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時陷入詭異的沉寂。
半晌, 葉舒才遲疑地開口:“你……你來多久了?”
……又聽了多少?
晉望笑意稍斂:“不久。”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是隨你而來。”
“……”
那就是全聽見了。
葉舒感覺一股寒意從脊背直往上湧, 冷得他渾身戰栗。
今晚晉望是裝醉,至於為什麽,大約是又想試探他會不會跟蕭煥走。他之前的擔憂沒有錯, 這人果然已經看出他與蕭煥之間有問題。
晉望一步步走上前來,伸出手想拉葉舒,後者卻像是受驚般往後退了半步。
他的手只在空中懸停一刻,便輕而易舉將葉舒拉過來。
“冷嗎?”晉望握住他的手,“手心都是汗, 怕孤生氣?”
葉舒唇色發白, 微微抿起。
晉望用一隻手將葉舒攬進懷裡, 掌心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孤不生氣,你別怕。”
晉望抵著葉舒冰冷的額頭, 眸色溫和,輕輕笑了下:“小傻子, 你願意為了孤留下,孤開心還來不及,又怎麽會生氣?”
葉舒眼神有些倉惶:“我……”
“先回吧,外面太冷了。”晉望道。
他喚人抬來禦輦,扶著葉舒上輦。
葉舒還沒從方才的驚嚇中清醒過來, 神情恍惚,直到進了屋,晉望伸手過來要將他身上的狐裘脫去, 他才醒過神來。
他被晉望帶回了養心殿。
晉望將他的狐裘放到一邊,含笑道:“方才問你願不願意回養心殿,你可沒有反對,現在不許反悔。”
內侍送上祛寒薑湯,晉望接過來,舀起一杓想喂葉舒,被後者躲開:“我、我自己來。”
晉望沒有反對。
他揮退殿內的宮人,二人並肩在小榻邊坐下。
葉舒捧著薑湯小口小口地喝著,偏頭看向晉望。
晉望神色依舊看不出什麽,但周身那種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已經消失,似乎真的沒有生氣。
反而……還有一點開心?
葉舒問:“如果我剛才真與蕭煥走了,你會殺我嗎?”
晉望動作一頓,道:“不會。”
“那你會把我關起來嗎?”
晉望將湯碗放到一邊,若有所思片刻,搖搖頭:“不知道。”
“今夜孤一直在想,如果你真要離開,孤到底要不要將你留下。”晉望斂下眼,神情微微黯下,“留人容易,留人心卻難。你的心不在孤這裡,就算這次留下,以後也總會找到機會離開。”
“所以……孤今日是一個人去哪裡的。”
他去那裡,只是想要個答案。
葉舒明白了他的意思,嗓音忽然變得有些乾澀:“你……你怎麽這樣呢,如果我今天真的走了……”
“那孤便再將你追回來。”晉望笑了笑,撫摸著葉舒的頭髮,“蕭煥覺得將你帶去封地便萬事大吉,他太小看孤了。”
“孤想要的,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晉望注視著葉舒的眼睛,認真道:“這也是你教給我的。”
葉舒眼眶酸澀,低下頭:“……不是我。”
晉望問:“你說什麽?”
“我說,不是我。”葉舒不敢看他,話音輕卻清晰,“晉望,我今天對蕭煥說的不是假話,我不是你認識的葉舒,我……我一直在騙你。”
晉望搭在葉舒身後的手動作一滯,隨後緩緩收了回去。
葉舒無法遏製自己雙手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
可是做不到,他甚至連最基本的表述都不再清晰。
葉舒語無倫次,他磕磕絆絆地將穿越,原著,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及自己曾撒過的謊,全部說了出來。
說到後面,葉舒的聲音抖得越來越厲害:“……就是這樣,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葉舒,我不知道真正的葉舒去了哪裡,我……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
殿內好一陣時間寂靜無聲。
葉舒不敢轉頭看身邊人的表情,可他能感覺到,後者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
時間在沉默中變得十分漫長,葉舒像被放在火慢慢炙烤著,煎熬著,幾乎要被這種感覺給逼瘋。
“都說完了?”晉望忽然問。
葉舒緩慢地點了點頭。
晉望歎了口氣,靠過來朝葉舒張開手臂,像是想要抱他。
葉舒條件反射地站起來,躲開了他的懷抱。
晉望抬眼,語調不辨喜怒:“怎麽,不讓抱了?”
“我……”葉舒倉惶對上了晉望的視線,可後者眼底並無慍色。
晉望舒展身體,坐在小榻上,悠悠道:“先前是不是說過,坦白之後任由我處置?”
葉舒點頭:“……嗯。”
“那還不過來?”
葉舒摸不清他的想法,遲疑地往前挪了半步,又挪了半步,直接被晉望拉進懷裡。
晉望讓葉舒坐在他腿上,從身後緊緊把人擁住,腦袋枕在對方肩頭。
“先前那段日子,委屈你了。”晉望忽然輕輕道。
葉舒一怔。
“你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舉目無親,就連性命都受到威脅,很害怕吧?”
葉舒眼眶忽然紅了。
晉望輕聲道:“你明明什麽也沒做,卻要為那些沒做過的事情負責,被那樣欺負。抱歉,委屈你了。”
這是晉望第二次對他道歉。
可是為什麽?
做了錯事的人不是他嗎,為什麽這個人要道歉?
葉舒腦中一片混亂,他怔怔看著晉望,直到後者憐惜地用指腹在葉舒頰邊拂過:“別哭,阿舒,孤在這裡,別哭了。”
他……哭了嗎?
葉舒還不及細想,溫熱的觸感從眼瞼處傳來。
晉望吻去了他的眼淚。
葉舒哭得更加厲害。
他偏頭躲開晉望的親吻,也不說話,眼淚無聲無息,珠串似的往下掉。
晉望拿他沒辦法,不敢再碰他,隻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脊背。
這安撫很有效,葉舒顫抖的身體慢慢軟下來。
晉望抱著他走向裡屋,又喚人取來熱水,自己擰乾絲帕要幫他擦臉。
葉舒偏頭想躲,晉望道:“別亂動,都哭成花貓了,擦擦。”
葉舒抿了抿唇,不再躲閃。
晉望幫他拭去臉上的淚痕,又重新取來溫熱的帕子覆在葉舒雙眼上,把人摟緊懷裡。
“你真不能再哭了。”晉望歎了口氣,“再哭下去,馮太醫又要責怪孤不疼你,害你懷著孩子整日動氣。”
葉舒輕輕抽氣,小聲問:“你……你為什麽……”
為什麽一點也不驚訝。
晉望對原主的感情不言而喻,得知他冒名頂替,應該十分生氣才是。可他非但不惱,還向他道歉,這樣安慰他。
除非……
葉舒推開晉望的手,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問:“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晉望沉默片刻:“孤猜不到你的身份,但大致知曉,你的身份有問題。”
“為什麽?”
晉望道:“蕭煥進宮那日,我告訴你,我們曾去南方治理水患,途徑護國公封地,你提議我與他結交,記得嗎?”
葉舒沒有回答,晉望繼續道:“的確是你提議我與他結交,但地點不對。我們從未去過封地,我與護國公結識,是在他數年前進京為先帝賀壽時。”
葉舒恍然大悟。
難怪蕭煥一直說,他曾想帶葉舒離開京都,而非讓他留在封地。
他們根本不是在封地相識。
晉望從那時起,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葉舒。
又或者在更早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有所懷疑。
葉舒手指蜷緊,繼續問:“那你為什麽……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我明明不是……”
他的聲音裡還帶著哭腔,聽著很是委屈。
葉舒清楚自己現在不應該這樣,是他先欺騙了晉望的感情,不管有什麽隱情,騙人就是不對的。
他應該好好向晉望道歉,對他說明真相,而不是矯情地哭哭啼啼,反而讓別人來安慰他。
可他忍不住。
晉望對他越好,他就越忍不住。
葉舒睫羽微顫,盈著水珠,欲落不落。
晉望將他的頭抬起來,看入那雙通紅的眼中:“阿舒,我們相識十余年了。”
“十余年的朝夕相處,互相扶持,你覺得還不足以令孤了解你嗎?”
葉舒不明白:“你說什……”
“我說,我不相信你是假的。”晉望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不相信你被人頂替,不相信你與過去那人是兩個人。”
“你就是我認識的葉舒,不是別人。”
葉舒連掉眼淚都忘了。
感情他說這麽多,這人以為他在撒謊?
這人腦子是怎麽長的???
他坐起身,急道:“我真沒騙你,我不可能……”
“別急,孤不是不相信你說的話。”晉望打斷他,耐著性子問,“你說你幼年時期記憶曾有缺失?”
“……是。”
晉望又問:“你說你在很小的時候,雙腿殘疾,卻有一天忽然康復。”
“……嗯。”
晉望輕輕笑了起來:“你看,你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葉舒還是不明白。
“你今日若不提起此事,孤險些忘記了。”晉望將手放在葉舒的雙腿上,輕輕道,“孤與阿舒剛結識時,他雙腿並不靈便,不是不能使用,而是不會。”
“他那時已經七八歲的年紀,可表現得卻像個剛剛學步的孩子。”
“他說,他幼時雙腿殘疾,前不久才剛治好。”
“後來孤與他離開冷宮,恢復皇子身份,曾讓太醫替他檢查。”晉望看著葉舒,認真道,“他的腿很健康,並沒有曾經患疾的痕跡。”
葉舒愣住了。
他剛才哭得太凶了,現在腦子一團混亂,似乎已經喪失思考能力。葉舒呆愣許久,恍惚道:“原主也曾經殘疾?所以我是因為和他很像才會穿到這裡嗎?那……那也挺巧的。”
“……”
晉望的眼神頓時變得一言難盡。
“你怎麽回事,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不該聰明的時候鬼點子一個接一個。”晉望頗為無奈,輕輕在葉舒側臉捏了一下,“我們明明可以有另一種猜測。”
“有沒有可能……你就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葉舒:超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