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探望龍崽子的計劃難度比較大, 尤其是在桑諾如今的身體狀況下。
除了努力配合梅姨的治療, 恢復自如的行動,她還想到了另一個辦法——召喚鬼煞,代替自己去殿外遊蕩。
經過之前仙泉水的浸泡, 桑諾的散合功法,已經可以將自己的感官, 附著於鬼煞之中,讓它們成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一些自己不能去的地方,還不容易被人發現。
不過, 因為身體還很虛弱,妖力儲量微薄, 遣出的鬼煞,最多只能去到距離她一裡內的地方, 而尊上的寢殿, 與她隔著兩倍的探視距離。
即使如此,桑諾還是積蓄妖力,遣出了一隻鬼煞,讓它四處遊蕩,碰碰運氣,萬一撞見出門散心的龍崽子呢?
可惜幾天過去, 還是沒讓她碰上運氣。
擔心這樣的妖力消耗,會延緩身體康復,桑諾正準備收回鬼煞, 忽然聽見一群陌生男人的議論聲——
“小尊上已經醒了有幾日了,至今沒露面,我看這消息是八九不離十了。”
一個略顯蒼老的嗓音回應:“夫人這些天來也沒有露面。”
另一個語帶嘲諷地說:“這是自然,夫人忙著照顧被她自己整殘了的小寶貝,哪裡脫得了身?”
“唉。”老者道:“看來,咱們鍾山是指望不上繼承者了。”
“我真不明白,尊上平日如何的聰明絕頂,怎麽會任憑夫人胡來!”
“你沒聽說?那幾個護法走漏了風聲,貌似是因為一隻狐狸精。”
什麽狐狸精?桑諾聽得渾身一緊,下意識驅動鬼煞,尋找聲源。
鬼煞的眼睛看到的畫面有些模糊,她隱約只能看見不遠處的屋門外,懸著“內廷軍機閣”的牌匾。
議論聲就是從那屋子傳出的,桑諾操控鬼煞過去,貼在屋子的窗邊偷聽。
“他們說,尊上是因為瞧見那狐妖命懸一線,情急之下才撞出了結界。”
“這怎麽可能?就算尊上與那狐妖的風流秘聞是真的,也不可能就為了一隻睡過的狐妖,不顧大局啊!”
“我看未必。”一個高亢的嗓音道:“說句不好聽的話,這孩子再怎麽聰明絕頂,也只是個十六歲的龍崽子。這樣的年紀,理智受太多因素左右,在咱們看來虛無可笑的情愛,反而是她最大的威脅。”
“哼。”另一個男人顯然不服:“我在尊上手下謀事兩年,對她的英明才智再清楚不過,憑你們如何散步謠言,我都不會信!尊上怎麽會把小情小愛,放在鍾山的榮辱之上!”
老者低沉地歎了口氣:“怕還不只是榮譽呢,咱們小尊上,是把那狐妖的性命,放在了一切之上,包括榮辱、責任,甚至自己的性命。”
“是啊,畢竟太年少,誰沒有過愚蠢的衝動呢?第一次摘下的花,總想用稚嫩的肩膀誓死捍衛。”
……
桑諾聽得滿心驚駭,這些人為什麽這麽說尊上?
什麽愚蠢的衝動?
第一次摘下的花……是在指她嗎?
她很想繼續聽下去,可是妖力無法支撐,鬼煞很快消散,回到了她的封印裡。
得到這些訊息,並不能讓桑諾感到安慰,反而愈發擔憂。
她被困在寢殿,即使能下地稍作走動,也不可能溜得進尊上的寢殿,沒有應龍夫人的準許,她會被擋在結界外。
直到五天后,謝天謝地,飛廉來探望她了。
“我早就想來看你。”飛廉屈膝蹲在床邊,看著桑諾面紗上方蒼老的雙眼,嗓音有些哽咽:“可我不在內廷當差,對不起,妹妹,我來晚了。”
“飛廉哥哥,”桑諾輕聲喊他:“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梅姨說你會很快好起來。”飛廉想要握住床褥上桑諾枯瘦的右手,卻又顧忌她此刻心情,手懸於半空,又收了回去。
桑諾發現了他的舉動,一雙蒼老的桃花眸子看向飛廉:“我會好起來的,夫人會給我東海的仙丹,我會變得和以前一樣好看,別嫌棄我,飛廉哥哥。”
飛廉頓時心頭一揪,連忙伸手握住桑諾的手:“別多想,我只是……怕碰傷你,你看起來很虛弱。”
“我已經好多了。”桑諾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雙屬於少女的眼睛,靈動又單純,即使被皺著的眼皮圍繞,仍舊有著讓人心動的神態。
桑諾把所有希望傾注在眼裡,盯著飛廉道:“飛廉,你是不是喜歡我?”
飛廉一愣,沒料到她會忽然說出這種話。
是因為容貌老去,想要找回自信嗎?
“當然,我當你是我親妹妹。”
桑諾一雙純淨的眼瞳盯著飛廉,孤注一擲地說:“等我恢復從前的容貌,就可以給你暖床。”
飛廉的臉瞬間漲的通紅,他松開桑諾的手,起身後退兩步,蹙眉疑惑道:“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出這種話?”
飛廉臉上排斥的神色,讓桑諾感到焦急。
難道,他真的隻當我是小妹妹?
飛廉察覺桑諾絕望的神色,腦子一轉,緩和語氣,溫聲問她:“你是不是有事想要托付於我。”
桑諾淚汪汪地點頭。
飛廉苦笑:“真不該讓你跟靈兒待在一起,這手段是她教你的?用身體換取利益?”
“我沒有其他能交換的東西。”桑諾說:“可我真的很著急,沒人可以幫我,梅姨也幫不了我。”
“你究竟想要做什麽?”飛廉問她。
桑諾說:“我想去尊上的寢殿,可他們說我是狐狸精,夫人不會讓我探望尊上,我好著急。”
飛廉定定注視她,許久,沉聲道:“這很困難,尊上現在狀況不明,連我都沒有見過,桑諾,我不是不能帶你進去,只是,私闖尊上的寢宮,是遭雷刑的大罪……”
“不論是什麽代價。”桑諾眼睛依舊清亮:“我想去看她一眼,你想要什麽我都會盡力給你,我要確定尊上一切都好,否則我犧牲的一切都白費了。”
“不論是什麽代價,”飛廉嚴厲地囑咐她:“但不能包括你的身體。答應我桑諾,永遠別做自輕自賤的買賣,就算是為了尊上,你也該愛惜自己。”
桑諾忽然從他的眼神裡抓住了什麽,或許是出於某種直覺,她想起,飛廉曾經送給尊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口脂,腦子裡忽然劃過一個讓自己心驚的猜想。
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乞求地看著飛廉。
“罷了,”飛廉苦笑道:“明日午錯時分,我有一份密報要呈給尊聖,剛好得路過明玄宮,你打扮成我侍從的穿著,在東角門等我。
我會送你進尊上的寢殿後門,但我不能隨意出入我小主人的寢殿,你只能獨自摸索進殿。”
“謝謝你,飛廉。”
桑諾心想:他對薑雪時果真忠誠得可怕,即使答應了這個僭越的要求,他自己也不肯越雷池一步。
一些回憶不斷在桑諾腦海中閃現,飛廉雖然總喜歡找她閑話,可每每聊得最多的,就是從她口中,打聽尊上瑣碎的生活。
原來,他一直卑微而隱秘的仰慕著自己的小主人嗎?
真是個天大的誤會。
——
第二天,桑諾如願溜進了尊上的寢殿。
燭龍殿有一點好處,就是四處看不見守衛,因為確實不需要守衛。
鍾山的守備軍隊都設在城外,城內只有衣著光鮮的儀仗隊。
凡間宮廷裡的皇室需要侍從保護,而燭龍殿卻恰恰相反,殿裡所有侍從,都是依靠主人庇佑。
有燭九陰坐鎮,敢來進犯的,大約只有天帝和鴻鈞老祖了。
桑諾一直對燭九陰這位“三界最理想夫君”很好奇,因為傳言中,他是十二祖巫中最為英俊的一個,而且很顧家,聽老婆的話。
靠著這些胡思亂想,抵禦內心的恐懼,很快,桑諾就順利從後窗爬進了明玄宮的西廳。
僅僅是這簡單的動作,就讓她氣喘籲籲地靠牆歇息了好一會兒,才能繼續行動。
西廳是一間書房——相當宏偉的書房,比她和靈兒的茶莊都大上四倍。
屋內擺放著一排排高達八尺的黃梨木書架,四角設有翡翠香爐,正氤氳著縷縷花香。
正北方有兩座金柱,柱身刻有銅製的盤龍,四周的漢白玉牆壁上也有繁複的雕刻,有花鳥,也有飄逸的仙女,拱形的屋頂由彩色的琉璃拚接而成。
難怪龍崽子懂那麽多,桑諾眼巴巴看著這數不盡的古籍,心想要是自己讀過這麽多的書,一定比尊上還機靈。
與西廳相連的是西暖閣,穿過暖閣,就是正殿,時而會有幾個侍女步態婀娜地走過。
桑諾伺機而動,穿過正殿,摸索到東暖閣,再往裡就是臥房。
臥房裡,有侍女輕柔的談話聲傳出來。
桑諾聽不太清談話內容,又不好直接闖進去,隻好先藏身於一處茶幾後,等待侍女離開。
不多時,她看見一個矮小精乾的侍從走進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身形有些眼熟。
這小廝端著個銀盆踏入暖閣,走至臥房外的珠簾後,稟報道:“蓮兒姐姐,小的給您打水來了。”
屋裡有女人回應:“擱在架子上罷。”
“是。”小廝把水擱在暖閣西南角的架子上,眼珠子一轉,又朝裡屋喊道:“蓮兒姐姐,勞山來了新貢品,主子賞了一批上好的緙絲團扇和茶葉給姐姐們,刑姑姑正在桐鄉院分發,姐姐不去看看?”
聞言,裡屋的侍女很快挑簾子走了出來,她左右看了看,見沒有其他奴婢,便蹙眉冷冷道:“怪不得瞧不見她們幾個的身影,呵,都欺負我是新來的,有好事自然也不會告訴我,等她們撿剩下的,才給我拿呢。”
那小廝連忙賠笑:“我才是新來的,姐姐資歷比我老,有好事兒,我來告訴姐姐!您趕緊去挑罷,小的在這兒守著。”
“你?”侍女看了那小廝一眼:“你守得住嗎?萬一再叫尊上跑出去,夫人豈不扒了我的皮?”
男人笑道:“姑娘可真看輕我了,小的雖初來乍到,可也是伺候過尊上在外修行的人,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躲在茶幾後的桑諾聞言眼睛一亮,終於想起了這男人的嗓音——
他是葛春!桃姐兒忠心耿耿的小跟班。
梅姨居然讓他進燭龍殿當差了?
桑諾還以為,他早已跟桃姐兒一起被逐出了天虞山。
侍女還有些放不下心。
葛春忙道:“好姐姐,去罷,這裡我守著,再晚可就真只有挑剩下的了。”
“那就都交給你了,尊上正在裡頭玩布偶,你在這兒看著就成,等我回來。”
侍女說完就走出門,葛春恭敬的頷首送別。
暖閣裡一片寂靜,桑諾屏住呼吸。
葛春規規矩矩地在珠簾後,站了不多時,忽然一臉賊樣抬起頭,斜眼看了看門外。
確定沒有人走動,他居然直接一掀簾子,走進了屋內。
他想幹什麽?居然敢貿然闖進尊上的臥房?
桑諾一臉詫異,支起身子,輕輕走到臥房珠簾邊,探頭看裡面動靜。
方才那侍女說,尊上正在屋裡玩布偶,桑諾還有些納悶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一見之下,尊上居然真的在玩布偶!
薑雪時正躺在一條貴妃軟榻上,一隻腿蜷在椅子上,另一隻腿長長地舒展,一派瀟灑自在的模樣,手裡正高舉著一隻皺巴巴的……布老虎?
桑諾眯起眼,總覺得這老虎有些眼熟,好像……
是她在青丘山時送給龍崽子的禮物?
葛春躬身走到尊上身旁,挑起雙眼,直勾勾盯著軟塌上的薑雪時,試探著開口:“尊上?尊上?”
薑雪時沒理他,仍舊擺弄著手裡的布老虎。
“好玩嗎?”葛春嗓音裡似乎帶著嘲諷。
薑雪時依舊沒回應。
葛春冷笑一聲,把臉湊到尊上面前,指著自己的鼻子:“還認得我是誰嗎?”
他的臉擋住了布偶,被薑雪時抬手撥開。
葛春咧嘴笑起來,忽然目光一冷,一把奪過尊上手裡的布偶,低斥道:“聾了麽?你這傻子!爺跟你說話呢!”
桑諾渾身一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男人瘋了嗎?
他會被雷劈死的,或者被龍刺扎穿脖子,桑諾很確定。
然而,軟塌上的薑雪時卻許久沒有動靜。
尊上愣了半晌,才遲鈍地撐起身子,伸手要去拿葛春手裡的布偶。
葛春把布偶舉高,故意不讓尊上摸到,她眼神裡充滿報復地快意,抑製不住激動地開口:“薑雪時,你也有今天?這是桃姐兒在天有靈,讓我替她報仇呢!”
薑雪時夠不著他手裡的布偶,隻好茫然站起身,抬手去拿。
尊上右手抓住布偶的刹那,葛春順從的松開布偶,忽然猛地揮掌——
“啪”的一聲脆響,他一巴掌狠狠打在薑雪時左臉!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葛春手心打得發麻,甩了甩手,朝那龍崽子得意地笑。
桑諾雙目暴睜,屏住呼吸。
薑雪時被打得臉側向一邊,卻仍舊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回過頭,看向葛春,一雙淡金色的鳳目裡情緒很淡,似乎有些許不知如何發泄的怒火,可更多的,是茫然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