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辰星煌煌。
杭小時縮在牆角,眼瞅著一行又一行人從崔玉瑤身前經過,心中暗暗祈禱,隻盼著有人能搶在他之前大發善心,給這所謂的葬父小白花幾兩碎銀,把她打發走。
可他望眼欲穿,左等右等,等到另一側雜耍的藝人在胸口砸碎了第三塊大石,噴火的技師吐出不知第幾條火龍,等到小販們面前的貨物漸漸售空,一個個賺得盆滿缽滿,開始收攤,也沒能等到一個可靠的救星。
杭小時絕望地想,看來今晚是躲不過去了。
但不滿與抗拒在他心底逆流成河,杭小時看著不遠處的白裙少女,怎麽看怎麽覺得無比礙眼。
他沉思許久,咬緊牙關,試探性地轉過身,抬腿欲逃。
025詫異道:“小時,你不怕電擊了?”
“怕啊,我怕得要命,可我真的不想走劇情。”
杭小時背脊僵成筆直的線條,渾身肌肉緊繃,緩緩抬高腿,腳尖在半空抖動數下,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探去。
他緊張得連嗓音都有些哆嗦,絮絮叨叨道:“試試看嘛,大不了被電一下,電著電著就習慣了。025老師,我死過一次,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反正我現在不想像上輩子那麽循規蹈矩,現在就是想作,越害怕越想作,能皮一下算一下,就好比……疼嗷嗷嗷!”
未吃完的冰糖葫蘆從指縫間摔落,咕嚕嚕滾向路旁草溝,晶瑩的糖漿瞬間沾染灰塵,如濃霧朦朧,美玉蒙塵。
杭小時痛苦地捂住指尖,側身將背脊抵在石牆上,苦苦忍耐。
他低垂著頭,冷汗從光潔的額角浮現,打濕一縷鬢發,又順著深邃的五官下滑,在精致的下顎停留片刻,輕輕墜向地面。
025長歎口氣。
“我明白,就好比有的人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發出了殺豬叫。”
杭小時苦笑一聲,緩緩抬頭,頂著一雙狼狽的紅眼圈:“……求不拆穿。”
如今看來,逃跑是行不通的。
那就只能硬懟了。
整理幾下衣襟,又將被冷汗打濕的發絲捋到耳後,杭小時緩步而出,在經過某個小攤時,不動聲色地順走了一張面具,拋下半兩碎銀。
面具是隨手摸的。
據杭小時觀察,那鋪面上數十面具,大多是花臉、鬼臉一類,線條粗糙,造型詭異,半夜戴出去,絕對能嚇得人兩股戰戰。
配他一身雪衣,剛剛好。
025在腦海中小聲提醒:“小時,原文可沒說男主戴面具哦。”
杭小時憋著一肚子悶氣,滿不在乎道:“他也沒說不戴啊。”
“這有點強詞奪理。”
“胡說,分明是我對劇情未涵蓋部分的合理演化及補充。”
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崔玉瑤的木牌面前,手掌在袖中一翻,掏出幾塊銀錠,輕輕擲在少女面前。
聽見銀錠墜地,與青石路面碰撞出的清脆響動,少女匍匐在地的身軀頓時一僵。
她緩緩抬頭,素雅的小臉漸漸展露在杭小時面前。
當真是蛾眉皓齒,朱唇粉面,雪白的雙腮因長久的哭泣而微微泛紅,眼睛亦紅腫,明澈瞳孔中卻仿佛盛著一泓秋水,仰首一瞥間漣漪蕩漾,勾魂奪魄。
望見杭小時的鬼臉面具,少女畏懼地瑟縮片刻,旋即垂下眼簾,如鴉長睫劇烈顫抖,低聲道:“奴家……奴家謝過公子大恩。”
演,接著演。
杭小時暗中撇嘴,隨後故作冷漠地開口道:“把東西收了,你隨我來。”
少女嬌軀再顫,俯身應了聲“是”。
隨後杭小時站在一邊,冷眼望著這姑娘梨花帶雨地收了木牌,又在路邊磕了幾個響頭,哭哭啼啼地告訴她那早登極樂的爹,說些“女兒不孝,定年年與父親上香”之類的話。
——真不知道她那活生生的憐影宗宗主爹聽了,心裡會怎麽想。
崔玉瑤的長相著實出挑,這一番情真意切的哭訴,竟將許多過往行人吸引過來。
一時間,許多羨慕或嫉妒的目光落在杭小時身上,摻著無數眼刀,幾乎要把杭小時生吞活剝。
025嘖嘖道:“小時,這丫頭可比你敬業多了。”
“嘁。”杭小時不屑道,“我還想跟她換換呢,誰不想扮演龍傲天的老婆?還有外邊這些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早幹什麽去了?”
吐槽歸吐槽,當崔玉瑤收拾好東西,杭小時還是乖乖帶著她走出人群,朝一處鄉間小道上行去。
月明星稀,樹影斑駁。
蜿蜒的羊腸小路上,此時一人蹤跡也無,四下裡除了有氣無力的蟲鳴,便只有二人沙沙的腳步聲。
寂靜又空曠的環境將細微的響動放大到極致,杭小時能清楚地聽到身後少女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貼近。
他隻裝作不知,不動聲色地加快步伐,腳下生風。
沒過多時,身後便傳來一聲嬌柔的呼喚:“公子,你慢點,奴家跟不上了。”
跟不上……跟不上你倒是別走那麽快啊,裙子都快飛起來了,自己不知道嗎?
杭小時嘴唇緊抿。
他尚未回應,便聽身後少女又道:“公子,你這是……要帶奴家去哪裡呀?”
“去你該去的地方。”杭小時淡淡道。
後方的聲音停滯一瞬,突然轉為淒婉的哽咽聲,鼻息濃重,仿佛穿越幽林的風。
“奴家沒有該去的地方,奴家最該去的就是公子身邊,公子是奴家唯一的親人了,奴家也不知能伺候公子幾日,只能當牛做馬,結草銜環……”
“嘶,夠了。”
杭小時聽得牙疼。
這丫的,好好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怎麽這麽像咒人呢?
他倏地停下腳步,猛然轉身,居高臨下地盯著崔玉瑤,眸中精光爆閃。
卻在開口的瞬間,收斂氣機。
乾巴巴的聲音自面具下方傳出,被山間厚重的風吹散,帶幾分沙礫摩擦的古怪質感,語氣平淡道:“你的演技太拙劣,我已經看膩了。什麽賣身葬父,其實你的真實身份,是修者吧?”
崔玉瑤:“……?”
面前的青年高大挺拔,寬大的袖袍被山風吹得鼓蕩,此刻正獵獵飄揚。
領口的銀線花紋泛起微光,仿佛將月光截下,紡成紗線,繡入雪衣。
星輝灑下,惡鬼般猙獰的面具下露出一雙明澈的瞳孔。
他用著傀儡般毫無起伏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地描述道:“你裝扮成貧家小女,本應目不識丁,卻又在木牌上寫那麽漂亮的簪花小楷,此乃破綻之一。賣身葬父,卻並未帶父親屍首,或者靈牌,此乃破綻之二。”
氣質糅雜,古怪得很,讓人由衷地感到別扭。
崔玉瑤退開兩步,下意識道:“第三呢?”
“你不該在我面前用靈氣。”杭小時面無表情道。
面前的少女陷入深思,眸中雖有詫異,卻並無驚豔之色。
面具之下,杭小時嘴角微微上揚,悄悄在心底給自己點了個讚。
計劃通。
他出身自電影學院,見多了俊男美女,也深諳演技一道的奧義。
有些人站在舞台上,雖一言未發,卻能讓所有人都認為,他就是所飾演的那個角色;也有人讀著大段的台詞,拚命擠出眼淚,卻讓觀眾們異常別扭,大罵尷尬。
演好戲難,演砸戲更難。
此時此刻,面對俏眉緊皺的崔玉瑤,杭小時第一次為自己的“精湛”演技感到自豪。
他在心底洋洋自得道:“看啊,025老師,我成功了。”
025笑道:“不怕挨電?”
“憑什麽電我?”
杭小時仰首挺胸,眼睛滴溜溜轉動幾下,語氣輕快道:“我不英姿颯爽嗎?我不夠冷酷嗎?該念的台詞,我有念錯哪怕一個字麽?”
“……的確,你全都沒錯。”025含笑道,“你只是演的不夠好而已。”
“太奸詐了,但是我喜歡。”
杭小時眉開眼笑:“承讓承認。”
但革命至此,還遠遠未能結束。
杭小時按捺下激動的心緒,悄悄屏住呼吸,定定凝視面前的少女,靜候她的反應。
只見少女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腮旁尚且掛著淚珠,眸色卻一掃之前的黯淡,靈動的眼珠微微一轉,削蔥般的手指抵在唇間,輕輕一咬。
瑩白指尖登時滲出一絲血珠,猩紅而豔麗。
崔玉瑤將指尖的血珠在粉唇上抹開。
她本是一身喪服,素雅寡淡,此刻鮮血替代胭脂,成了面容上唯一的豔色,細長的眼尾亦一反常態,小勾子般微微上挑,似嗔似怨地斜眼瞥來,原本青澀的五官在月光映照下,竟顯出幾分妖冶。
“我扮這些,本是覺著好玩。”
少女隨手扯下頭上孝布,任由烏發傾瀉,灑落肩頭。
“可聽你說了那些,我突然又覺得不好玩了。”
她將白布捏在指尖把玩,手指飛舞,靈巧地纏出一雙兔耳,對著杭小時俏皮地彎了彎耳朵,一雙水靈的眼睛中卻漸漸泛起寒意,如枯星飄蕩,冷月墜潭。
“非但不好玩,甚至有些丟臉。你這麽聰明,要不要想一想,讓我丟臉的人,都是些什麽下場?”
少女的嗓音依舊嬌柔,帶著幾絲委屈,嘴角卻漸漸上揚,那笑容落在杭小時眼中,本能地讓他背脊發寒。
杭小時緊張地咽下一口口水,指尖繃緊,在腦海中道:“025老師,這情況不太對。我的計劃應該是起作用了,崔玉瑤沒有對我表現出那方面的興趣,但看她現在的模樣,像是……要殺我滅口?”
“她不喜歡你,難道不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但是……”
靈力在經脈中流竄,於掌心匯聚成細小的氣旋,微弱卻明亮的火苗流竄其中,如金線纏梭,時刻等待杭小時的召喚。
不妙的預感越發強烈,面具下,杭小時皺出一張苦瓜臉,痛苦道:“現在的我,好像打不過她!”
話音剛落,崔玉瑤面色一沉。
她微微側身,纖纖玉手挽出一道漂亮的弧,甩出掌中白布。
山風鼓蕩,疏影森森。
那白布受靈力催動,刹那間如遊蛇竄動,騰空飛起。
露出線頭的一端化為蛇頭,張開猙獰巨口,尖牙鋒銳如刀刃,朝杭小時急速撲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一隻暴露本性的小妖女送給大家~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