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的瞬間,楚昀頭疼欲裂。他渾身骨頭像是被打散了再拚湊好一般,生不出一點力氣。須臾,他恍惚看見床邊人影晃動,一杯水被送到他嘴邊。
“阿臨……”楚昀啞著嗓子開口。他這才發現自己耳畔嗡嗡亂響,什麽也聽不清,甚至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
“你在叫誰?”模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楚昀眨眨眼,眼前終於清明起來。
魏長玦握著杯子,站在床頭,與楚昀對視一眼,頓時尷尬地移開目光。
“是你啊……”楚昀定了片刻,從床上坐起身,問,“你方才是不是對我說了什麽?”
魏長玦停頓一下,生硬道:“沒有。”
他把杯子放在床頭,轉身在屋子另一頭坐下。一副要與楚昀劃清界限的態度。
楚昀這才有功夫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這是一間陳設簡單的尋常弟子居所,看上去沒什麽特別。唯獨門扉緊閉,依稀可感覺到其上有靈力流動。
禁咒?
楚昀疑惑:“我們這是?”
“你不記得了?”魏長玦反問。
他當然還記得。他記得他進無間塔救魏長玦,卻發現一切都是烏邪劍的陰謀,魏長玦在他面前被烏邪附身。他被逼無奈,耗盡靈力才將烏邪逼出魏長玦體內。後來……
後來發生了什麽?
後面的事情,楚昀怎麽也想不起來,他努力回憶,可頭突然像針扎似的疼開了。魏長玦臉色一變,三兩步走到他面前,急切問:“你怎麽了?”
楚昀搖搖頭,他按壓著刺痛的太陽穴,慘白的雙唇顫了顫,低聲問:“烏邪劍……烏邪劍怎麽樣了?”
“你知道那是烏邪劍?”魏長玦脫口而出,他頓了頓,又道,“也對,畢竟你是霽華君的弟子。不必擔心,烏邪劍已在控制之中。事情已經查明,是由於時隔太久封印消退有了裂痕,才讓烏邪劍有機可乘,險些利用我們掙脫了封印。”
他說起這話的時候,神色稍有局促。顯然,險些被烏邪劍控制,與他而言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楚昀心下一跳:“是霽華君救了我們?”
“是。”魏長玦沉聲道,“霽華君正與掌門加固烏邪劍封印,我們私闖無間塔,被掌門軟禁在此,等候發落。”
這麽說,他的身份還沒有暴露?
在無間塔內時,為了將烏邪趕出魏長玦體內,他釋放了神魂靈壓。那麽強大的靈壓下,簫風臨難道還沒有對他起疑麽?
楚昀沉默不語,屋內重歸寂靜。魏長玦坐在床邊,緊盯著腳邊的一塊地面,突然悶聲道:“……多謝。”
楚昀沒聽清:“你說什麽?”
“沒事。”魏長玦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轉開視線,耳尖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魏長玦停頓片刻,又道:“……當初魔域聖主死後,烏邪劍便不知所蹤。傳言都道烏邪已經被毀,沒想到,竟然會在天嶽門。這麽多年過去,霽華君為何不將它毀掉,反而要將它藏在無間塔內?”
“毀不掉吧。”楚昀悠悠開口。他的目光飄向窗外,遠處陰雲密布,隱天蔽日,好似大雨將至。
烏邪劍,是毀不掉的。
此時,重鸞峰上,天嶽門眾長老齊聚攬月殿,均是神情凝重。
“……那當真是烏邪劍?”供奉長老旭陽開口,打破寂靜。
“那還能有假?”另一人道,“昨夜那靈壓在場諸位都感受到了,不是烏邪,還能是什麽?”
旭陽愁雲慘淡道:“烏邪劍不是已經毀了嗎,為何會在天嶽門,這下,可怎麽像天下人交代啊……”
又一人接話道:“還顧得上交代?烏邪劍出世,世間必將大亂,先前的無間塔之禍就是預兆!你我都自身難保了,還交代什麽?”
“話不能這麽說。”煉丹長老秉宸冷笑一聲,開口道,“烏邪劍在天嶽門的消息,就連我們這些高階長老都不曾知曉,憑什麽要我們來承擔這罪責。該給天下人交代的不是我們,而另有其人。”
旭陽皺眉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是誰將烏邪劍放入無間塔的,諸位心裡還沒明白麽?”秉宸捋著胡須,鄙夷道,“你們這些人,得了人家一點甜頭,便對人家感恩戴德。可誰知道人家非但不領情,反將天嶽門當做墊腳石利用。諸位,莫要因為一點小恩小惠,便失了明辨是非之能啊。”
旭陽道:“你、你是說……”
秉宸冷聲道:“霽華君,簫風臨。除了他,還有誰有能力得到烏邪!”
此言一出,眾長老面面相覷,竟一時無人開口。
片刻後,有人遲疑道:“可霽華君這些年對天嶽門貢獻不小,他……他將烏邪劍放在無間塔內,定是有隱情的。”
“就算另有隱情又如何?”秉宸冷冷道,“眼下烏邪劍被重新喚醒,世間即將遭劫,他身為始作俑者,不該付出應有的代價麽?”
眾人在大殿上吵得火熱,突然有個聲音輕飄飄地插了進來:“……吵夠了沒?”
眾人回頭看去,督查長老荀滄拎著個酒壺,沒骨頭似的倚在庭柱邊。見眾人朝他看過來,荀滄將酒壺望腰間一別,直起上身,面無表情道:“掌門師兄回來了。”
他話音剛落,兩道光華落在大殿中央,朝瀾和簫風臨踏出來。
朝瀾掃了一眼在場眾人,自顧自走到前方高台上落座。簫風臨緊跟其後,在他右手邊的位置坐下。整個天嶽門,也只有簫風臨,能與掌門平起平坐。
眾長老各自歸位,朝瀾開口道:“今日召集諸位長老,是為烏邪劍之事。”
他瞥了一眼身側的人,又道:“烏邪劍一直封印在無間塔頂層,知道此事的,只有本座、霽華君與青蘅長老。此次的禍事,是由於封印年久損耗,生出罅隙,才讓烏邪劍有機可乘,險些利用派中弟子,逃出封印。我與霽華君已將封印重新加固,諸位不必擔心。”
他說完這話,大殿上沉默片刻。
須臾,秉宸長老幽幽開口:“掌門認為,僅憑這樣,就能算作給我們的交代,給天下人的交代不成?”
朝瀾眉頭微皺,問:“秉宸,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覺得,此事不能沒有個交代。”秉宸道,“青蘅長老至今下落不明,私逃無間塔的妖魔也還未追回。清談盛會將至,烏邪劍又在此時出現,這些事情,恐怕不是一個加固封印,就能搪塞過去的吧。”
“你——”
簫風臨突然開口:“你想要什麽交代?”
秉宸問:“你當年為何欺騙世人烏邪劍已毀,又為何將烏邪劍放在天嶽門,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簫風臨還未回答,朝瀾冷冷開口:“因為毀不掉。烏邪乃上古邪獸,神魂不死不滅,烏邪之骨又吸收了世間千萬怨煞之氣,早已是把不滅邪兵。這數百年來,我與霽華君嘗試了無數方法,都不能將其摧毀。你以為若真有毀劍之法,我們為何不用?”
“那你們為什麽——”
“為何隱瞞此事?”朝瀾冷笑一聲,“我且問你們,在場諸位,有誰真正經歷過當年那場戰事?”
眾人不語,朝瀾又道:“烏邪劍可禦萬獸,惑人心,力量何其強大?若真被人知曉還存於世上,你們以為修真界真能任你們安安穩穩、養尊處優這麽多年?”
他這番話擲地有聲,大殿之下,一時寂靜,無人再敢答話。
朝瀾道:“諸位要沒有異議,今日便就到這裡吧。我與霽華君還要提審那兩名私闖無間塔的弟子,眾長老先回去歇著吧。荀滄留下。”
荀滄本已經掏出折扇準備禦空離開,聽見朝瀾的話,向朝瀾怨憤地投去一個眼神,極不情願道:“是。”
眾長老相繼離去,朝瀾對荀滄道:“青蘅長老如今下落不明,便由你暫代戒律長老之職,掌管戒律閣……嘿你愁眉苦臉做什麽,我虧待你了嗎?”
荀滄沒骨頭地往椅背上一靠,斜眼道:“師兄這還不叫虧待?我整天督查殿的事都忙不過來,還要管戒律閣……你還不如讓我死了呢!”
朝瀾恨鐵不成鋼:“我這是信任你。不找你,難道要找那群整天遊手好閑的廢物麽?”
荀滄道:“我寧可當個遊手好閑的廢物。”
“你閉嘴,這事就這麽定了。”朝瀾下了決斷,又轉頭看向簫風臨,道,“霽華君,晏清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私闖無間塔在天嶽門是重罪,加上偷盜密令,險些釀成大禍,按理那兩人都該被罰逐出師門。此事發生後,簫風臨還未表態,可料想這人如此護短,肯定不會太過深究。
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把霽華君的首徒逐出師門。
簫風臨道:“將他們帶來吧。”
須臾,楚昀和魏長玦跟隨傳話弟子來到了重鸞峰。楚昀踏出法陣,只見重鸞峰外煙雲繚繞,巍峨的山勢被橫空截斷,朝瀾所居的攬月殿立於山腰,遠遠看去,狀如懸空。可他半點沒有欣賞之意,反倒心不在焉。
二人被引入大殿,楚昀一眼便看見坐在高台上的簫風臨。他臉色略顯蒼白,目光低垂,就連楚昀和魏長玦走進來也未曾抬頭,不知在想什麽。
朝瀾的呵斥聲從高台上傳來:“看什麽看,跪下!”
楚昀不慌不忙斂了神情,乖乖屈膝跪下。隨後,他身邊一暗,魏長玦也屈膝跪在他的身側。
朝瀾轉頭看向簫風臨,問:“霽華君,依你看來,該如何責罰這二人?”
簫風臨並未抬頭,隻冷聲道:“他二人,私闖無間塔有罪,但護衛烏邪劍有功,功過相抵。”
這答案與朝瀾心中所料不錯,他正欲順著話頭往下說,卻聽簫風臨又道:“罪可免,罰不可少。”
朝瀾摸不清簫風臨此言何意,又問:“那依霽華君看來,該作何罰?”
“誅魔鞭。”
朝瀾眼角抖了抖,堂下楚昀聽言,亦是一怔。誅魔鞭乃當年開山祖師留在天嶽門的鎮派法寶之一。誅魔鞭靈力極強,可擊潰魔道邪功,輕者,可使其修為暫封,重者,甚至能將其修為散盡,乃天嶽門對付魔道的製勝法寶。
楚昀早在前世時,便吃過這誅魔鞭的虧。
簫風臨是想以誅魔鞭試探他的身份麽?可若簫風臨真認出了他乃奪舍歸來,直接以道法試探神魂便知,為何要拐怎麽大個圈子。
他只顧關心身份有沒有暴露,卻忘記他如今這具肉身根本未修魔道,誅魔鞭根本不可能試出來。
楚昀這邊還在疑惑不解,朝瀾那邊卻已經明白了簫風臨的用意。
朝瀾壓低聲音,用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對簫風臨道:“他二人在塔內險些遭烏邪劍附體,誅魔鞭的確能將體內殘余的怨煞魔氣排出。只是,會不會太重了……”
魔修消弭於人間後,誅魔鞭便被封存於天嶽門中,成了門中一項刑罰。誅魔鞭通體寒鐵製成,鞭柱一層層凸起為塔狀,上生倒鉤,正道弟子被這誅魔鞭打上幾鞭,雖不會傷及修為,但少說也得臥床半月才能恢復。
這可說是讓天嶽門弟子均談之色變的刑罰。
朝瀾忍不住轉頭看向楚昀。這人看著就弱不禁風,要真打下去,還能有命在麽?
可簫風臨斂眸不答。
含義很明顯,他的態度已傳達,聽不聽,就是朝瀾自己的事了。
朝瀾一時拿不定注意,身旁荀滄悠悠道:“霽華君所言有理。此二人犯得乃大過,若不略施懲戒,怕是長不了記性。根據戒律門規,理當罰二十鞭刑。師兄意下如何?”
朝瀾無奈,這人方才還說不願掌管戒律閣,現在倒是上手挺快。不過他思忖片刻,便覺出其中意味。
烏邪劍之事一出,簫風臨在派中不免失了人心,若在這當頭,他繼續行職務之便護著自家弟子,難免無法服眾。這二十鞭,不說能將他們體內的怨煞之氣排出,就是單論懲戒力度,也是再合理不過。
只是……
他會答應麽?
朝瀾朝簫風臨看去,便聽簫風臨冷聲道:“全依掌門決斷。”
朝瀾道:“那就一人二十鞭,你們可有異議?”
楚昀準備答話,卻聽魏長玦突然道:“此事皆因弟子而起,與……與晏清無關,弟子願承擔全部罪責,掌門請懲罰弟子一人便可。”
楚昀聽言,詫異地轉頭,這人莫不是被烏邪上身燒壞了腦子?
後者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輕咳一聲,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修為全無,那二十鞭下來,得要了你的命。”
“不必了。”楚昀搖搖頭。他抬頭朝簫風臨看去,後者從始至終也沒有看他一眼。
楚昀的目光落在對方微微發白的唇瓣上,突然有些後悔。早知就該聽他的話,乖乖在凌霄峰等他出關。如今惹出這麽多禍事,這人再次為他提前出關,怕是又耗費了不少修為。
楚昀心口發悶,他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弟子犯了錯,理應受罰。弟子願意領罰。”
此言一出,簫風臨藏在袖中的手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朝瀾歎息一聲,轉頭吩咐:“請誅魔鞭。”
作者有話要說: 把這章修了一下,交代了一些本來打算放在下一章的內容,這樣可能能看得更明白一些。
補了將近兩千字,大家不介意的話再看一遍吧……【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