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
張小元還來不及回答裴無亂的話, 許久未曾開口說話的陸昭明已先一步說道:“我也跟著一塊去。”
裴無亂又笑了笑,點頭道:“這是自然。”
張小元隻好也點頭, 問 :“裴盟主, 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此事倒不著急, 林易暫時不會離開紫霞樓。”裴無亂看向二人,道, “你們回去同你們師父說一聲,收拾收拾東西, 明日再出發。”
算一算他們一路奔波趕路離了京,總算得了一日可以好好歇息,張小元不住點頭,簡直恨不得就此飛回去。
武林盟與丐幫將捉來的天溟閣中人與酈爾絲一並帶走, 張小元等幾人則一同返回師門, 路衍風無處可去,又受了重傷,他不知所措, 又怕花琉雀還是討厭他,正要說自己隨裴無亂一同離開便是,花琉雀卻清一清嗓子, 略帶些許尷尬,問:“小師叔, 你……要不要來我師門看一看?”
路衍風不住點頭,幾乎脫口而出,道:“當然要!”
裴無亂仍在一旁感慨:“年輕真好。”
張小元:“……”
張小元已開始想象師父知道一切時的心情了。
撿了一個采花大盜徒弟回家, 想法設法令他回到正途,最後浪子是回頭了,不再勾搭人家小姑娘了,就是人也斷袖了。
張小元覺得,師父應該承受不了這種可怕的刺激。
有了傷重的路衍風同行,回去時他們走得便稍慢了一些,午後眾人方回到師門,便見蔣漸宇在外等著他們,見他們出現,這才略帶些尷尬地看向張小元與陸昭明,低聲道:“小元,大師兄,師父讓你們回來便去見他。”
張小元原先想著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心情甚好,聽蔣漸宇說了這句話,一顆心瞬間沉到谷底,不用蔣漸宇再說出下半句話,他幾乎已猜到師父要與他們說什麽了。
難道說……師父已經知道了?
不會是師叔將這件事告訴師父的吧?
不,張小元覺得,師叔應該不是那種人。
他心中忐忑不已,只能看向如今最知此事內情的二師兄,蔣漸宇見他露出如此神色,倒還不忘安慰他一句,道:“你放心,不會出事的,師父只是有話想問問你們。”
張小元顯然並不相信。
他覺得蔣漸宇沒有說實話,便下意識看向蔣漸宇的頭頂,那兒果然正飄著一句話。
蔣漸宇:「原來我們師門早就不是和尚廟了。」
張小元:“……”
果然還是為了他與大師兄的事。
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就算他不想面對,也只能去面對了。
張小元深吸了一口氣,毅然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跟著蔣漸宇,鼓足勇氣,走到王鶴年的書房之外,其余人自然也都跟來了,他們好像是要好奇看戲,而張小元心中萬分忐忑,倒是陸昭明先抬手敲了敲門,喚:“師父。”
屋內一片靜寂。
陸昭明稍有遲疑,又喚:“師父?”
半晌,他們才聽見屋內傳來了腳步聲,佘書意出來開了門,萬般無奈看向兩人,道:“進來吧。”
張小元小心翼翼走進書房,便見王鶴年坐在桌案之後,抬頭癡癡看著屋頂,雙眼放空,手中捏著一張信紙,好似受到了什麽極恐怖的打擊,任陸昭明在他面前喊他,他都一動不動。
張小元頓了片刻,扭頭看向佘書意,小聲詢問:“師叔,師父這是怎麽了?”
佘書意歎氣:“小元,你娘親給你們師父寫了一封信。”
張小元:“……”
千算萬算,竟然沒算到最終告密的人會是娘親。
佘書意:“你師父都已知道了……”
張小元:“……”
曹紫煉好奇追問:“師父知道了?師父知道什麽了?”
佘書意卻不回答他,只是繼續與張小元說:“你爹娘說,你們手頭之事終了之後,想請昭明隨你一塊回去看一看。”
張小元:“……”
等等。
為什麽好像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已經認定這件事了?
還有,他爹爹娘親到底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啊!
陸昭明站在王鶴年身側,正一根一根掰開王鶴年的手指,試圖將王鶴年手中的那封信拿出來好好看一看。
佘書意歎氣:“你師父看完那封信,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曹紫煉更加好奇:“為什麽師父會變成這樣?”
陸昭明已將信拿了出來,掃了兩眼,見曹紫煉湊過來要看,他面無表情將信收入懷中,直白回應,道:“與你無關。”
王鶴年猛然回神,看向兩人,抽了口氣,道:“孩子……孩子大了……”
佘書意輕咳一聲,道:“你們師父就是這樣,習慣便好。”
張小元:“……”
張小元原以為回來之後便要有血雨腥風,保不齊還會有門規與家規伺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腿可能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沒想到爹爹與娘親竟直接給師父寫了信,還邀請大師兄去他們家中做客,師父更是只是覺得孩子大了留不住了而萬分失落傷感,好像根本就沒有人覺得同門之中師兄弟暗生情愫是一件很不對勁的事一般。
怎麽回事,這個江湖怎麽回事?!
王鶴年總算從那封信的打擊之中勉強回過神來,他淒淒切切看向陸昭明,深吸一口氣,開口第一句便是:“昭明啊,去別人家裡,要懂禮貌。”
張小元:“……”
陸昭明:“……”
曹紫煉:“?”
“你爹說過,若有今日,不管對象是誰,讓我莫要阻攔,好好祝福你。”王鶴年又抽了口氣,“昭明,莫要兩手空空,記得帶些禮物去。”
佘書意咳嗽一聲,試圖打斷他的話。
可王鶴年渾然未覺,只是自顧自喃喃說下去:“手腳勤快總是有好處的,第一次見面,要給人家留下些好印象,你多帶些錢去,該大方的時候,千萬不要小氣。”
張小元一手捂臉,有些聽不下去。
曹紫煉細細品著這幾句話,覺得自己好似已聽出了什麽不對勁來。
去別人家裡?第一次見面?
這聽起來怎麽有些像是女婿上門拜見嶽父嶽母?
王鶴年還要再說,佘書意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轉而看向陸昭明,道:“昭明,你莫要聽你師父胡說。”
陸昭明:“……”
“你師父根本不曾去過心上人家中。”佘書意道,“他完全就是在隨口胡說,一切全靠自己想象。”
張小元:“……”
師叔!你說出來了啊!
花琉雀恍然大悟,曹紫煉滿面震驚,道:“什麽?我以為花琉雀會是師門第一個……”
他看見花琉雀路衍風陸昭明三人同時投過來的目光,立即知趣閉上了嘴,隨即陷入憂傷。
他以為師門就是和尚廟,可如今看來……什麽和尚廟,隻該怨他自己不夠爭氣。
蔣漸宇拿著自己的配劍坐在一旁,開始了自言自語,道:“我就該好好習武,這天底下最愛我的,是我的劍。”
張小元:“……”
佘書意全然不知自己引起了眾人震驚,他也想好好囑托陸昭明幾句,便繼續往下道:“該送禮倒是不假,這樣吧,昭明,師叔還有些私房錢——”
王鶴年攔住他。
“這錢該由為師來出。”王鶴年淒然掏著自己腰側懸掛著的乾癟癟的錢袋,一面道,“昭明,師父這些年沒給你什麽,你要去見小元的爹娘,師父多少表些心意……”
張小元聽不下去了。
他匆匆喊道:“師父!師叔!”
眾人齊刷刷扭頭看他。
那麽多目光停在他身上,張小元一句尚未出口,驀地面紅耳赤,半晌才支吾說了一句:“只是……只是上門吃個飯……”
不對,等等,為什麽他也跟著承認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用不著……用不著這麽見外的……”
張小元:“……”
張小元噌地站起身,二話不說扭過頭跑出了書房了。
曹紫煉早已一掃方才失落,主動抓起桌上的瓜子呱唧呱唧磕了起來,一面含糊不清道:“我覺得是害羞了。”
陸昭明:“……”
總算花琉雀還算靠譜有些良心,他扯了曹紫煉一把,讓他閉上嘴,順手丟掉了曹紫煉的瓜子,這才轉向陸昭明,道:“大師兄,快去追啊。”
陸昭明:“……”
曹紫煉恍然大悟,不住點頭,道:“大師兄!成敗在此一舉!”
阿善爾活用自己近來學會的漢話諺語,跟著喊:“不成功便成仁!”
陸昭明:“……”
陸昭明本是想去追的,可這麽多人逮著他一通亂說,他隻覺得頭疼。
佘書意適時開口,道:“昭明,若是小元生氣了就不好了,你快去勸一勸。”
陸昭明一向極聽佘書意的話,他覺得師叔說得沒有錯,便起了身,正要朝外走去。
曹紫煉騰地跟著站了起來,在他身後揮舞手臂,好像比他自己戀愛了還要激動。
“大師兄!”曹紫煉用力為他鼓勁,“你可以的!不成功就不要回來!”
王鶴年一聽,隻覺悲上心頭,當初撿回來養的小娃兒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眼前酸澀,跟著抹淚,一面道:“對,不成功就……嗝……不要回來。”
陸昭明:“……”
……
張小元不過是窘迫不堪,覺得難以再在師父的書房內待下去了,這才匆匆離開,可他也不曾走遠,到了外頭的練武場上,涼風一吹,他好像冷靜了一些,摸著自己發燙的臉,不明白自己方才為何要那麽激動。
他激動得都說錯話了。
可口不擇言下,心中的想法反倒是更明了了。
他本就想著要解決此事,娘親的信不過是早一些將他要解決的事提上了日程,其實他也知道,將事情拖久了沒什麽好處,而他心意明朗,他自己都欺瞞不了自己。
早先他覺得,不論他怎麽想,師父與爹娘是不會輕易答應的,有這些阻礙在,他自然要深思,可如今他才知道,這些阻礙根本不是阻礙。
亦或者說……大師兄的爹真是個活得通透的奇人,靠著他當年留下的幾句話,竟輕而易舉便將他們面前的所有阻礙全都掃空了。
既然前途無阻,那此時此刻,他該直面的,便是自己的心了。
他能看清他人心中的一切想法,可輪到自己時,他反倒是有些弄不清了。
他想起裴無亂說的話。
若是如此,順其自然倒也不錯。
只是如今他還未習慣此事,他需要時間去緩衝接受,那麽……天溟閣之事,或許正好能給他一個緩衝的時間。
他苦惱撓了撓頭,正要轉頭回去,卻見陸昭明正站在幾步之外,似乎已來了有一會功夫了,卻不言不語,只是站在遠處看著他。
張小元清了清嗓子,試圖將心中的窘迫尷尬全都甩出去,道:“大師兄,你走路怎麽沒聲音。”
陸昭明答:“是你沒聽見。”
張小元乾笑一聲,隻覺得面上如有火燒,匆匆別開臉去,以免讓陸昭明看出了什麽來,一面道:“我……我想了想。”
陸昭明卻說:“你不用勉強。”
張小元一頓,好半晌才明白陸昭明是誤會了,也是,他突然跑出來,又好似極為苦惱一般在此處來回兜圈,陸昭明怎麽可能不多想。
“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可他知道陸昭明一定聽得見,“我也沒有很勉強……”
陸昭明不言,只是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只是如今二師兄之事還未解決。”張小元試圖給自己如今的舉動找出一個合理的借口,“我總不好分心去想其他事。”
陸昭明道:“我明白了。”
張小元:“什麽?”
陸昭明:“此事暫且不談。”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小元急匆匆道,“我只是想說……大師兄,我……我如今分不了心去想這件事,你再給我幾日,這麽重要的事,我要好好給你一個答覆的。”
他一著急,倒是終於將話說清楚了,這麽重要的事,他需要用自己的整顆心好好去想,倒不是要拒絕,他只是覺得,若未理清自己心中的一切想法便胡亂答應,無論對他還是對大師兄,好像都有些不太公平。
陸昭明想了想,卻問他:“你的意思是……你要過幾日再答應?”
張小元:“……”
他未曾想陸昭明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往常說話總習慣直來直去的大師兄,到了這種時候說話這麽直接,反倒是令他更窘迫了,他一瞬語無倫次,支吾許久,連耳朵尖都紅透了,方才小聲道:“我……我的意思就是……我們該回去了!”
陸昭明低笑了一聲。
他看上去心情甚好,好像從看到王鶴年手中那封信開始,他的心情就一直都很不錯。
陸昭明道:“方才是花琉雀攛掇我來追你的。”
張小元抬首看他:“花琉雀……怎麽了?”
陸昭明還記得,張小元很中意當初路衍風同花琉雀說的那句話。
如路衍風那般的話語,他並非說不出口,也不是想不出來。
只是往日沒有人需要他字字斟酌將出口的詞句,他也不需要將直白的話語喬作婉轉溫柔,而這並不代表他不會與人說些情話。
陸昭明道:“曹紫煉和師父還說了,若我不成功,就不要再回去了。”
張小元幾番張唇,好像連說話都不會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他們……應該只是在開玩笑。”
這聲音憋得古怪,一點也不像是他自己。
陸昭明道:“若我就這麽回去,豈不是要令眾人笑話。”
張小元一時回過神,顯不明白陸昭明這句話的意思。
曹紫煉他們不過是在起哄開玩笑罷了,再說了,曹紫煉和花琉雀敢笑話陸昭明嗎?
“你方才的話,有些模糊。”陸昭明從懷中摸出一物,道,“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
張小元隻好抬起頭,強作鎮定,試圖再解釋一遍自己方才說過的話。
張小元:“我的意思是……”
陸昭明握住他的手,將一塊古玉放入他手中。
“無妨。”陸昭明輕聲道,“你心意如何,都無妨。”
那古玉溫潤,他輕握著張小元的手腕,如視珍寶,輕輕將其置於張小元掌心。
“這便是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