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張小元不敢說話了。
他原以為, 這個江湖是與爹爹說的一般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
正便是正, 邪就是邪, 可正邪頭子都搞到一起了啊!他還小!他還只是個孩子!他不想知道這麽可怕的江湖真相!
他又想了想, 要是邢妍真回去向莫問天告狀,莫問天問邢妍這些謠言是誰傳出來的, 那他是不是就要完了?
不行!他需要補救一下,至少撇清自己的關系!
“不過大師兄說得對, 這都是謠傳。”張小元認真點頭,“我也只是聽說書人提起的,說書人的話嘛,做不得真的。”
陸昭明這時候才點了點頭, 回答他:“是, 多是真假摻半。”
張小元心中咯噔一聲,覺得完了。
真假摻半是什麽意思?那也就是說,這些江湖謠傳或許有誇大不實之處, 可多少卻還是有些事實根據。
張小元不由緊張地看了看邢妍。
邢妍正在心中起草裴無亂的有罪書。
張小元:“……”
張小元覺得,他是撇清了關系了,但是裴無亂大概要慘了。
對不起, 裴盟主。
其實他也不想這樣的!
……
第二天中午他們抵達了附近的城鎮,決定暫在此處休息到明日, 邢妍沒有去找裴君則說話,而是立即向借宿的店家借了筆墨紙硯,說是要給家人寫信報個平安, 然後就把自己鎖進了屋子裡閉門不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拿著極厚的一個信封出來,去驛館寄信。
張小元看著那信封可怕的厚度,心中對裴盟主的愧疚之情,不由越來越深了。
邢妍寄信回來後,他們再度從這個小鎮出發,前往武林盟所在的白蒼城。
武林大會畢竟是正道盛事,四方門派匯聚於此,因而離白蒼城越近,他們所見各門派的前輩弟子就越多。
張小元也越來越激動。
他已經聽到自己錢袋的響聲了!
他怕自己的腦子記不住那些消息,又不敢在陸昭明和邢妍面前光明正大地記錄,隻好故技重施,每天裝出一副不會畫畫的模樣,用只有他能看得懂的辦法來記錄他的那些絕密信息。
如今他們還未到白蒼城,他就已經畫滿了兩本小冊子。
張小元簡直有說不出的激動。
張小元覺得,自己的富裕之路,就在前方!
……
他們本想先尋處客棧落腳,可如今白蒼城內四處客店均人滿為患,他們來得太遲,許多門派早在數月之前便已訂好了客店,連一間空屋子也沒給他們剩下,裴君則本是要直接回武林盟的,如今見他們四處尋不到落腳之處,思索片刻,與他們說:“不如……你們先和我一同回武林盟?”
武林盟內當然也有供人居住的地方,只不過房間有限,那些屋子一般隻提供給名門大派的掌門與親傳弟子、亦或是裴無亂本人的好友暫住,張小元他們當然是沒有這種資格的。
張小元有些猶豫,小聲說:“這不大好吧?”
“無妨,就說你們是我的好友,我爹不會介意的。”裴君則與他們笑了笑,“只不過哪怕是盟內,房間也是不夠的,或許要委屈你們一些,兩人住在一塊。”
蔣漸宇直接開口道:“這算什麽委屈啊,我師門以前還只有一間房呢。”
張小元很想捂住他的嘴。
不,我們現在不一樣了!
我們是有好幾大間青瓦房的師門了!
裴君則一向對他們幾人頗有好感,蔣漸宇如此說,他便跟著笑,又轉身與邢妍道:“至於邢姑娘……我盡量讓人為你準備一處單獨的屋子,可若是沒有,你或許要和其余門派的女弟子住在一塊。”
張小元以為邢妍會拒絕,她可是魔教的護法,貿然進入武林盟,實在是極其危險的事。
可邢妍幾乎立刻便點了頭,她知道眾人都在懷疑她的身份,而她的謊言拙劣,她已快要瞞不下去了,那她乾脆就不再隱瞞自己想要跟著他們的目的,甚至理直氣壯說:“好,反正我也沒有那麽著急回娘家。”
花琉雀眼中顯然只看得到邢妍了,他一面點頭,含情脈脈地想要握住邢妍的手,一面道:“阿妍,再過幾日,我陪你一同回去。”
邢妍將手一抬,花琉雀隻抓到了她的袖角,於是邢妍拚命想要從花琉雀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袖,一面竭力想要在少主面前保持自己的體面,微微笑著說:“那就多謝裴公子了。”
蔣漸宇忍不住了:“你都不問問他爹是誰?”
邢妍笑吟吟答:“這不重要。”
只有花琉雀傻乎乎看著邢妍,好像什麽都沒有注意到。
張小元看不下去了。
他戳了戳因為趕了太久車而逐漸放空自我的陸昭明,踮腳小聲對陸昭明說:“大師兄,門規!”
陸昭明回過神,蹙眉看了看花琉雀,而後提起劍,輕輕在花琉雀完好的那條腿上點了點。
花琉雀腿一抖,迅速松開了邢妍的袖子,連著退了好幾步,滿臉驚恐地看向陸昭明。
陸昭明沒有再多說其他話,他對裴君則微一揖手:“多謝。”
裴君則笑:“舉手之勞。”
裴君則帶著幾人前往武林盟,不過才到武林盟的門外,門外的守衛便已認出了他來,一面將他們往裡迎,一面匆匆叫人去同盟主匯報。
張小元睜大了眼看武林盟內樓閣亭台的浩然之勢,再比對自家師門中的小院草屋,說不出羨慕,而後他轉過頭,看見邢妍握緊了小拳頭。
「見到裴狗,不能激動!」
「狗男人該殺,可教主還沒下令要殺!」
張小元:“……”
不,邢妍姐姐,你想幹什麽!
在武林盟暴打盟主嗎?!
你還要不要命了!
他剛如此一想,便聽遙遙有人欣喜喚了一句“君則”,他回過頭,正見一名白衣長衫的俠客朝他們快步走來,那應當是裴無亂,他遠比張小元所想的要年輕,高冠束發,看上去似乎還未至不惑。
而他頭上適時冒出了他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裴無亂。
「裴無亂,武林盟盟主,劍法高深莫測,與莫問天並列江湖第二。」
這大約又是個駐顏有術之人,張小元方如此一想,再抬頭看向裴無亂身後跟著的幾人,不由面容一僵,有些尷尬。
裴無亂身後跟著的,正巧是紫霞樓的林易,與散花宮的梅棱安。
96.
裴君則快行幾步,一拂衣擺,倒是態度恭謹,似要下跪,裴無亂急忙扶住他的手,面上的喜悅笑意一時難掩,好似玩笑般打趣道:“在我面前,用不著這麽多禮數。”
裴君則站起身,這才露出笑意,親昵道:“爹,孩兒回來了。”
張小元覺得有些奇怪。
遊子歸家,見到至親之人,第一反應竟然是下跪?裴家的規矩有這麽嚴嗎?而且……裴無亂說,在他面前不需如此禮數,這又是什麽意思?
紫霞樓主林易不由感慨:“君則至孝,裴賢弟,老夫已開始羨慕你了。”
他說完這句話,頭頂立即便跟著躥出一行字。
「紫霞樓主林易,有妻妾十余人,七子八女,另有私生子五名。」
張小元:“……”
林易已有五十余歲了吧?這……這麽多老婆?!
梅棱安也歎氣:“看到君則,連我都想要有個孩子了。”
林易哈哈大笑,說:“梅賢弟,現在也不算遲啊。”
梅棱安又憂心忡忡歎了口氣。
張小元在心裡小聲嘀咕。
現在遲不遲不知道,但梅棱安的心上人,是肯定生不出孩子的。
裴君則與他們見過禮,又要為裴無亂他們引薦陸昭明等人,張小元早識得林易與梅棱安,他乖乖與二位前輩打招呼,又向裴無亂行了禮,裴無亂聽說他是張高令的兒子,已是對他頗為親近,一面道:“當年我與高令兄情同兄弟,你在武林盟不必拘謹,就當做是回了自己家。”
裴君則又為他介紹陸昭明,他方說了名字,裴無亂便已經面露訝然,道:“你是昭明?都已經這麽大了?”
陸昭明行了禮,喚:“裴叔叔。”
張小元驚訝看了陸昭明一眼。
他知道王鶴年與裴無亂是好朋友,可他沒想到陸昭明竟然也認識裴無亂。
陸昭明與裴君則差不多年紀,若陸昭明從小就認識裴無亂……他應當也該知道裴君則的生母是何人吧?
張小元更加尷尬。
大師兄可能什麽都知道,那他還對大師兄八卦了那麽多裴無亂的奇怪往事。
這未免也太丟人了。
蔣漸宇與花琉雀二人,裴無亂雖未見過,可都聽過名字,他知道蔣漸宇是王鶴年後來收的小徒弟,而花琉雀……他沒想到王鶴年竟然收了花琉雀為徒,不免略有些吃驚,卻掩飾得頗好,一直到裴君則為他介紹邢妍,這遊戲猛地便看見了邢妍頭上躥出了天大的幾個字。
「裴狗!」
「狗東西!!!」
張小元嚇了一跳。
裴無亂好似並未認出她是何人,他一貫帶著溫和的微笑,正要與邢妍客套半句,卻被邢妍殺人的眼神硬生生把所有話都給逼了回來。
他覺得,眼前的這名女子,有些眼熟,很像他記憶中的某個人。
只不過那個人,要再矮一些,瘦一些,皮膚要再蒼白一些,五官有些不一樣。
可是這些變化,稍微懂點易容術的人,都是很輕易便能做到的。
裴無亂沉默了。
這種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的眼神,錯不了,應該是她。
邢妍咬牙切齒努力對他露出了猙獰笑意。
裴無亂已經抬起了手,止住了她想往下說的話,勉強笑道:“這位姑娘,裴某對你一見如故,我們可是在哪裡見過?”
他眼角雖已略有些許細紋,可笑起來的時候,張小元忽而便明白了當年江湖上為何流傳過那麽多裴無亂的風流韻事,年輕俠客器宇軒昂,如何能讓人不喜歡。
裴無亂說完那句話,邢妍冷笑一聲,一字一句答:“應該是見過的吧。”
裴無亂是想問問她的身份,她卻好像不曾明白,頭頂緊跟著又躥出一行字。
「狗改不了吃屎。」
「一把年紀了!還四處拈花惹草!如此搭訕話術,教主當初究竟為何會動心!」
「論情話,賣燒餅的大娘說的都比他甜!」
張小元:“……”
張小元轉過頭,看了看在場的其余幾個人。
幾乎每個人頭頂都頂出了一行字。
林易:「看來江湖傳聞不假,裴無亂也是個好女色的偽君子。」
梅棱安:「唉,小裴還是風流,幸而我當年沒有愛上他。」
蔣漸宇:「這是什麽好戲!」
花琉雀:「妍娘……我的妍娘……她難道喜歡這個老男人……」
裴君則:「爹,我覺得你要完。」
裴無亂:「我完了。」
張小元:“……”
怎麽回事!
他左右一看,覺得只有什麽都沒想的大師兄,才是這裡唯一的正常人。
……
97.
裴無亂唇邊的笑,好似已有些掛不住了。
“那還真是巧合。”裴無亂說,“姑娘也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
邢妍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方才猙獰的表情,搖頭,道:“我對武林大會沒什麽興趣。”
裴無亂:“哦?那姑娘來武林盟是為了做什麽?”
邢妍與他微微一笑,說:“阿妍久仰盟主大名——”
頭頂跟著冒出一行字。
「全天下的姐妹都知道你是個狗男人!」
邢妍:“所以特來看一看。”
「等我抓住裴狗的朝三暮四的把柄,立即就回教中讓教主殺了他!」
裴無亂勉強道:“如今人已見過了,姑娘……”
邢妍:“阿妍想再多看裴盟主幾眼,裴盟主應該不介意吧。”
裴無亂乾巴巴對邢妍笑道:“當然不介意。”
他頭頂我完了三個字往上一翻,變出了五個大字。
「我真的完了。」
……
裴無亂招來盟內主事,要他為幾人安排食宿,眾人站在原地,彼此之間無話可談,各自沉默,而聽過了方才邢妍與裴無亂那幾句交談,眾人心中均是風起雲湧,頭頂的字看得張小元眼花繚亂。
林易:「這江湖啊,男盜女娼。」
張小元:“……”
最男盜女娼的人難道不是你嗎!十多個老婆還天天搶人家老婆的偽君子!
梅棱安神色幽幽看著天:「男人啊,都是這樣,我已經看透了。」
梅棱安:「半個時辰未見,不知星文如何了,劍練得怎麽樣,我要他抄的書抄完了沒。」
梅棱安:「有些想他。」
太酸了,張小元有些看不下去。
蔣漸宇:「武林盟的戲真好看,我想在武林盟多住幾天。」
花琉雀:「妍娘……我的妍娘……」
花琉雀:「不!天涯何處無芳草!我要振作!」
花琉雀:「妍娘……我的妍娘……嗚嗚嗚……」
不遠處的裴無亂:「死定了死定了。」
裴無亂:「不管怎麽樣,待會先回去寫封信道歉。」
裴無亂:「我能活我能活我應該還能活!」
張小元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有一腿也就罷了,裴無亂看起來還很怕莫問天,這個江湖沒救了,加入正道沒前途。
他忽略了頭上一大排激情辱罵裴無亂的語句飛速飄過的邢妍,看向了最安靜的陸昭明。
陸昭明也在看著天,而以張小元對陸昭明的了解,大師兄很可能是在發呆。
他真的很佩服大師兄的冷靜,好像無論眼前發生了什麽事,他總是如此波瀾無驚。
這份從容冷靜,他真需要好好學一學。
他如此一想,陸昭明頭頂竟破天荒地冒出了幾行字。
「氣通二脈,縱橫揮霍,形端勁遵,所以鋒現意掩,劍隨心動,心至之地,即為劍至之處。」
等等,這是什麽?
「……無形之處,右足呈蛇蜒之勢,手斬白龍,右手擒於後……劍隨心動,切記劍隨心動,無形方為劍式。」
張小元:“……”
張小元總算想起來這是什麽了。
武林盟主可能和魔教教主是一對,不知情的人眼中看起來又像是武林盟主在與小姑娘搭訕,這種不得不看,看了讓人震驚的時刻——
大師兄他竟然在背劍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