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望的眼神熾烈, 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他身上仍然有種掌控全局的從容與魄力, 那是與生俱來,常年身居高位,才會形成的氣度。
葉舒像是被人剝奪了語言能力, 他嘴唇輕輕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知該怎麽回答。
面對晉望的質問,他無法否認,甚至連撒謊的勇氣都沒有。
葉舒此生恐怕再也不會有比今天更狼狽的時刻,或許是因為他在某些事情上真的遲鈍得過分, 又或許是因為, 他從來不敢、也不願思索這些。
他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甚至還利用了不屬於自己的感情,利用了眼前這個人。
他是最沒有資格考慮這些的人。
葉舒對這個世界始終有種近乎逃避的心理。只要他不留戀這個世界的任何人與事, 隻將這裡當做書中世界,他便可以為了生存去做任何事。
他可以用無數謊言欺瞞, 也可以隨時抽身。
而一旦他開始沉溺於其中,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
所以他在心裡一次次告訴自己,不要在乎,不要當真,這裡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假的。
直到今天, 晉望將他所有不願想、不敢想的心思,赤裸裸地展現在他面前。
“今晚若不是你將事情說了出來,孤原本想再等等的。”晉望在葉舒側臉掐了一下, 輕笑,“沒見過你這樣的,孤堂堂一個九五之尊,你把孤當成什麽了?紓解之用?”
“當、當然不是!”葉舒抿了抿唇,“我……”
他聲音乾澀,欲言又止。
晉望不再逼他,他稍直起身,靜靜等待著。
葉舒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想……想再考慮幾天。”
晉望眼眸微動,葉舒連忙道:“幾天就好,我會給你答案的。今晚事情太多了,我……我現在很亂,我都不知道……”
“沒關系。”晉望安撫地揉了揉葉舒的頭髮,“想不清就明日再想,你想要多少時間都好。阿舒,沒關系,別逼自己。”
葉舒眼眶有些發熱,掩飾地低下頭,把頭埋進晉望懷裡:“……你幹嘛忽然對我這麽好。”
晉望一愣。
葉舒聲音發悶:“你像先前那樣不好嗎,你現在這樣,我……”
葉舒抓緊他的衣袖,聲音微微哽咽。
“不對你好點,你又該罵我了。”晉望輕輕撫摸他的頭髮,“而且,要是不這樣,你又跑了怎麽辦?”
晉望扯過被子將懷裡的人裹緊,覆在他耳邊低聲道:“先前是騙你的,其實我今晚很擔心。”
“護國公的封地距京都有千裡之遙,且不說這一路顛簸,你這身體受不受得住。要是你真去了那裡,我該如何才能再見你一面。”晉望歎息一聲,“孤的小皇妃天天想著往外逃,孤不得表現好點,多花些心思將你留下麽?”
“……狗皇帝。”葉舒小聲道,“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晉望笑起來。
“好了,該休息了。”說著,他手掌下移,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摸了一下,“就算你不累,孩子也該累了。”
葉舒眨眨眼。
是哦,太醫還特意吩咐過,現在是孩子長得最快的時候,他必須要早睡,養足精神。
……險些把這小崽子給忘了。
葉舒乖乖躺好,閉上眼睛,呼吸很快平穩下來。
月色清冷,殿內靜得只剩下二人平穩的呼吸,過了許久,葉舒悄悄睜開眼。
……睡不著。
發生了這麽多事,他能睡著才有鬼。
葉舒抬眼看去,他身邊這人倒是安安靜靜地闔著眼眸,呼吸平順而安穩。
借著月色,葉舒能清晰看見對方修長纖細的睫羽,小扇子似的在臉上灑下一小片陰影。
無論現實還是書中,晉望都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偏偏這個人還對他那麽好。
真是太犯規了。
葉舒垂下眼眸,低聲道:“你再這樣,哪怕我不是原主,我都——”
“嘶……”葉舒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小崽子在他肚子裡踢了一腳。
被吵了一晚上,小狗崽子終於忍無可忍,開始發脾氣了。
葉舒蹙眉捂著肚子,忍過那陣不適,惱道:“小混蛋,信不信我不要你了?”
“……”
許是被他從夢中驚擾,晉望把葉舒摟進懷裡,一隻手順勢落到他小腹上,輕輕摸了摸。受到自家父親的安撫,小崽子漸漸安靜下來,不再鬧騰。
“快睡。”晉望沒有睜眼,聲音放得很輕,“別鬧了。”
這句安撫不知是在對葉舒說,還是在對小崽子說,不過葉舒倒很是受用。
他額頭抵在晉望懷中,躁動不安的心緒忽然就平靜下來。
葉舒閉上眼,仍由意識陷入沉睡。
接下來幾日,二人心照不宣,都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除夕夜後,有三日休沐。
休沐的最後一日,葉舒提出想要出宮。
“回葉府?”提起這事時,二人正在用午膳。晉望眼眸微動,“怎麽想起去那裡?”
葉舒道:“我、我就是想……想去看看之前住的地方,說不定能有什麽線索。”
晉望並不驚訝。
應該說,自從葉舒與他坦誠後,他便預料到此人會有這樣的想法。
葉舒腦中沒有那段記憶,很難說服自己接受與原主的關系。
他想借由故地重遊,找到些佐證。
晉望思索片刻,又有幾分遲疑。
葉舒緊張:“不行麽?”
“也不是不行,只是……”晉望歎息一聲,搖搖頭,“罷了,你若想去,孤便陪你去一趟吧。”
二人換了民間著裝,乘馬車出了皇城,很快來到葉府後門。
晉望隨手撕開門上的封條,用力一推,許久沒有打開過的木門吱呀一聲,揚起一陣灰塵。
塵土散去,葉舒看清了裡面的光景。
上次來這裡的時候,他們隻到了後門外的窄巷,並沒有進府。
葉舒並不知道府中現在是什麽景象。
直到今天。
葉府中已經看不出昔日的輝煌,庭院裡,原本種植花草的田墾被整個翻出,就連蓄水的蓮池都已經乾涸,稀稀拉拉落著尚未完全消融的積雪,看上去頗為蕭索。
府中每間屋子都房門大開著,一眼望去,裡面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葉舒:“……”
晉望輕咳一聲,道:“這裡被禁軍前後抄了三次,應該……不剩什麽東西了。”
“看……看得出來。”葉舒聲音艱澀。
晉望的禁軍……業務能力還挺好。
這破地方,恐怕一枚銅板都搜不出來。
晉望道:“抄出的東西還存放在大理寺,你若想看,我帶你去。”
葉舒搖搖頭:“不用了。”
那些東西肯定已經被晉望查過很多遍,如果有線索,早該被晉望找到。
葉舒道:“我們隨意逛逛吧。”
葉府並不算太大,加上如今已被抄家搬空,葉舒與晉望很快將葉府上下翻了個遍。
……什麽也沒發現。
一個時辰後,葉舒坐在乾涸的蓮池旁,望著遠處蕭瑟的庭院。
其實想從這裡找到線索倒是其次,他只是覺得,如果他與原主當真存在某種聯系,他重新來到這裡,應該發現些什麽。
哪怕只是對這裡的似曾相識。
裡都是這樣寫的。
可事實是,什麽也沒有。
……被騙了。
葉舒趴在蓮池邊的護欄上,重重歎了口氣。
“想不起來慢慢想,別著急。”晉望從他身後覆上來,把人擁住,“我一會兒先吩咐人將你的東西送一批回養心殿,慢慢找,總能找到線索。”
葉舒偏過頭,恰好看見對方俊美的側臉。
午後破天荒地出了太陽,陽光溫暖而和煦,照得人從四肢到心口都暖融融的。
葉舒看得有些失神,移開視線:“怎麽這麽信任我啊,不怕我是在跟你做戲,其實只是為了取回被你搜剿的那些東西?裡面可是有不少書信機密呢。”
“你想要,直接找我便是,不需要這麽麻煩。”晉望道,“說了要信任你的,若這樣都不放心,你又該如何放心留在我身邊?”
葉舒語塞。
雪後初晴的天氣總能讓人心情平靜,微風拂過蕭瑟的院子,吹過雜草積雪,二人的發絲在風中糾纏。
葉舒注視著晉望的側臉,半晌,他斂下眼眸,歎息般開口:“你這樣不行啊……”
晉望:“怎麽?”
“你這樣會讓我……”
會讓他不想再考慮原主的事,會讓他想要私自一次。
葉舒搖搖頭,從晉望懷中掙脫出來:“沒事,我們走吧,這裡沒什麽可看的了。”
晉望問:“不再找找?”
“不用,回去看看搜出來的物件吧。”他攏好衣襟,朝前走去,“不知道原主在想什麽,好歹住了三年,乾淨得什麽也沒有,通敵證據倒是一查一個準——”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
不對。
這間庭院是原主當丞相後,晉望派人建成,賜給他的。
原主在這裡隻住了三年時間。
而這三年,恰好是原主變得行徑古怪的時間。
如果真像晉望猜測的那樣,那三年原主的意識不受控制,那住在這裡的人,本質也並不是原主。
他該找的地方不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