視線倉惶地從他臉上移開。他心底思忖片刻,將手中茶杯猛地一拋,騰身而起。
他這一動,其余人也跟著行動了。數個人影驟然閃現在楚昀面前,他一掌劈開攔路的那幾人,快步朝茶社外衝去。可他剛踏出茶社大門,忽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楚昀身體一歪,軟倒在雪地上。
失去意識前,他聽見有人正對身旁的同伴道:“看吧,我說了迷藥下在茶裡沒用,還好我下了些在炭火裡。”
楚昀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漆黑一片。若不是有些微的光亮從他頭頂溢出,他險些都要以為自己又目不能視了。楚昀翻了個身,卻察覺手腕一沉——幾條沉重的鎖鏈扣住了他的四肢。
不過好在這鎖鏈還有富余,楚昀朝頭頂上方有光透出的地方伸出手,卻觸到了一塊木板。楚昀翻來滾去摸了一圈,終於確定,自己正被裝在一個能容納一名成年男子的木箱裡。
木箱下方鋪著柔軟的獸皮,就連扣住他手腳的鐐銬內裡也裹了層柔軟毛皮,就算用力掙動,也不至於受傷。楚昀哭笑不得,倚在木箱裡細細聽去,隱約可聽見木箱外有馬蹄踐踏、車轍滾動之響。
這群人莫不是把他當做貨物了?
這是要把他運去哪裡?
裝載著楚昀的馬車行了大半日才停歇下來,從木箱縫隙透出的光照消失,可判斷出此時已經是夜晚。忽然,耳旁響起模糊不清的人聲。
有人道:“沒想到真讓你找著了,打開我看看?”
另一人反駁道:“看什麽,有什麽可看的,要是讓他給跑了,你擔得起嗎?”
那人又道:“我是想幫你驗驗真偽。你沒聽說嗎,這幾個月來,濫竽充數的不少。惹得那位大人好幾次大發雷霆,已經下令要再有人敢欺瞞於他,直接處死。”
“絕對沒錯。我盯他好幾天了,好不容易下手抓到,你等著瞧好吧。”
“怎麽?你又要連夜趕路?”
“那能怎麽辦?這人厲害得很,要是跑了可一切都完了。唉,不說了,我早日把他送到,也能安心些。”
沒過多久,馬蹄車轍聲又再次響起。
楚昀輕輕笑了一下,在木箱裡翻了個身,尋了個舒適的姿勢,沉沉睡去。
楚昀在這木箱裡分不清晝夜,而運送他那幾人為了防止他逃走,時不時會往木箱裡注入新的迷煙,確保他時刻處於昏迷。楚昀就這麽在半夢半醒間,度過了五六日的光景。
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但這一次,卻與往常截然不同。他身下的獸皮換成了柔軟的綢被,四肢的鐐銬卸了下來,但渾身上下卻被裹得嚴嚴實實,眼前還蒙上了一塊黑綢。
楚昀眨了眨眼,鼻尖聞到了一陣淡淡的清幽檀香。
這回又是什麽招數?把他當做要給天子侍寢的妃嬪了嗎?
楚昀被自己的想象激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不多時,有人走了進來。來人的足音輕得幾乎微不可察,可呼吸間卻十分急促,似是心緒激蕩。那呼吸聲由遠及近,直到楚昀身側的床榻略微下陷,楚昀的心跳也陡然加快了起來。
楚昀心如鼓擂,就連呼吸都忘了。他不自覺屏住呼吸,將唯一能動的頭竭力往身旁那人所在的地方偏了偏,似是隔著黑綢,與那人對視。就在楚昀幾乎要把自己憋死的時候,一個冰涼又輕柔的吻,落在了他的唇邊。
那雙唇瓣不難察覺地顫抖著,像是壓抑到了極致。那人輕輕地吻著他,一邊吻,一邊將他身上的束縛慢慢解開。楚昀被從厚重的綢錦剝了出來,很快就隻余了眼睛上那兩指寬的黑綢。楚昀下意識抬起手想把那黑綢扯下來,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十指緊扣,重新陷入床榻中。
寢殿裡,一時寂靜無聲。楚昀心下忽然劃過一抹不安,稍稍掙動一下,躲開了那人沉默的親吻:“阿臨……”
聽見這個名字,擒住他的那雙手霍然收緊。那力道大得反常,楚昀難耐地皺了眉,忽然,他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盡數撤去。
楚昀終於重獲自由,他一把扯開眼睛上的黑綢,看向對方的瞬間,眼眶頓時蒙上了一層水霧。
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床邊,隻給他留下一個消瘦的背影。他的身後,如瀑的白發被一支玉簪簡單束起,格外刺眼。楚昀支起身,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轉過來。”楚昀的聲音啞得可怕,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
簫風臨的手輕輕顫一下,卻沒有動。
“我讓你轉過來。”楚昀輕聲重複一句,他咽喉裡像是有團火在燒,就連呼吸都痛得徹骨。
簫風臨緩慢地轉過頭來。那張熟悉的臉上難掩疲憊憔悴之色,而一道狀似烈焰,鮮紅如血的魔紋,正印在他的眉心。
——走火入魔。
楚昀怔怔看著簫風臨眉心那道魔紋,那鮮豔的印記,像是一把尖刀狠狠插進了楚昀的心口。他甚至覺得,那比真正給他一刀還疼。
於修士而言,走火入魔是再可怕不過的事情。走火入魔時經脈逆行,不僅僅有修為盡毀的危險,嚴重的,甚至可能當場爆體而亡。
他為什麽總要將這人害到這般地步?
楚昀伸出手去,用力環住簫風臨的腰,把頭埋在他的懷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起……”
簫風臨將那顫抖不止的身軀摟在懷裡,用上了幾乎要將他嵌進骨血的力氣。只有這樣,只有這樣他才能平複自己心裡那份可怕的不安與恐懼。
這三個月於簫風臨而言,甚至比過去的數百年還要難捱。
從他出關,得知楚昀被捕,又竭力逃脫後,他沒有一刻不身處於恐懼與不安中。他發了瘋地找他,動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可回報他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原來比從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後的失去。
過了許久,楚昀方才平複下來。他從對方懷裡抽身出來,伸出手就要去捉他的靈脈。
簫風臨察覺到他想做什麽,立即將手抽離開:“我沒事。”
楚昀執拗道:“你這叫沒事?把手給我。”
“好了。”簫風臨用手輕輕在他的側臉上劃過,柔聲道,“你該知道,你那點靈力在我身上,作用不大的。”
楚昀胸口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酸楚之意一下又翻湧上來:“可是……”
簫風臨道:“紅袖替我診治過,放心,並無大礙。”
楚昀看入對方的眼中:“你在騙我。”
簫風臨錯開目光,不敢看他:“沒有。”
“怎麽沒有,你現在就是在騙我。”
簫風臨沉默許久,忽然道:“那你呢?你就沒有事情瞞著我麽?”
楚昀一怔,沒有答話。
簫風臨拉過他的手,憐惜地用掌心輕輕覆蓋,道:“你的靈力,為何衰竭至此?”
楚昀緊咬著嘴唇,下意識想從他手中抽出手,卻被簫風臨緊緊拉住。簫風臨抬起頭來,深深地看向他:“是因為烏邪劍,對麽?當初,你騙了我,你與烏邪劍之間的關系,沒有那麽簡單。”
楚昀低聲道:“你……都知道了?”
“紅袖告訴我的。”
楚昀眉頭輕皺,忍不住低罵一聲:“那個死丫頭,我明明告訴過她不要說的……”
簫風臨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