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厚重的沉默,仿佛連斧頭都無法劈開。
最先回過神的是桃姐兒, 她抬頭看向小尊上, 仰慕的目光裡帶一絲曖昧, 輕輕柔柔地說了句:“謝尊上指教。”
她這一出口, 尊上也回過神,低頭看向握住桃姐兒的手,仿佛手中握著一截燃燒的木炭, 被燙得慌忙收回手。
隻一瞬間的慌亂,尊上又恢復淡定自若地神色, 用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書本上叩了叩, 像是在跟誰解釋剛剛的事情經過, 不緊不慢地開口:“這個字,就是這麽寫。”
桃姐兒欣喜地頷首回話:“奴婢知道了。”
房門口,桑諾的小嘴嘟得都能掛油瓶了,心裡恨恨的想:好啊, 教人家識字念書,這龍崽子還真是菩薩心腸, 怎麽對我就沒個好臉色呢!
尊上認為自己的解釋清晰明了, 無可指摘,便坦然看向門口的傻狐狸,問道:“有事?”
“沒有!”桑諾絲毫不給面子地咆哮一聲, 轉身就跑出了門!
“……”薑雪時下意識邁步要追。
桃姐兒唰的站起身,擋住去路,勸道:“尊上別理她, 那丫頭神志不清,八成是病未痊愈,瘋瘋癲癲的,沒人敢招惹她,還是讓奴婢繼續給您念書罷。”
尊上沒答話,余光看向桑諾跑遠的背影,想追上去,又擔心失了體面,心中不免首鼠兩端。
——
坐在院子裡的幾個丫頭,剛瞧見桑諾打扮得花枝招展,踏進尊上的屋子,又愁眉苦臉地轉身飛奔出來,跑出二門。
丫頭們以為是桑諾不知禮數,被尊上數落了,一個個都捂嘴偷笑起來。
“笑什麽呢?”一個和氣的嗓音從廊廡傳來。
眾丫頭轉頭一看,就見齊叔背著手,笑眯眯地走過來,吩咐道:“煩勞你們去後罩房,幫咱們哥幾個收拾收拾屋子,炕上換下來的衣裳,拿去洗洗。”
“是。”兩個小妖先起身領命。
靈兒還支著下巴,坐在石桌旁,胖丫頭拉了拉她袖子,她才慢悠悠站起身,搖頭晃腦地跟著一起去後罩房。
後罩房東西兩頭,都是下人住的大單間兒,中間一排是客房。
飛廉本來是跟夕墨住在最大的一個套間裡,後來銘叔搬來了,夕墨就獨自挪了出去,跟齊叔、公孫子安一樣,都住去了小單間兒。
三個人收拾五間屋子,兩個丫頭選了雙人間和公孫子安的屋子,靈兒就只能打掃夕墨和齊叔的兩間房。
原以為妖神們都已經出門辦差了,靈兒便沒有知會,直接端著木盆推開夕墨的房門,垂著雙眼走進門,忽聽見一個男人的驚呼聲——
“啊!”
靈兒嚇得一哆嗦,抬起眼,就見夕墨上仙正坐在書案後,一副被捉奸在床地慌亂神色,急匆匆地把手裡的書卷往袖口裡藏!
靈兒心中了然,嗤笑一聲,將木桶擱在地上,擠乾桶裡的麻布,無所謂地開口:“哥哥繼續看罷,我收拾我的,不會打擾您看書。”
夕墨臉色有些泛紅,低聲回答:“這是機密書文,不能當著旁人的面閱覽,誰讓你來我房間的?”
靈兒嗤笑一聲,抬眼看他,笑道:“爺們兒家,有什麽可害臊的?那種書小妖也經常看啊,不過,您光這麽看著,也不嫌燒得慌?不如讓小妖替您泄泄火?”
“一派胡言!”夕墨惱羞成怒,拍案而起,指著她怒道:“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什麽時候看那種書了?你到底也是個姑娘家,怎地說出如此不知羞恥的話來?簡直傷風敗俗,下作至極!”
受到這樣的羞辱,靈兒不委屈,也不生氣,依舊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晃著腦袋嘀咕:“我是妖精,大神就別拿你們那套規矩來衡量我了,妖有妖的活法。”
夕墨見她絲毫沒有羞愧之色,更是怒火中燒,捶著桌子嚷道:“妖就沒有廉恥了嗎?!你看看人家桑諾,從來都是自珍自愛的,飛廉讓她幫忙擦把汗,她都斟酌再三!她一個山野小狐,孤苦無依,艱難為生,尚且知禮守禮,而你呢!”
靈兒哼笑一聲,將手裡的葛布抖開,起身去擦洗書架,一臉無所謂地回話:“桑諾還叫孤苦無依?她一出生就被爹娘護著,爹娘沒了,被山神護著,自個兒不當心,踩了捕獸夾,又被捉到她的小丫頭,當親姐妹護著,這叫孤苦無依?
上仙,您讓我們這些自幼獨身一人,挖蟲子吃野菜果腹,偷隻雞被村民綁起來沉湖,九死一生,又被道士捉去的妖精怎麽辦?
我被道士賣給大戶人家,被那戶人家的老爺、少爺、下人,輪番欺侮的時候,我要總想著自珍自愛,也就活不到逃出來的這一天了。”
靈兒輕聲細語地說著,轉過頭,對夕墨露出一個灑脫地笑,問他:“上仙,您是不是覺得,我這種賤貨就該自我了斷?我偏不!總有一天,我要活得比誰都好。桑諾命那麽苦,光靠您可憐她、敬重她,有什麽用?總得有我這樣誤入歧途自甘墮落的下賤胚子,來襯托她的好不是?”
夕墨聽得啞口無言,心裡禁不住懊悔剛剛說出的羞辱之言,又無可收回,只能神色局促地偷看靈兒一眼——
見她依舊哼著小曲兒,無所謂地擦洗書架,夕墨心中慚愧更甚,低著頭繞過書案,踱步走近書架,對著靈兒忙碌的背影,欲言又止。
靈兒回過頭,挑眉笑道:“怎麽?哥哥反悔了?要是想讓我給您泄火,還來得及,去裡屋躺著吧,我洗把手就來。”
“不。”夕墨心裡不是滋味,期期艾艾道:“你別這樣,要是有什麽困難,我可以先借些銀兩……”
“千萬別。”靈兒將麻布摔在書架上,轉過身,雙手抱臂靠在書架上,揚著下巴高傲道:“您要是用得著我,盡管開口,要是想可憐我,趕緊的算了,我是個憑本事過活的下作妖精,誰都不依附,這就是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
夕墨低頭局促地點點頭,還想勸說,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尷尬的轉身,大步走出了門。
——
桑諾站在前院影壁後頭,拿著小石子,氣呼呼地在牆壁上畫著字兒——“尊上最討厭!”
牆頭的鳥兒唧唧喳喳,像是紛紛認同桑諾所寫的話語。
身後忽然傳來輕而急促的腳步聲,鳥兒們如臨大敵,撲棱著翅膀,脩然飛走了。
桑諾警惕地回過頭,就見那頭龍崽子提起衣擺,神色急切地跨過門檻,追了出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午後的陽光慵懶又溫柔。
兩個人視線狹路相逢,那雙淡金色的鳳目陡然一斂,立即恢復往日淡定沉著地神色,假裝是不疾不徐地追出來。
尊上是特意追我來的?
桑諾睜大水汪汪地桃花眼,不爭氣地起了絲期待。
尊上撂不下臉面,不想承認自己是來追傻狐狸,隻得清了清嗓子,輕聲問:“看見梅姨了嗎?”
“哼!”桑諾大失所望,將石頭扔在地上,轉身繞過影壁,直接跑出了院門!
小尊上眼角抽了抽,剛欲追去,又自嘲般喃喃:“追她幹什麽?”
深吸一口氣,轉身,像頭高傲的燭應龍般,邁步回屋——
腳懸在門檻之上,尊上忽然一皺眉,最終還是崩潰地轉身,又追了出去!
桑諾剛跑進林子裡,右肩忽然被人握住,順勢扭轉過身,往身後的樹上一推!
“噢!”桑諾後背撞在樹乾上,一陣發麻,抬頭埋怨的看向龍崽子。
薑雪時歪頭注視她:“你跑什麽?”
桑諾張了張口,想不出理由,一揚下巴,反問道:“尊上追我幹什麽!”
尊上被問住了。
一陣尷尬地沉默,薑雪時只能以氣勢壓人,冷聲教訓傻狐狸:“你最近越來越不懂規矩。”
“我怎麽了!”桑諾瞪大眼睛:“我做我份內的事,替主子整理屋子,端茶遞水,都沒央求著主子手把手教我習字呢,哪裡不懂規矩了?”
薑雪時垂下長睫,略一思索,抬眼斥道:“你很多天沒按時早起罰站了。”
桑諾一挺胸,氣道:“憑什麽要我罰站?我做錯什麽了!”
“做錯什麽?”薑雪時直直盯著她:“還要我再說一次麽?”
桑諾心一橫,辯駁道:“小妖只是啄了尊上一小口,討一點龍津,跟尊上比,那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薑雪時鳳目一斂,微側著頭斜視她:“我怎麽了?”
“你!”桑諾握緊拳頭,埋怨地挑眼蹬著龍崽子,心開始劇烈撞擊胸口,許久,微微吞咽一口,低下頭,小聲道:“沒怎麽。”
到底是她灌醉了尊上,那晚的結合名不正言不順,話說開了,要是給她定個勾引上神的罪,可就死定了。
桑諾面色微微泛紅,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子哀怨的看尊上一眼。
這神色,與那夜的某一刻,竟有些相似,她卻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要走。
手腕忽然一緊,她被身後人陡然一扯,一頭栽進那個清冷的懷抱,桑諾慌張地抬起頭——
薑雪時似乎又想起了什麽,雙手緊緊握住她肩膀,湊近她的臉,嗓音略有些低啞:“桑諾,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桑諾心口一窒,捏緊拳頭,渾身微微打顫。
薑雪時神色專注地看著她雙眼,近乎懇求地詢問:“你有沒有……做什麽夢?”
桑諾頭一次看見這頭睥睨九州萬方的燭應裂空龍,露出乞求的神色,是……真的很想知道嗎?
她抿了抿嘴,顫聲問:“尊上夢見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