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陽光給了程海東膽子,他把自己的遭遇添油加醋說了出去,並感慨要不是膽子賊大心也賊大的蘭菏把他喊醒,真不知道會怎樣。
大家知道他竟是在去世老人的屋子裡被鬼壓床,簡直不寒而栗。很快,昨晚有個攝影撞鬼的事在劇組不脛而走。
導演取消拍攝計劃的動作,在昨晚還沒引起什麽波瀾,今天,就儼然成了導演早就察覺到詭異之處。雁塘村的古色古香,也在一夜之間成了鬼氣森森。
導演不開心得很,覺得村裡不厚道,這屋子還租賃給他們,他可還想著尊重逝者呢。想著也沒多少天了,把程海東叫去安慰一下,安排他們換到了自己隔壁的屋子。
劇組是請了村裡的人做飯甚至當群演的,消息很快從全劇組擴散到了全村,村民難免講起了閑話。
程海東撞了一次鬼,臉色都虛了很多,還要堅持八卦,“村裡都在傳,就你說的那大件兒,金銀幡,據說是粗製濫造的,所以立不起來。老頭沒走,也是因為這。你說他和兒孫置氣,找正主去啊,找我算什麽,把我當孫子啦……”
蘭菏聽了不奇怪,反倒明白了。他昨天去給老爺子上過香,香上有霉味。
另外,紙錢都是用的黃表紙,現在很多回收紙印刷的紙錢,用老式紙錢的卻也不少,這點不稀奇。但他注意到紙上印記模糊,製作得相當粗糙。
什麽記號呢?這種傳統紙錢,要用特製的印章,拿錘子砸下去,給黃紙打上錢幣印記。
古代都是請工匠來家裡打,還有專門的“鑿錢人”這個職業。現在購買或者自家人打都可以,只有打上了印記,它才算作紙“錢”。否則就和沒公章的文書一樣,廢紙一張。
所以,那些燒去的紙錢裡,有相當一部分仍是普通黃紙,到了陰間也沒法流通。
蘭菏還奇怪過,金銀幡都舍得買,為什麽會吝嗇於香、紙。現在知道金銀幡也是胡亂做的,那反倒是統一了風格。
……
因為程海東的事,劇組議論紛紛,這天晚上八點多收工了,還在討論有什麽小辦法辟邪,比如在枕頭下放刀子、錢之類。
雖說晚上收工,卻絕不是單純休息,大家還要溝通、準備第二天的工作。程海東也去他們老大房間了,蘭菏自己在房裡準備明天的戲。
晚上十二點左右,蘭菏才聽到程海東回院子的聲音,也不知和誰還在院裡悉悉索索低聲閑話了幾句。
這房子基本沒什麽隔音效果,蘭菏聽著說話聲打住後,隔壁房間開門的聲音卻遲遲沒響起,起初以為程海東去上廁所了,又覺得不大對,出門看了一下。
只見程海東就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背對著門口,低著頭也不知幹什麽。
“東子?”蘭菏上前喊了一聲,程海東也沒應,待他走近了,卻聞到熟悉的紙灰氣,連忙一撥程海東,只見他兩眼無神,呆滯得如同一塊木頭。
蘭菏低罵一聲,左右看看什麽身影也沒有,把程海東扶到了自己房間。他走也能走,只是毫無自己的意識,根本就是丟了魂。
蘭菏聞出這紙灰氣裡還夾著一絲劣質發霉香的味道,似曾相識,就知道恐怕是讓宋老頭帶走了。程海東昨天才被鬼壓床,本來火氣就低,今天直接給帶走了。
蘭菏的爺爺是開紙扎鋪的衣匠——這裡的“衣”,是對所有燒給亡者所用的紙製冥器統稱,大到金銀幡那樣的大件兒,紙扎器物,紙扎人,小到紙錢,都要製作。
身處這一行,平時也難免和鬼神之事打交道,也被人算作吃陰間飯的,因為生意都和陰間有關。
蘭菏從小耳濡目染,知道要不把程海東找回來,怕是就此變傻子了。
雖說現在一直秉承人鬼殊途,如非必要,不去理會陰間事的理念。但蘭菏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們兒丟魂,趕緊在房裡找了一下。
臨近清明了,不少村民家裡備了香燭紙錢等物。蘭菏在雜房翻到了一刀黃紙,只是上面還沒打錢印。他手指翻飛,直接將黃紙折了數次,再一撐開,就成了個飽滿的元寶。
蘭菏和爺爺相處多,也會幫著忙活,手工十分熟稔,紙元寶一天能疊幾千個。雖然很久沒動手了,不一會兒也疊了一小堆。
疊完紙元寶,又找到白紙,折成了紙衣。也有彩紙,但新喪者的紙衣,要用白紙來裁,新鬼是不敢穿彩色的。他是折給新喪的宋老爺子,自然用白色。
又折了個小紙人,照著程海東身份證號寫上名字與生辰。
另有一個信封,寫上老人全名和生卒年——這是他上香時,在壽材上貼的榜文看到的。寫上姓名,才能確保亡者收到。
蘭菏把東西都抱出去,將元寶堆起來,紙衣和紙人堆在上面,手裡拿著程海東的打火機。
燒紙人是為了給程海東作替身,好叫他趁機回來。元寶和衣服,則是蘭菏念及老人家兒孫沒給他燒什麽真家夥。
有了這些,老頭也好過一點。
蘭菏按動火機,小小的火苗搖曳起來,倒映在他瞳孔裡。
疊金銀山百座,化幽冥帛萬張,為亡者通九泉之道——
蘭菏忽覺胳膊一酸,手不受控制一般向前一伸,打火機的火苗就碰到了元寶,迅速點燃,元寶山一下竄起了火焰!
元寶燒得極快,不知哪裡來的風,將紙灰卷起來,蝴蝶般向上飛舞,飛得極高,高得甚至超過了屋頂。
蘭菏瞳孔收縮了一下,元寶焚燒得太快了,一瞬間盡數燃了起來,他根本來不及放信封,這樣沒法保證元寶被亡者拿到啊。
而且,紙灰橫向飛,才是亡者收到的標志,據說,若是風吹向上……
呼——
一股涼颼颼的風好像吹在了脖子根。
骨頭裡又有了酸酸脹脹的感覺,就像陰風一直刮進了骨縫裡一般。
深夜的清式古宅院子裡,只有清涼的月光灑下來,幾乎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顏色,除了翻飛的紙蝴蝶,唯有那輕輕的呼吸,好像近在咫尺,好像就在……就在……
蘭菏緩緩呼出一口氣,硬著頭皮轉過身體,正對上一張灰白色的臉,漆黑的瞳仁幽深無光,呼出來的冰冷氣息打在了蘭菏臉上。
蘭菏心臟猛的一縮,手指一摳掌心,才保持了鎮定!
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大概不超過一米,蘭菏對上他的眼睛,隻覺得幽森的氣息包裹全身。
對視兩秒後,對方竟將臉更貼近了一點,打量起似乎沒什麽反應的蘭菏,黑洞洞的眼中滿是審視。
“……嗯。”蘭菏緩緩把信封捏起來,扇了扇風,直視前方,“肚子好餓啊。”
對方狐疑地看著蘭菏,保持近距離,死盯著蘭菏看。
常人在這樣逼視下,恐怕早就崩潰了。
蘭菏也看得更清楚,他穿一身白,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上還有四個字:一見生材。手裡提著紅燈籠,燈籠上寫的四個字:東嶽陰司。
這是……白無常?
地府公務員中知名度絕對靠前的一位,傳說裡的勾魂使者,無常鬼,形象在華夏也是人人皆知了。
都說惡鬼最嚇人,但顯然,負責捉拿惡鬼的陰差們也不遑多讓。無常鬼也是鬼,就算本性善良,在執勤那麽多次後,也該練出一身煞氣了。
惡鬼見了都怕,何況是陽間的活人,據說不小心撞一面,都要大病一場。
蘭菏大多也是理論知識,紙灰高飛,的確是被地府鬼神所佔去的跡象。只是有點奇怪,傳說中白無常也算陰間大佬了,陰差之首,專捉拿惡鬼,常人見到他的幾率其實挺低的。
他竟然這麽“走運”,被白無常偷元寶?對了,據說黑無常帽子上寫著“天下太平”,白無常帽子上寫著“一見生財”,這無常帽子上寫的怎麽是“材”?
蘭菏心中略有疑惑,仍是目視前方,一臉輕松。
這就是演員的素養:即使和白無常四目相對了,也可以裝作什麽都看不見。
他就想救程海東,並不想和另一個世界打交道。
只見白無常眼不錯地盯著蘭菏看了好一會兒,才往旁邊走了兩步,捧著元寶細看,聲音陰冷得像可以擰出冰水,但喜悅卻是實打實的,“好,好成色!”
他越看越愛,又冷不丁問蘭菏:“這是哪裡買來的?”
蘭菏充耳不聞,元寶山已經燒完了,他拿了掃帚開始掃紙灰。
無常沒詐出來,哼哼一聲,狐疑漸漸散去,輕松自在地把元寶山都塞進好像有無底洞的懷裡,甚至摳了摳鼻孔。
蘭菏:“……”
他若無其事地往房間走,卻聽身後那無常森冷的聲音忽然響起:
“令召蘭菏魂入東嶽陰司七十二曹案下為吏!”
……靠,他怎麽知道我名字?蘭菏隻覺身體一輕,便不自覺閉上了眼。
……
再睜開眼時,已是雙腳微微離地,低頭一看,便看到自己的身體倒在地上,不像程海東只是丟了魂,魂與魄都離體的他,就像死去一般。
白無常則震驚地看著他,手裡拿著一份文牒,“你就是蘭菏?那你剛才不可能看不見我啊!”
蘭菏:“……”
白無常:“……”
蘭菏:“…………”
這就有點尷尬了。
白無常也給氣笑了,“你連鬼也騙?好,好啊小兄弟,有潛質。告訴你,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東嶽陰司的一員猛將了。”
蘭菏木然道:“你是說,一員臨時工吧。”
他已經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了,陰間事務繁忙,無常若是忙不過來了,就會從陽間征調活人來當差,幫他們勾魂,乾完活再放回去。
這種差事,叫做“走無常”、“走陰”,這種人則稱為“生無常”,因其是活人,和無常鬼對應。
當然,用現在的話說,也可以叫地府臨時工。
但蘭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上了這個名冊,讓強征入伍了。
“隨便你怎麽稱呼吧。”白無常笑道,“最近下面缺勞力,你隨我好好乾,必不會虧待你。”
蘭菏試探地道:“白無常大人,我志不在此……”
也許那些神婆、巫師之流,會期待和陰差搭上關系。但蘭菏自有本職工作,不太想做兼職了。再者,這陰間飯,也不是那麽好吃的。
白無常摸了摸臉,竟露出一絲喜色,只是在他死氣沉沉的臉上,顯得有些詭異,“哎呀,我可不是謝爺,你認錯了。當然,謝爺是我等楷模……你叫我老白便是。”
據說“白無常”名為謝必安,蘭菏恍然,原來他是尋常陰差而非正牌白無常啊,怕是仰慕白無常,才打扮成了這樣,“哦,難怪,那你一見生財的‘財’字寫錯了。”
老白:“那是通假字。”
蘭菏:“……”
你……蘭菏忍了,說道:“我會寫辭呈燒去,請白大人通融。”
他著實不明白自己怎麽被看上的,但陰間強征生魂,從來不會顧事主意願,完全強製性,和他們爭這個是沒用的,只能盡力周旋。
“可笑,哪有與鬼神討價還價的!”果然,老白嚷道,“凡被征調的生魂,至少要值滿十二年,才得卸任。”
蘭菏:“先前那元寶、紙衣都是我疊的。”
老白死臉立刻泛起了不一樣的神色,這樣啊……
陽間誰人能辯紙錢真假?都沒法上銀行問,所以不是燒去的每張紙錢都合格,成色夠好的。
到了陰間便有破錢山,因陽間燒來的大量紙錢質量不過關,成色全然不足以作為貨幣流通,便棄置堆積如山。
前頭蘭菏疊的元寶就不一樣,老白好久沒見過成色這樣好的元寶了,即便材質相同,也非人人都有這樣的手藝。
老白話鋒立刻一轉,矜持地道:“好吧,看在你一片誠心……不過也要值滿十二個月的。”
錢能通鬼神,老白一折打下來,十二年就成了一年。
一年也夠長了,蘭菏勉強道:“那可以給我安排文書工作嗎?”
走無常也不是只有勾魂工作,這種情況居多罷了,也可能做其他工作。
老白也很勉強地道:“盡量吧。”
“多謝。”蘭菏討價還價完,喪喪地答應了。
真是無妄之災,要給陰間打一年臨時工,而且是沒工錢反要倒貼錢那種。
老白從懷裡掏出製服,包括和他一樣的高帽子,以及一條鎖鏈和一把扇子,“喏,這是你的,全是一比一打版黑白無常的原件所做,只是帽子上的字要自己寫。”
……看來這些陰差真的很崇拜他們頭兒,蘭菏拿起帽子沉思了一下。
老白又摸出筆給他:“你想寫‘一見生財’還是‘天下太平’?”
蘭菏問:“只能在這兩個裡頭選?”
老白奇怪地看他:“不是……但大家基本都是二選一。黑白無常在陰陽二界名氣極大,咱們學著二位爺打扮,便如同借了二位的光,陰魂見了也懼怕三分。”
蘭菏理解他的意思了,“我不是可以做文書工作麽,也不擔心這些。”
他說罷,不等老白阻攔,在帽子上隨手寫了四個字:來都來了。
老白:“???”
“對了,我朋友魂兒丟了,我可以用這個把他找回來吧?”蘭菏捏著扇子道,無常的兩樣道具,勾魂索是用來勾魂,還魂扇一扇,則能讓魂魄回到體內。
“當然可以,小事一樁。”老白看了眼程海東,“不過今日,你要幫我一起勾一個叫宋勤民的魂魄,本地城隍稟報,他滯留人間,不願離去,正要你這生魂幫忙。”
宋勤民,不就是新喪的宋老頭兒名字?
蘭菏:“那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兒。”
……
蘭菏處於魂魄狀態,帶著老白飄到了宋老頭家,遠遠就瞧見,宋老頭和程海東在門口,他想拉程海東進去,程海東扒拉著門框不肯。
果然是被宋老頭帶走了……
蘭菏一想,舉起扇子擋住了自己的臉。
“你幹什麽?”老白問。
“我想穿個馬甲。”蘭菏悶聲悶氣道。
他被迫勉強做這兼職,卻不想揚名,省得一年期滿後,還徒惹事端。
再者說,宋老頭就算沒看過他演的劇,可能也在村裡看過他。程海東更是認識他,要是看他穿成這樣,還不嚇得魂飛魄散。遮掩一下為好。
老白嘿嘿一笑,稀奇,那些吃陰間飯的若被征調了,恨不得揚名,好在陽間撈錢,蘭菏卻是相反。
再看宋勤民,瞥見他們的紅燈籠,就已躲到了門內。
程海東松了口氣,坐在地上,見兩個鬼影飄來,戴著高帽子,帽子上分別寫了四個字,“一見生材”和“來都來了”,手裡拿著鎖鏈,其中一個還遮著臉。
程海東駭然,今天不但見鬼,居然還見到鬼差了!
就是這鬼差頭上的字怪怪的……
程海東是迷迷糊糊被老頭帶到這裡的,那老頭說要請他喝茶,他到了門口,才猛然發覺自己來這兒了。
無常鬼氣森森,普通活人見到大病一場,鬼魂見到更是瑟瑟發抖。程海東雖然不認識他們,卻知道自己打靈魂深處害怕,貼著牆坐下來,眼淚汪汪,“我不想死……”
那帽子上寫的“來都來了”他看了都心慌,很怕他們開口說:“來都來了,鬼不走空,就把你帶走吧。”
幸好,鬼差只是幽幽道:“小子陽壽未盡,白爺送你回去。”
程海東狂喜,“謝、謝謝大哥……白爺。”
他看到那位“來都來了”一聲不吭,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臉,但他心慌得很,“也,也謝謝這位……”
老白順口科普道:“蘭爺!”
蘭菏阻止不及,在扇子下衝老白搖了搖頭,真名也不能露啊,馬甲露一半算什麽。
好在程海東並未想到自己那位好友,他只是露出了迷糊的神色,自語道:“白……藍……藍白無常?只聽過黑白無常啊,陰間也有海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