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諾出門的時候,已是天光微啟,院子裡靜悄悄的。
她的衣服下擺和褲子都被刮碎,怕被人瞅見,便拿床單遮掩著,一路跑回自己的廂房。
躺上床,才覺身子困乏得厲害,不免懶怠動彈,想眯一會兒,再出門洗床單,又擔心白日院子裡走動的人多,還是一咬牙,換了衣服,強撐著精神,出門挑了井水,把床單洗了。
本就是初春乍暖還寒的天氣,更深露重,井水冷得侵肌刺骨,桑諾哆哆嗦嗦搓揉乾淨床單,額上已布滿細密的汗珠,嘴唇也略微泛白,愈發覺得腰酸了。
晾好床單,回到臥房躺上榻,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幾乎是半昏迷狀態,也不知是夢是真,似乎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她想應聲,身子卻不聽使喚。
敲門聲愈發粗暴,很快,銘叔的大嗓門就傳進屋裡——
“出來!死丫頭!快出來,今兒必須把你梅姨交出來,否則我就當你藏匿我婆娘!聽見沒有?”
睡夢中的桑諾迷迷糊糊地皺起眉。
門外人又嚷道:“把門開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了!”
門被敲得山響,眼看銘叔就要破門而入,又聽見一個勸阻的嗓音,是飛廉。
“唉!別,銘叔,別嚇著人家姑娘。”
“嚇著她?她膽可肥著呢,活人都敢藏起來!”銘叔說著就要推門直入。
飛廉急忙攔下來,勸道:“到底是姑娘家的閨房,哪裡能隨便踏入?”
銘叔怒道:“一隻野狐狸,還真把自己當富家千金不成!”
飛廉見他在怒頭上,已經無法勸阻,隻好把罪過往別處挪,勸道:“銘叔德高望重,必不是那起子挑軟柿子捏的人,我這兒就給您透點兒風,其實吧,梅姨這事兒,是夕墨的主張,您不如去審審他,不過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您的。”
飛廉賣完隊友,就見銘叔風風火火地去了,回頭又走近房門,衝屋裡輕聲道:“妹子,起了麽?早上托小妖買的米餅豆漿已經送來了,餓了就出來,趁熱一起吃。”
聽不見屋裡回應,飛廉疑惑地又問了兩句,依舊如同石沉大海,於是貼近房門,細細一聽,能感受到屋裡有均勻的氣息。
看來這小狐狸是賴床了。
飛廉笑著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苦的是夕墨,被飛廉出賣,又被銘叔追得滿院子亂竄,他本就個頭過高,跑起來有些吃力,一怒之下便不再躲閃,站在遊廊裡抄起雙手,任由銘叔發落。
“說了不知道!你弄丟了媳婦,為何來找我討?”夕墨揚著下巴,微合雙眼,死豬不怕開水燙。
銘叔雙手叉腰,仰頭看他,怒斥道:“臭小子,你哥幾個合夥來整我,好歹有點分寸,從前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頭兒嗎!這都過去三日了,要活活餓死老子不成?”
夕墨見他拿輩分說事兒,不由氣勢弱了一截,低頭看向銘叔。
因身形著實高大,夕墨居高臨下注視銘叔,仍舊有種傲慢之態。
相較而言,飛廉已經是比常人高出半頭的身高了,夕墨卻還要比他再高一頭。
小尊上年幼時,就常常騎在夕墨肩上,感受“飛天”的滋味。
這麽個令人望而生畏的身高,偏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性子,飛廉引銘叔來找夕墨,就是故意想要透露梅姨的行蹤。
也該讓這夫妻倆碰面談一談。
果不其然,夕墨沒有堅守多久,就將梅姨的去向和盤托出。
銘叔得知後,立即火燒火燎地下了山。
且說梅姨獨自出走後,頭兩日裡,著實覺得煎熬。
沒有一大家子人等著她做飯縫補,心裡空落落的,總擔心那群孩子照顧不好自己,更擔心丈夫餓死在屋裡。
好在前兩日都有桑諾及時來報個平安,告訴她,銘叔今兒打了什麽野味,倒騰出什麽飯菜湊合了一頓。
只是那菜肴的色香味,著實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到了第三日上,梅姨略微習慣了閑適無聊地生活,偶爾焦慮時,就打掃打掃客房,擦擦地板、澆澆花。
原本古舊的客房,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店小二送餐時,都驚得瞠目結舌。
這日上午,梅姨拿著把剪子,全神貫注地站在窗台邊,修剪盆景。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嗓音似乎有些耳熟——
“爺!容小的給您去通報一聲罷!”
“哪個爺們見自家媳婦還要通報!一邊兒去!”
梅姨心裡一咯噔,聽出是丈夫的聲音,剛轉過身,房門就被“咚”地一聲踹開了!
“梅蕊兒!”銘叔氣勢洶洶地站在房門口,瞧見梅姨傻乎乎地拿著剪子站在窗口,心裡一時五味陳雜。
說是火冒三丈吧,其實更多的是安下心來,可算叫他找著了!
一旁的店小二以為這爺們要找住客麻煩,忙伸手阻攔:“使不得!使不得!爺,消消氣……”
“走開!”銘叔一揮手,把店小二推到門外,又“哐啷”一聲關上房門,獨留下他夫妻二人在房中。
銘叔氣紅了臉,走到梅姨面前,斥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一聲不吭獨自離家,不管丈夫死活了?”
梅姨見他這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心中既覺好笑,又有些憐憫。
因想到桑諾的教導,便也不急著回話,而是轉過身背對銘叔,繼續修剪花草,不疾不徐地回答:“這不好端端的麽?說什麽要死要活的。”
“你!你這個!”銘叔氣不過,邁步繞到她面前,喝罵道:“你這個狠毒的婆娘,從前的賢惠都是裝出來的?”
梅姨一翻眼睛看他一眼,繼續修剪花草。
銘叔氣急,大喝一聲,“我讓你剪!”,便轉身猛地舉起盆栽,作勢要砸,卻被梅姨厲聲喝止:“你敢!”
銘叔舉著盆栽頓在原地,猶豫再三,還是氣鼓鼓地將盆栽用力放在遠處的茶幾上,不讓梅姨剪。
銘叔氣哼哼得嚷道:“你現在真是脾氣見長了,被野狐狸帶壞了?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我不過跟你要些銀兩出門應酬,你就這麽報復我?!”
梅姨將剪刀丟在窗台上,轉身走到茶幾旁坐下,無所謂道:“誰說我要報復你?我下山散散心不行嗎?你在家的時候也常常夜不歸宿,怎麽輪到我,就成了蓄意報復?”
銘叔急道:“爺們出去應酬,是為了拓寬人脈,掙錢養家,女人則該在家相夫教子,這點道理你都不懂?”
梅姨冷笑一聲:“我說,爺,您當我不知道呢,除了跟那幫屬下喝酒吃肉,吹牛打屁,您還能去哪兒拓寬人脈?況且,這家,也不是你一個人養,我在燭龍宮裡當差這麽些年,雖俸祿不及你多,幸得應龍夫人垂愛,時常賞些財物,加在一起,也算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銘叔啞口無言,憋了半日,才道:“我究竟哪裡得罪了你,要鬧到這步田地?你不讓我跟那群小妖廝混,我不也沒再糾纏嗎?”
梅姨見他果真態度好轉,耐性見長,便信了小狐狸的話,側頭照著桑諾教的話回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麽多年來,我對你的付出,非但沒換來感激,反而讓你愈發輕視我,不尊重我,你若是覺得我這個人可有可無,咱們就和離罷!”
銘叔聞言一激靈,仿佛晴天霹靂炸響在頭頂!
若是沒了媳婦,日子該怎麽繼續?才這兩三日光景,他已經支撐不住,更何況……
“我究竟哪裡不尊重你了!”銘叔暴跳如雷:“我每月的俸祿都是一分不差的交到你手裡,吃頓酒都得管你要銀子。你在主子跟前做事,自然能拿到額外的賞賜,我在外頭辦差,哪裡能撈到油水?你要我受賄不成!”
“我何時抱怨你掙得少了?”梅姨蹙眉道:“我說的尊重,不是讓你交更多錢,而是要你明白,夫妻之間應當相互扶持,不要認為我替你洗衣做飯就是理所當然的,你也該學些家務,時常幫我分擔。”
“你要我去幹你們娘們的活?”
“誰規定家務都得女人幹了?”
“你剛嫁給我的時候,說過……”
“那都是客氣話!”
梅姨本不在意辛苦忙碌,如今見他這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心裡甚是委屈,唰的站起身,盯著他道:“你常在主子面前說什麽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平日裡卻連辦個差都偷奸耍滑,得過且過,還會不懂這台面上的漂亮話嗎?咱夫妻倆又不是主仆,憑什麽我跟你客氣幾句,你就不把我當回事了!”
銘叔怔愣須臾,氣得喘息不寧,抬手指了指梅姨,沉聲道:“好……好你個惡婆娘,下山一趟,跟那起子沒臉的野狐狸學會偷懶了?我堂堂鍾山兵馬左侍郎,何愁討不著個賢惠媳婦?和離!這可是你說的!”
梅姨心裡一咯噔,睜大眼看向銘叔,這結果和預料中並不一樣,桑諾說她男人絕不會放手的,可現在……
梅姨臉色略有些發白,心裡七上八下,想說軟話,腦子裡又不停回想起桑諾的話。
還是得硬氣點!
她捏緊拳頭,豁出去,狠狠道:“和離就和離!只是現下找不著紙筆,等我去鎮上買來,寫了和離書,咱們一起簽上名,回鍾山蓋章,往後大家就都清靜了!”
銘叔愣住了,沒料到這女人真的答應,一時間驚駭都僵在臉上。
屋裡一陣沉默。
銘叔一雙三角眼裡難得顯出絲無助,眨巴著眼睛看了看梅姨,許久,啞聲開口道:“你……你去買紙筆,我今兒還有事兒要辦,等不了了,下次……下次碰面,我再給你簽。”
梅姨想要回嘴,一口氣堵在胸口,眼眶有些發熱,便連忙別過臉,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沒吭聲。
銘叔還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嘴,又沒出聲,垂頭喪氣地走到房門口,又回頭看梅姨一眼,像隻鬥敗的公雞,垮著肩膀離開了。
回到山上,飛廉一群人都等著看熱鬧。
見銘叔垂頭喪氣地進了門,後頭也沒跟著梅姨,大家夥都是一陣失望。
畢竟這媳婦兒不是銘叔一個人的,梅姨一走,仿佛整個院子裡的人都喪偶了,成天有一頓沒一頓的,過得都不如野狗。
飛廉上去拍了拍銘叔肩膀,問道:“吵架了?”
銘叔側頭一瞪眼:“還不是你們這群小畜生攛掇的!你梅姨從前是何等賢良的女人!”
飛廉挑眉道:“您既然知道她好,為什麽還不好好兒珍惜?”
銘叔急道:“我怎麽不珍惜了?”
夕墨插話道:“您成天吆五喝六的,換誰能樂意?”
銘叔駁斥道:“都老夫老妻了,還輕聲細語嬌慣她不成?”
飛廉說:“怎麽不行?凡間耄耋之年的老夫老妻還舉案齊眉呢,為什麽您就不行?何況梅姨得道早,姿色絕佳風韻猶存,嫁給您,是您賺到了,您要看不上,咱哥幾個可就……”
“我看你是反了天了!”銘叔怒吼一聲,拔腿就去撕飛廉的嘴,罵罵咧咧道:“你梅姨當初落了難,若不是我仗義相助,她能有今天?我對她恩同再造,她自該報答我的恩情!”
飛廉拔腿就跑。
一陣喧鬧中,東廂的小尊上被吵醒。
因昨晚飲酒過量,腦袋仍舊昏沉,薑雪時揉了揉眼睛,蹬腿伸了個懶腰,蓬頭垢面坐起身。
迷迷糊糊地發呆片刻,轉頭想吩咐丫頭備水洗漱,又想起如今身在他鄉,並無侍從,心中不免有些悵然。
下床趿拉起鞋子,坐在床沿,忽然發現褻褲沒穿,薑雪時也不回頭,隻反手去被子裡摸索,摸著滑溜溜的布料,便往外一拉,只聽“呲啦”一聲,似是裂帛之聲。
拿到眼前一看,就見那褲子已成了零碎的白緞子。
薑雪時一愣,迷蒙地目光終於有了焦距,警惕地低頭一看,才發現裡衣上,到處是被割壞的劃痕。
昨晚出鱗了?
薑雪時一頭霧水,轉起身轉了一圈,完全想不通怎麽會出現這種失控的狀況。
從衣櫃裡翻出套新衣服,囫圇套上身,又去外間轉了一圈。
看見飯桌,忽想起昨晚上,那傻狐狸似乎端來了酒菜。
薑雪時抬手摸索鼻尖,茫然的淺瞳中偶爾光澤閃爍,想起自己昨晚似乎喝了一碗酒。
怪道太太說過:酗酒是惡習。
這種無法控制的未知感,叫人不太舒服。
因為實在拿斷片兒的腦子沒辦法,尊上只能帶著迷茫的表情,走出屋子,剛好撞見飛廉和銘叔活蹦亂跳地在眼前飛奔!
“噢!尊上!昨兒個睡得可好?”
飛廉見東廂的們打開了,急忙止住腳步,頷首問安。
身後的銘叔一不留神撞在他身上,也跟著轉過身,頷首問安。
因屋內光線昏暗,剛打開門,小尊上一時沒習慣敞亮的陽光,便眯眼蹙眉,看著剛剛撒歡的兩個屬下,神色不悅道:“睡夢中就聽見你們的嬌笑聲,玩兒丟手絹呢?”
一群妖神連忙端正態度,齊刷刷站成一排。
飛廉鼻子靈敏,隱約聞見尊上屋裡竟然傳出酒氣,連忙挑眼打量尊上,確實一副宿醉之相,便溫聲勸道:“尊上務必保重身子,切勿飲酒過量……”
夕墨聽這一說,驚訝抬頭,連忙上前道:“尊上吃酒了?這可壞事兒了,屬下去山下給您請個大夫來看看罷!您快回屋歇著……”
說著,他便伸手作勢攙扶尊上,卻被薑雪時一個眼刀瞪得收了手。
要論這天底下最要面子地生靈,龍族絕對名列前茅,爭強好勝,幾乎是祖傳的性格,雜交龍族更是將此特性發揚光大。
眼見夕墨伸手要扶自己,薑雪時就仿佛聽見他在問自己:“尊上您是不是廢了?”
“喝點酒也至於嚇成這樣。”尊上冷哼一聲,負手走出門。
幾個屬下轉身恭送,抬眼就瞧見小尊上身後的衣擺沒理好,整個翹起半截,夾在腰帶裡頭,露出被長靴束縛的修長小腿……
“尊……尊上……”飛廉忍不住多嘴提醒。
薑雪時側身看他,不耐道:“又怎麽了?”
一排屬下不約而同地側過身,擺弄自己背後的腰帶及衣擺,委婉提醒。
薑雪時見狀,抬手一摸後腰,發覺衣角塞在腰帶裡了,頓時面色一緊,氣鼓鼓地將衣擺拽出來,用力一甩,就仿佛衣擺背叛了自己。
——
晌午的太陽透過窗戶紙,桑諾緩緩蘇醒,眯開眼,仍然感覺渾身乏力,腿腳酸軟,不想起床,仍舊躺在床上歇息。
不多時,外間傳來敲門聲,開始輕柔,隨後加重。
仿佛她再不應聲,那門就能被敲碎成木屑,這麽個耐性,一聽就知道是那頭龍崽子。
桑諾無精打采地回道:“尊上,我今兒不太舒服,不能陪您下山了。”
“你昨晚喝多了?”門外那頭龍崽幸災樂禍。
桑諾根本沒喝酒,又不好解釋,隻得喃喃道:“嗯……您能不能幫我打包兩個醬豬蹄回來?”
門外的人沒吱聲,桑諾只聽腦海裡不斷傳來掉好感的提示音……
“好了好了!不勞您費力了!”桑諾氣鼓鼓的背過身去,可憐巴巴地把頭埋進被子裡。
提示音這才停止,最後一聲總結語:“剩余好感度:117,請繼續努力。”
桑諾猛一睜眼,急問:“什麽?怎麽好感度忽然加了這麽多?正的還是負的?”
提示音當然不會回答她。
她掀起被子坐起身,眼珠子轉了一圈,忽然想起來,昨晚跟薑雪時折騰的過程中,似乎聽到好感度猛漲一截的提示音。
那時,她神思恍惚,身子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飄飄欲仙,所以沒注意提示。
如今,她隻記得尊上壓在她身上,那雙淡金色的鳳目無比專注而深情的盯著她,與以往的不耐神色不一樣,那目光,無端讓她誤以為自己被尊上捧在手心裡,疼惜有加。
那一瞬間,著實讓人迷戀,桑諾不覺臉頰有些發燙,放柔聲音朝門外喚道:“尊上,小妖感覺好些了,這就起身,您能稍候片刻嗎?”
沒有回應。
桑諾披上衣服,一手捂著酸痛的小腹,走到外間,將門打開一條縫,左右一瞧,才發現尊上已經不再門外了。
“哼!”桑諾惱火地關上門,又鑽回被子裡。
休息了一日,第二天清早,桑諾自覺恢復得不錯,唯恐龍津的功效會有時限,忙不迭下山找慧娘。
那道長果真沒有騙她,有了龍津入體,她暢通無阻的溜入了秦家宅院,就連院子廊柱上貼的降妖符,都無法識破她的身份。
秦家大院裡依舊安靜,桑諾躲在牆角,瞧見一個侍從拎著食盒,朝慧娘房裡走去,便悄無聲息地跟上前,一胳膊將她擊暈,將侍從拖去牆角,自己拎起食盒走進屋。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桑諾頓感不妙,慌忙一挑簾子走進裡屋,遠遠就聽見慧娘在屏風後的床榻上咳嗽。
“慧娘!”桑諾快步繞過屏風,走到床邊,低頭一瞧,頓時心涼了半截。
“好好地,怎地忽然病了?”她放下食盒,坐到床邊,伸手去摸慧娘額頭。
才幾日未見,慧娘已經瘦得脫了形,連唇上都沒有一絲血色。
“沒發燒啊,你這是怎麽了?大夫呢!”桑諾猝不及防,淚珠瞬間大顆大顆滴在床褥上。
慧娘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識桑諾,嘴唇微微顫了顫,又無力的閉上眼,緩了緩才道:“不要緊的……只是偶感風寒……”
這哪裡像偶感風寒的樣子!
桑諾痛心疾首,猜想是這院子裡的鬼魂作祟,心急之下,俯身抱住慧娘,想把身上的龍氣蹭給她辟邪。
慧娘皺起眉顫聲道:“松……松手,我…身上…疼。”
桑諾趕忙松了些力道,輕手輕腳的攏住她,“我身上有龍氣,蹭給你,邪祟就不敢沾你的身了。”
慧娘聞言,沉默須臾,氣若遊絲道:“你也知道這事了?”
桑諾抬起頭,含淚道:“不是,只是村裡的傳言,你只是受了風寒,跟邪祟無關,不用擔心。”
慧娘雙目無神地看著她,眼裡漸漸露出絕望之意,微微喘息道:“道長說,這縊死鬼,專纏心中有愧之人。”
桑諾急道:“你這麽好的姑娘,心中哪來的愧?它根本看不上你的!別瞎想!”
一陣沉默。
慧娘臉色蒼白,氣若遊絲地開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姐,為什麽、為什麽自縊麽?”
桑諾莫名覺得心慌,急道:“我才不管這些,關我什麽事!我只要你好好養病!”
慧娘眼裡水氣氤氳,最終還是自顧自說道:“我想說出來,心裡也舒服些。”
桑諾咬著下唇,不知如何作答。
慧娘吞咽一口,回憶道:“去年年底,我姐帶我姐夫回娘家省親,姐夫每日午後,都會在書房練習書畫,我…給他端茶遞水。
姐夫瞧我好奇,便手把手教我在紙上畫了隻……蝴蝶,就是……我經常繡的那隻。”
桑諾不通人情世故,含淚疑惑道:“那蝴蝶怎麽了?”
慧娘苦笑一聲,知道不能對這小狐狸拐彎抹角,隻得直白的開口:“我……相中了我姐夫,想給他做妾。”
桑諾睜大眼睛,難以置信。
慧娘繼續道:“我姐心思細膩,很快瞧出我的想法,便跟爹娘提起,該幫我物色人家了。”
“她本想斷了我的邪念,可我當時著了魔,跟家裡大鬧了一場,說是誰也不嫁,逼我,我就尋死。
姐姐知道我的心事,便妥協了,年初的時候,獨自跟我商量,問我願不願意屈身給容公子做小。
我自是扭捏不應,我姐好生勸解,說她想在府裡有個姊妹照應,這才讓我找了台階下,厚顏無恥地答應了。
我本還歡天喜地,誰知姐姐三日後,忽然吊死在屋裡……”
說著慧娘已是淚如雨下,側過頭,咧嘴痛哭起來,口中喃喃道:“是我逼死了自家親姐……”
桑諾急忙勸慰:“你想得也太多了!你姐姐若是為這事尋死,何苦還勸你做妾!
我幼時與你相伴,都虧得你姐姐幫忙藏匿,欺上瞞下。她是怎麽樣人品,我再清楚不過了,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清楚,怎麽可能就鬧到這田地了!”
慧娘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不然還能為什麽事呢?容公子告訴我,姐姐曾和他說:若是今生夫妻緣淺,就勞夫君照顧家中小妹,帶她離開秦府……
姐姐身子骨素來康健,緣何說出這等話來!自是早有了尋死的念頭,這都怨我!都怨我!”
慧娘邊說邊捶胸口,桑諾急忙拉住她手,腦子裡有什麽念頭閃過,哽了片刻,才道:“是你想多了!是你想錯了!你聽我說!你姐姐這句話,重點該不是讓容公子娶你,而是讓他帶你離開秦府!是想要救你於水火。”
“你仔細想想,你姐跟家裡有沒有什麽過節?我那日在酒館聽人議論,說秦家要逼死兩個女兒,給小舅子什麽營生的,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慧娘聞言情緒稍微緩和,目光流轉,細細琢磨桑諾的話,喃喃道:“哪裡有什麽過節?爹娘待我們很好。小舅子的營生?是說我哥哥嗎?”
桑諾點頭,急問:“你哥哥是做什麽的?”
慧娘說:“哥哥鄉試未中,原本幫家裡做些農活,姐姐嫁去容府後,哥哥就在容家莊子上辦差。”
桑諾聞言眼睛一亮,感覺迷霧漸漸被吹散開去,卻又不能清晰的看見真相,又急問道:“容家莊子近年來收成如何?你哥哥同容家關系如何?你姐姐……”
話未問完,忽聽見外屋傳來門軸轉動聲,桑諾慌忙站起身,急慌慌對慧娘說了句:“我很快再來看你!不要瞎想,不要自責,務必保重身子!”
慧娘想要回話,卻開始不住咳嗽,抬頭已見桑諾自裡屋窗子跳了出去。
——
昨日晌午,因那狐狸不肯下山吃飯,薑雪時便同飛廉夕墨等人下了山。
飛廉路過書莊,想著找些戲本子回去解悶,便帶眾人一同進了店裡。
夕墨私下找店夥計,說了幾句悄悄話兒。
店夥計會意,領著他掀簾子走進內書房,指著東南角兩層書架,仰頭對眼前的大高個兒邪笑道:“都在這裡,客官請便。”
夕墨滿意地點點頭,打賞了十枚銅板兒,便蹲下去翻出一本書來,津津有味看起來。
自然都是些香豔書籍,甚至還有些禁書,還有帶插畫的,看的人熱血沸騰。
夕墨正自看著,冷不防聽見身後有人喃喃道:“她都這麽大了,為什麽還吃人家的奶?”
這說的正是書裡的插圖,乃是兩個女孩兒歡合的情景!
夕墨嚇得猛然跳起來,轉身驚道:“尊……尊上?您什麽時候進來的?”
薑雪時:“你蹲下的時候。”
夕墨:“……”
小尊上面無表情:“發什麽愣,繼續看啊。”
夕墨連忙辯解道:“屬下平日是不看這些的,今日……”
“不用解釋。”尊上挑起鳳目看向他:“尋常人長到你這身高,血液很難抵達大腦,用下半身思考,也情有可原。”
夕墨聽不出這是調侃還是責備,只能不安的傻笑兩聲。
尊上見他還沒有繼續看書的意思,便踱步到書架前,隨意挑出一本,玩笑道:“那本給我,這個適合你。”
夕墨低頭狐疑道:“啊?”
尊上反手一看封面,胡編亂造個書名,道:“《巨人行房指南》。”
夕墨:“……”
這龍崽小時候還挺可愛的,越長大越毒舌,越長大越調皮,實在叫人無可奈何。
二人交換了書本。
薑雪時翻開書面一看——《假鳳求虛凰》
略微翻了幾頁,這本子裡,講的是一個姑娘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立下軍功,得聖上賜婚,娶了個女子……
故事講的相當簡略,且毫不生動,偏是二人閨中之樂寫得無比詳盡。
小尊上神色嚴肅地……飛速翻閱著。
總覺書裡的插畫似曾相識,讓人聯想出真切的溫香軟玉。
薑雪時腦中浮現出一個奇怪的畫面,是那傻狐狸含羞帶怯的桃花眸子,還能聽見桑諾的嬌柔地嚶嚀聲音,仿佛置身夢中……
“哦?!”
聽見薑雪時忽然驚呼一聲,夕墨一轉頭,瞧見尊上已經合上了書本,神色驚慌。
“尊上?”
薑雪時無措地看向他,淺瞳瀲灩,眸光遊移,似是想起昨夜的一段夢境。
怎會有如此古怪的夢?
“您怎麽了?”夕墨連忙上前。
“沒事。”薑雪時忙恢復鎮定,將書塞回書架,冷聲道:“不早了,該回了,去通知飛廉結帳。”
夕墨領命。
薑雪時見他走出門,回過身,將那本書再次翻出來,卷了卷,塞進袖口,出門找店夥計問了價,偷偷付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