侖寒山上, 狂風大作。
飛沙走葉,遮天蔽日, 黑紅色的靈流分散成交纏的網,漫過大地與天空, 將整座山嶺封鎖在昏暗無光的牢籠中。
籠罩整個侖寒山的陣法亦激烈震顫——成千上萬的令牌延伸出細長的血線, 泛著刺目的紅光,如蛛絲般覆蓋了整個測試區域, 又串聯成結,散發一陣邪異的氣場,正與陣法相抗。
透明簾幕再度在天地間浮現。
只是這次, 它的氣勢不復當初那般恢弘玄奧,反而呈現出水紋狀的漩渦,層層蕩漾,隱隱有不穩之態。
這象征著星河宗財大氣粗的大陣,如今在血色與暗紋的夾擊中,竟是脆弱如蟬翼, 表面不斷凸起閃爍的光點,隨後又迅速壓回碾平, 兩股力激烈相爭,此起彼伏……
摘星閣內,一群人早已慌了手腳。
“快去請大長老,我們需要他主持局面!”
另一人無奈搖頭︰“大長老出門遠遊, 一時半會兒, 怕是趕不回來。”
“什麼?”那人愕然。
十日前還在宗中, 如今便出門遠遊了?
宗主重傷,大長老便是星河宗的最高戰力代表。在如此重要的招生考核之際,大長老不在宗內壓陣,竟然……
咬緊牙關,那人努力無視掉心頭不妙的預感,又催促道︰“孫長老呢,他的破劍式剛剛大成,怎得不快來,給這妖孽一點顏色瞧瞧?”
“孫長老也不在!大長老遠遊時,帶了數位長老一起,都是……”
回話之人話音焦躁,卻又在關鍵處戛然而止。剎得過急,他粗長的脖子瞬間憋得通紅。
但在座多人仍在瞬間領悟。
未說出口的話,應該……是“都是大長老派系之人”。
自古以來,因派內弟子所修道法各有差異,長老數量眾多,星河宗內的派系之爭一直十分激烈。
只是現任宗主手段通天,在接過宗主之位這個重擔之後,憑借超絕的個人能力,壓下了個中齟齬,這才一直相安無事。
但被惡徒偷襲之後,宗主至今都在縹緲峰上閉關,三年以來毫無音信。星河一時群龍無首,這種派系間的鬥爭便如死灰殘燭,借著微風一點點燃起火星,如今竟愈演愈烈,漸有星火燎原之勢。
“那……趙長老哪去了?”
沉默片刻,又有人焦急道︰“明明派他去現場監看,現在怎會聯系不上?”
“誰知道,也許早讓顧禾那惡徒給害——”
話未說完,便有弟子倉皇地從側門闖入,手中高舉一塊翠色玉牌,指著上面一行空白處大喊︰“孫長老劃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叛宗逃跑了!”
四下登時嘩然。
有人咬碎一口銀牙,切齒憤盈道︰“這個吃裡扒外的敗類,我說侖寒的大陣哪有那麼容易破解,原來都是這王八羔子乾的好事!”
“此事事後再議不遲,關鍵是大陣現在如何,能不能……”
發問之人剛道出半句,思路飛轉,便已想清了答案,尾音不由自主地衰弱下去,最後隻沉痛地撚著胡須,將最後的“堅持”二字吞咽下肚。
他不問,卻有人連連搖首,回應道︰“難,難,難。”
“宗中目前情況如何,你們全都清楚。此次招生也實在是捉襟見肘,才把這大陣修整之後,重新再用,誰知竟會發生這種事?”
“早知這樣,當年就不該廢棄這守山陣。”
這也是事實。
侖寒山的大陣,是多年以前,宗中擅長陣法之道的大能設下的,其設計之精巧,回路之玄妙,至今也沒人能完全參透。
而想要維持這樣的大陣,每年都要消耗數以萬計的靈石。
在顧禾叛出宗門之後,星河宗威勢大減,從各方收繳的靈石已是一年少過一年。而一年半之前,正是大長老召集各位長老,在瑯琊峰上召開會議,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通過了廢棄大陣、開源節流的決議。
第一個抱怨的聲音傳出後,大殿之內,眾人一時面面相覷。
有人低罵道︰“馬後炮!當年一個個搶著投贊成票,現在出了事,竟還有臉抱怨?”
其余人面色一赧,垂首不言。
但低下頭後,心裡卻開罵——
廢話!
當年這個決議,可是能每年為宗中眾人省下一萬靈石的修煉資源啊!
除了許玉兒,縹緲峰那個死 的小丫頭片子,誰不想要一萬靈石?
可無論眾人心中怎麼想,一時也無人膽敢將真心話道出口來,畢竟此時談這些,便是在打大長老一派的臉。
不過在座眾人也都清楚,侖寒的大陣,肯定是撐不住的。
這類陣法可以長時間持續發揮作用,卻不能中止運轉,因為一旦中止,其內諸多靈力回路便會產生變化,彼時想再啟動,便是千難萬難。
招生測試之所以拖延了數日,便是長老們在試圖重啟大陣。
但他們圍著紛繁復雜的陣圖鑽研許久,也不過啟動了最外圍的裝飾性陣法。因此,此刻的侖寒大陣看上去光彩玄奧,氣勢恢宏,其實卻只是個裝飾華美的紙老虎,外強中乾,一戳即破。
思索許久,有人長嘆道︰“事到如今,怕是只能派出幾位長老,去陣中擊殺那惡徒……”
“……”
方才還喧嘩鼓噪的大殿,剎那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落針可聞。
長老們齊刷刷地閉了嘴,眼觀鼻,鼻觀口,一個個縮在位子上裝透明人,如同一群被人掐住咽喉的鵪鶉。
寒鴉淒厲的鳴聲自殿外飄來,哀愁淒婉,似哭聲陣陣,在大殿內緩緩飄蕩。
恰有弟子抱著半人高的符紙,整張臉被搖晃的符紙擋住,慌慌張張殿外跑來,嚷嚷道︰“這、這是之前庫房裡的陣法圖,都在這裡——”
話音未落,他視野不清,“砰”地一聲撞在石牆上。
淡黃色符紙被整摞掀飛,翩然如鶴羽,在大殿內飄落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紙頁攤開,無數玄妙莫名的紋路延墨跡緩緩舒展,乍一看,便讓人頭暈目眩,不知所措。
“嘶——”
不知是誰,低低地抽了口冷氣。
寒風飄過,冷意亦纏在所有人心頭,似黏膩的毒蛇盤旋著滑上後背,吐出細長的紅舌,一下又一下,輕輕舔舐。
“……一群窩囊廢。”
忽然,從大殿偏角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
許玉兒不知何時,已從玉椅上站起。
少女細眸微眯,朝大殿上環視一圈,茶色瞳孔中映出一眾“鵪鶉”的倒影,殷紅的嘴角微微抿起,輕輕地哼了一聲。
“薛長老……不打算說些什麼?”
側方紅木椅上,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微微搖首,渾濁的眸中閃過暗沉之色。
他粗糙的大手從蛇頭扶手上輕輕拂過,用滄桑沙啞的嗓音道︰“老夫拿那鬼修沒什麼辦法。”
提起“那名鬼修”,老者倒不似旁人那般眉目生畏,輕飄飄的口吻中摻幾分不屑之意,聽上去不像‘沒有辦法’,倒像是‘我才懶得管’。
許玉兒輕抿紅唇,眸光微冷。
她盈盈轉頭,望向大殿另一處角落,脆生生道︰“周長老呢?您可是陣道大家,現下星河有難,你難道也要冷眼旁觀?”
被點名的中年人驀然抬首,眸中閃過一道精光。
“小玉兒,你可真是抬舉大伯了。這侖寒的守山陣何等精妙,我不是不想幫忙,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他一邊唏噓長嘆,一邊尾指微勾,地面上紛揚散落的薄紙登時被無形之力收攏,疊成一遝,輕飄飄地飛過半個大殿,落在許玉兒面前。
“小玉兒,既然你對星河如此赤膽忠心,倒不如……你來看看這陣圖?”
四下更加寂靜,耳中飄來的只有輕盈的風,以及紙頁翻卷的沙沙聲。
許玉兒微微垂首,盯著地上的陣圖看了很久。
她漂亮的淺褐色瞳孔中晃過哀色,委屈的水光一閃而過,又迅速被少女壓下。
少女俯下身,抱起陣圖,再開口時卻強勢又冷硬。
“看看就看看。”她擲地有聲道。
細雨般空靈的聲音在殿內傳開,嗓門很輕,語氣卻沉。說話時,許玉兒抬起手,將耳畔散落的發絲別向耳後。
不經意間,露出腕上一串艷麗的紅繩,曖昧糾纏,紅豆輕輕搖晃。
……
與之同時,侖寒山的白色石宮中,寧鴻步伐急促,在中央的甬道中快速奔行。
黑衣魅影,邪肆無邊,衣角的暗金玄紋在陽光下看不真切,在這黯淡的環境中反而十分明顯,隨著衣袂翩飛,散發淺淺的淡色微光。
“催什麼催,”他憤憤地嘀咕道,“不就一會兒工夫沒走劇情麼,你這趕著投胎呢。”
“少廢話,電你信不信!”081冷冷道。
淡金色光點急速飛舞,幾乎是拽著寧鴻向前跑。
“……嘁。”寧鴻在心底重重地啐了一口。
方才,青年躥入最右側的甬道,本想深入幾分,一探究竟,卻被081百般阻撓。
“隨便晃晃就夠了啊,”它不依不饒,“隨便看看,然後抓緊去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
寧鴻雙手抱懷,眸光微暗。
他哪有什麼該去的地方?
沒有家,沒有愛人,沒有兄弟姐妹,如今他連生養自己的家鄉都回不去了,只能在無數小世界中扮演連自己都厭棄的反派……他還該去哪兒?
下地獄嗎?
此刻奔入中間的甬道,瞥見廢置的壁燈,以及石壁上的血色汙漬,寧鴻長眉微蹙,側過頭去。
他不喜歡這甬道內的氣氛,極不喜歡。
簡直……像地獄一樣。
奔行在這樣的通道裡,周邊盡是嗚咽的幽風,恍惚中,幾乎令人認為,他已是奔行在通往深淵的路上。
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舉目盡是綿延的黑暗……
沒過多久,寧鴻找到了杭小時所在的石室。
只是一踏入室門,他瞳孔微縮,竟是愣在原地。
青火森森,光暈鬼魅。
狹窄的石室中央隱約是一方幽黑的地洞,邊角沾著不知何物遺留的詭異汙漬,一個修長的身影癱倒在洞旁,白皙的手扒著洞的邊緣,背對著寧鴻。
他似是遭遇了襲擊,此刻正昏迷不醒,連寧鴻前來的聲息也未能驚動,用來束發的淡金色發帶從中崩斷,瀑布般的烏發蓋住整個肩頭。
身側則掉落一本玉簡,表面流光溢彩,只是那光呈現詭譎的暗色,似鬼祟妖魅,幽影下靜靜浮動。
這是什麼情況?
寧鴻心中一悸。
他的腳步下意識放輕,像是怕驚擾了潛在暗處的東西,狹長的眼眸警惕地眯起,右掌在袖中一翻,黑色氣旋在掌心飛快旋轉。
但直到他走到杭小時身邊,在黑洞旁蹲下身——
預想中的危險並未降臨。
“奇怪。”寧鴻喃喃自語。
他將杭小時綿軟的身體托起,摟在懷中輕輕地推了推,小聲喚道︰“小時兄?小時?杭小時?”
懷中人依舊昏迷不醒,只在搖晃間,嘴唇微張,吐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囈語。
遲疑數秒,寧鴻探出手,用微涼的手背踫了踫杭小時的額頭。
開水一樣,滾燙。
眼角余光瞥見地面上掉落的玉簡,回憶起劇情中的邪功,寧鴻的喉結滾動幾下,心驟然懸了起來。
糟了。
這該不會是……練了屬於反派的魔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吧?
遲疑片刻,他探出手,用修長的指尖輕輕撚起玉簡,將其拽到面前。
入手一片粗糙。
寧鴻尚未來得及關注內容,倒是先被其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吸引了注意。
借助幽冥般的藍色火焰,他蹙眉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又抬手在玉簡表面抹了抹,望著自己指尖粘連的一片粉末,狐疑道︰“這簡……剛刻的?”
話音剛落,他懷中“昏迷”的杭小時突然抽動了一下,縴長的睫毛劇烈顫抖,劍眉緊蹙,一副痛苦難耐的模樣。
寧鴻忙將玉簡藏入懷中,抬手扶起杭小時的後背,運氣抵住他的後心,試探道︰“小時?”
杭小時哪裡是痛苦。
分明是緊張到無以復加。
方才寧鴻來得極快,他飛快抬筆,胡亂寫完結尾,字跡飄忽得宛如魚龍狂舞,連自己都不太認識。
慌亂之中,又沒空仔細布置,杭小時隻得將玉簡反手一扣,旋即一頭栽在地上,假裝昏厥,心臟卻忍不住砰砰直跳。
寧鴻用冰玉般的手探他眉心,杭小時便忍不住想哆嗦。
微涼的靈流自天靈蓋一路蔓下,仿佛密林中流淌的山澗,輕柔地拂過四肢骨骸,讓他焦熱的思緒與躁動的靈魂歸於安寧。
舒服得簡直像在三伏天裡,一口氣灌下整瓶冰可樂。
可沒過片刻,寧鴻便移開了手,轉而拾起掉落在地的“功法”。
假寐的杭小時眉頭微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裡,耳朵高高豎起,聽得寧鴻說“玉簡剛刻”,頓時感覺要糟。
條件反射地,他指尖一陣抽搐,鼻端幾乎嗅到了電擊的焦味。
杭小時馬上輕哼幾聲,眼睫微顫,裝出一副剛剛甦醒的模樣。
睜開眼,他明澈的烏眸中滿是迷茫,眨動幾下後,小聲道︰“寧大哥?”
“我在。”寧鴻嗓音放柔,撫慰地拍拍杭小時後背,“你怎麼樣,可是遇到了什麼狀況?”
可不是遇到了狀況麼?
你突然躥出來,可把人嚇死了。
杭小時眼簾微垂,發現地上沒了他扔掉的玉簡,心念電轉,立即來了主意。
他靠在寧鴻懷裡,抓著青年的袖口衣襟,顫聲道︰“寧大哥,你可曾看到一枚玉簡?約莫這麼大,這麼厚……”
看著杭小時的比劃,寧鴻心中一凜。
藏在胸口的玉簡硬邦邦的,存在感十分鮮明,他忙不動聲色地將杭小時扶起一點,不讓對方發現玉簡的去向,口中則溫言細語道︰“不曾見過。怎麼,那玉簡有什麼問題?”
等的就是你這句!
杭小時捂住胸口,悲痛道︰“大哥,我剛一踏入石室,便遭遇到了襲擊。雖然措手不及間,我被一道黑光擊暈,但我的陽炎似乎也擊中了那發出光芒的玉簡,只是不知,有沒有將那邪物毀去……”
懷中的青年氣息不穩,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寧鴻一邊漫不經心地扶著杭小時的月要,一邊在心頭悄悄松了口氣。
原來如此。
難怪他進來時,會是那樣一番景象。
“我並未看見那玉簡,想來是你已經將它毀掉了。”停頓片刻,寧鴻又關切道,“小時,你現在如何,可有受傷?”
“沒……啊不,有!”
下意識吐出半個字,杭小時思緒飛轉,猝然改口︰“寧大哥,我……我的丹田似乎不對勁……”
“丹田?”寧鴻悚然一驚。
修行之人,渾身上下有兩個最脆弱的地方,一是丹田,二是識海,此刻杭小時捂著小腹,苦著臉說自己丹田出了狀況,寧鴻看著對方緊蹙的眉宇,突然感到心底有些焦慮。
他忙探過身,抬手撫上杭小時手指的方位,凝聲道︰“哪裡不對?”
與此同時,寧鴻放出神識,細細探查杭小時的身體狀況。
——溫涼的靈力再度襲來,自羶中以下的位置緩緩滲透,浸潤肌膚,鑽入骨骼深處。
另有一股神奇的精神波動自空中傳蕩,如蕩漾的水紋,掃過全身。
或許是因為身為穿越者的緣故,杭小時對神識的敏銳程度遠超他之前的想象。
寧鴻的神識剛剛籠罩,他便感覺自己沉浸在了一股清幽的氣息中,溫潤似泉,又冷冽如霜,一寸寸自靈魂深處漫過,每一絲勾纏都漣漪四起。
而外在的,青年修長的手無疑給了杭小時更大的精神刺激。
那雙玉白似的,骨節勻稱的手搭在微妙的位置,掌心源源不斷地傳遞出靈力,緩緩撫動。
杭小時幸福又痛苦地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爽得呻/吟出聲。
——丫的,這麼赤雞,這誰把持得住?
為了裝得逼真,他開始催動陽炎,任由靈流在體內四下流竄,硬生生做出一副根基受創,氣息不穩的假象。
……也努力壓下住身體的反應。
另一邊,用靈識在杭小時周身遊走一遍後,寧鴻收回掌心傳遞的靈流,長眉微皺。
一方面,他的確感受到了主角紊亂的靈力波動。
而另一方面……
懷中青年半倚半靠,腦袋無力地歪斜著,搭在自己肩頭。
綢緞般的長發散落,中央露出一張俊逸非凡的面容,眸起水色,眼帶桃花。
室內昏沉,黯淡無光,寧鴻此時才發現,杭小時的瞳孔竟然不是純黑,而是從深處湧上琥珀般的光澤,幾抹金芒落在沉浮的水光之下,如同點點碎金飄搖,令人心旌搖動。
不知那邪法是何功效,竟使得此刻他懷裡的軀體滾燙如火,那份溫度穿透薄衣,裹在他掌心,使他撫在質地上好的緞子上,卻恍惚以為自己正在貼身撫摸……
偏偏杭小時還一副脆弱不堪的模樣,眉峰緊蹙,唇中不時吐出半聲微弱的顫音,似是痛苦,又似是苦苦壓抑著什麼。
天魔體涼,鬼修魄寒。
如杭小時這般的極炎血脈,本該是他們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後快的。
但此時此刻,望著青年眸中碎芒,感受到懷中溫熱而不失韌性的身軀,寧鴻竟覺得呼吸一滯,心跳加速。
手上關懷的動作不知不覺變了質。
從單純的靈氣疏導,漸漸轉向略帶曖昧的撩撥,玉指輕撚,引導的靈力流向在丹田處巧妙地拐了個彎,朝向……
“咳咳!”
直到081在寧鴻耳邊重重地咳嗽兩聲,他才幡然清醒,猛地甩開右手。
剛剛自己都在想些什麼?
回憶起方才的舉動,寧鴻木著臉,縮在長袖下的左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根,力度之強,直痛得他齜牙咧嘴。
丫的,是不是憋得太久了,這定力簡直差得沒譜。
輕咳一聲,寧鴻側過頭,岔開視線,努力讓自己無視懷中溫熱的觸感,低聲道︰“小時,站得起來嗎?”
“這裡邪氣太重,既然沒有機緣,咱們還是早些出去為妙。”
出去?
杭小時心想︰才不要。
一股勁高高提起,只差臨門的一腳,杭小時失落又難過,在腦海中小聲道︰“025老師,他剛剛看我的眼神明明很曖昧啊,為什麼不繼續了?”
“是不是我這具身體不夠魅,不夠嬌軟?”
“咳,別瞎說,”025也小聲道,“嬌軟算什麼,你這樣英氣的才帶勁。有句話說得好,不是不,時候未到,小時,你再耐心點。”
……好吧。
杭小時側著腦袋,黑曜石般的眼楮滴溜溜一轉,登時捂住小腹,咬緊牙關,一副強忍劇痛的表情︰“寧大哥,我……沒事,我們走。”
剛走兩步,立即恰到好處地被地上的坑窪一絆,差點滾下地洞。
寧鴻忙拽住他的衣袖,將人拉回身側,痛惜的目光在杭小時身上打量片刻︰“不行,你靈力不穩,還是再休息片刻,又或者……”
他的目光自杭小時撩起的衣袖處掃過,落在青年修長光潔的小臂上,喉結倏地滾動幾下,下意識道︰“我背你?”
杭小時︰“???”
什麼?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杭小時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寧鴻,而對方在他如火燭般的視線下,略顯尷尬地側了側頭。
“……當我沒說。”寧鴻薄唇微張,艱難地道出幾個字。
他心底堵著一口悶氣,不斷地提醒著︰那可是龍傲天,絕不示弱的龍傲天誒。
怎麼可以因為受了點傷,就讓人背著走?
脫口而出的剎那,他幾乎以為自己肯定要吃一發電擊了。
……誰知,等來的不是電擊,而是杭小時滿懷欣喜的眼神。
這位風度翩翩,眼角眉梢都泛著英氣的龍傲天,竟在喜悅之余,略顯羞赧道︰“那就麻煩大哥了。”
言罷腳跟一轉,飛快躥到寧鴻身後,毫不客氣地探出胳膊,牢牢環住寧鴻的腰。
敏捷得像隻兔子,生怕寧鴻反悔似的。
寧鴻︰“……”
他呆滯片刻,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楮。
一定是這裡太暗,視線不好,他才辨錯了對方的表情!
……
甬道依舊是那個陰森森的甬道,但兩人一起向外走時,氛圍似乎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風聲依舊凜冽,從數百米外的洞口穿梭而至,卻捎來山間一抹淡淡的桃花香,杭小時趴在寧鴻背上,眼角余光掃過石壁上的腐朽銅燈,突然覺得那斑斑銹跡也十分可愛,紅彤彤的,似天際飄過的晚霞。
洞內寂靜無聲,皮靴踏在石面上的脆響便越發明顯,節奏鮮明,串連成一曲歡快的歌。
比腳步聲更清晰的是兩人低低的呼吸,彼此交纏,氣息綿連,聽的久了,心頭不知不覺便湧起一股曖昧的暖流,似嫩芽探著柔軟的尖角,被微風吹拂,一下一下撩撥心弦。
寧鴻的肩背很寬,而且結實。
這人看著消瘦,面頰亦蒼白,臂膀卻有力,此刻杭小時被他牢牢扣住,緋紅的面頰緊緊貼著青年的後背,耳中傳來強健有力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富有沖擊力,宛如擂鼓,又似浩浩湯湯的江河大潮。
寧鴻的皮膚極白。
長年累月不見天日的那種,比最溫潤的玉還要瑩潤些,杭小時趴在他肩上,這透明般的頸間膚色便湊在眼前,抵在嘴邊,讓他心癢難耐,總想著張開嘴,在上面咬出一小串紅印。
……寧鴻若是惱了,就讓他咬回來,咬多少都不要緊。
嘿,嘿嘿,嘿嘿嘿。
正心中偷樂,突然間,一道細長的黑影自寧鴻衣領間鑽出,在脖頸處繞了一圈,小巧精致的腦袋朝杭小時探來,似是打量,又似是新奇。
——有趣。
一時玩心大起,杭小時跟那蛟龍狀的細紋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倏地探出手,指尖在對方小小的犄角上一戳。
指尖觸上的,是柔韌微涼的肌膚。
那黑紋明明蟄伏於皮膚下,此刻卻仿佛被他彈了下腦門,小小的身軀一個趔趄,朝側面仰去。
“……你做什麼?”寧鴻突然道。
他覺得脖頸後有些癢,被杭小時溫熱指尖摸過的地方一片火燒火燎,酥麻的感覺順著神經竄上大腦皮層,直讓人忍不住戰栗。
做壞事讓主人抓了個正著,杭小時忙收了手。
他睜大眼楮,一邊看著那遊龍紋搖搖擺擺,將自己纏成一個圈,把小腦袋縮在裡面,一邊好奇道︰“寧大哥,你這龍紋……是不是有意識?”
寧鴻心頭驟然一緊。
尋常鬼修的血魄龍紋,自然是沒有這般靈動的。
寧鴻隻所以與眾不同,便是因為他的天魔身份。他這真身比鬼修更邪,也能更輕易地聚攏天地間的鬼氣,因而凝出龍紋的速度也比尋常鬼修快上許多。
幸而杭小時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並沒真的希望得到寧鴻的回答。他興致勃勃地望著小蛟龍頭頂的角,又問道︰“寧大哥,你這究竟是蛟,還是龍?”
寧鴻暗中松了口氣。
“先是蛇,小成後為蛟,大成後化龍。”他回答道。
杭小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下意識地,他指尖燃起的陽炎靠近黑紋,那小蛟龍突然一竄而起,似是遇到天敵般地飛速盤旋兩圈,一頭扎入寧鴻衣領之下。
……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沖杭小時齜牙。
心念倏動,杭小時熄滅了指尖的陽炎。
四下登時變得昏暗無比,陰影兜頭罩下,將二人全部吞噬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與死寂裡。
寧鴻腳步頓時一滯,關切道︰“怎麼了?”
腦筋一轉,杭小時可憐巴巴道︰“丹田疼,使不上勁。寧大哥,稍等片刻。”
說著,他指尖摩挲數下,擦起一串火星——
極黯的那種,隻堪堪能照亮腳下的路。
寧鴻眉頭輕皺︰“身上難受,就不要動用靈力了。這點亮度已經足夠,我們可以稍微慢點走。”
此話正中杭小時下懷。他幸福地將頭埋在寧鴻肩膀上,輕聲道︰“好,咱們慢點。”
越慢越好。
有人陪伴的感覺就是不同,方才進來時,兩人腳步如飛,恨不得下一秒立即抵達目的地,此刻雖並未溝通,卻心有靈犀地升起同一個想法︰這段路,真是越長越好。
走著走著,寧鴻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微微側頭,輕聲道︰“小時,謝謝。”
正搓玩著小火苗,逗那黑龍紋的杭小時聞聲抬頭,奇道︰“謝我什麼?寧大哥,該是我謝你才對。”
寧鴻唇角上揚,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謝他什麼?
自然是謝他打亂劇情,給了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
雖然那麼短,那麼珍貴,只有不到半個時辰,但在最右邊的甬道中漫無目的地遊蕩,不去考慮劇情與人設時,寧鴻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愉悅。
扮演反派的數年以來,這幾乎算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你不太像……”寧鴻突然道。
不太像個龍傲天。
他話音極輕,被飄蕩的風吹散,杭小時沒聽清,忍不住身體前傾,湊在寧鴻頸側道︰“什麼?”
“不太像個……世家公子。”
寧鴻心念電轉,笑著改口。
“哎,我家鄉那麼偏僻的地方,哪能出的了世家公子啊。”
杭小時趴在青年肩頭,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如瀑長發迎風飛揚,另有幾縷落在寧鴻頸間,發尾俏皮地撓著皮膚,微癢。
他有些依賴地湊近了些,嗅著寧鴻玄衣上淡淡的草葉香氣,腦袋倚在青年肩側,微微闔眼。
記憶似一條色彩斑斕的長河,悠然地在時空中遊蕩,此時凝眸一瞥,河面上閃現一片浮光掠影般的星芒。
孤兒,吃飽穿暖已是不易,哪有閑情雅致去追求什麼公子範兒?
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在任何情況下,保持一顆充滿希望的心罷了。
“說起來,我覺著你也不太像。”杭小時忽然道。
寧鴻微微一愣︰“不像什麼?”
——不像個毀天滅地的大反派。
杭小時一邊在心想著,一邊輕飄飄道︰“不像個鬼修啊。”
寧鴻問道︰“哦,那你覺著鬼修是什麼樣子?”
“像鬼。”
杭小時吐了吐舌頭,在寧鴻看不到的地方做鬼臉,拖長尾音道︰“飲血,噬魂,吃人。”
“噗!”
寧鴻沒忍住,一時樂得笑出了聲。
小指尾端猝然傳來一陣劇痛,電流自虛空傳出,電得他尾指直顫。
但青年在杭小時看不到的地方齜牙咧嘴,痛苦地咬著舌尖,硬是堅持著,用帶顫的笑音,調侃道︰“哦,你怎知道我不吃人?”
這話說來滿是笑意,絲毫起不到威懾的作用,反而在杭小時耳中衍生出些許曖昧的情愫,讓他精神一振,眸中泛光。
“你吃人?”
杭小時攀著寧鴻的脖頸,微微探起上半身,唇角從寧鴻耳側不經意地擦過,笑道︰“怕你不成?來啊,吃我,我等著呢。”
溫熱的吐息近在耳側,似美人蛇勾著他的腰肢。
尖長濡濕的蛇信在耳郭輕輕一點,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卻在剎那間撩得寧鴻熱血沸騰。
他埋下頭,努力無視背後杭小時得意的笑聲,腳下步伐加快,任由山間微寒的冷風在面上拍打。
——卻無法疏解心頭躁動。
狠狠舔著後槽牙,寧鴻懊惱地想,這人怎麼就是主角呢?
不光光是長相,如今性格也如此對自己的口味,若他不是龍傲天,那個會娶妻生子的龍傲天,自己就算拚著被規則懲罰,或許也要……
寧鴻無限惆悵之時,卻不知在他背上,杭小時眨著彎成月牙的鳳眸,笑容狡黠又繾綣。
他勾著嘴角,在心底歡快道︰“025老師,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他了。”
……
這邊你儂我儂,風月無邊,而石宮外又赫然是另一幅景象。
陰沉暗影兜頭罩下,將整個侖寒籠罩在壓抑的暗色中,天際匯聚濃雲如幕,沉甸甸地墜下,幾乎要貼在地面上。
漫山遍野都是被紅繩牽製,難以動彈的人,黑紋在他們周身遊走,垂涎的粘液緩緩滴下,如同餓狼張開血盆巨口,正蓄勢待發,隨時可能將他們吞噬殆盡。
考生拚命撐起身軀,瑟瑟發抖。
但是那紅線似一株幼苗,深深扎根在他的靈脈中,大口汲取著靈氣與精血。
——那些他廢寢忘食,用血汗一點點拚殺、積累出的靈力。
考生的五指深深摳入地面,指尖滲出幾絲血痕。眼前花白,他絕望地想,不行,他恐怕要交代在這裡了……
昏沉不醒之時,耳畔卻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
考生的精神倏地一震。
牙齒咬破舌尖,劇痛傳遍全身,令麻木的四肢再度湧起一絲力氣,支撐著他扭過頭去。
只見不遠處的石頭後面,探出一個腦袋。
是個瘦削的少年,眉眼遮擋在厚厚的劉海下,只露出白淨的下顎。
考生隻勉強支撐了片刻,視線便再度變得模糊,只聽見那人小心翼翼道︰“兄弟,還站得起來麼?”
……站個屁。
你看我這樣子,像能站起來的模樣麼?
考生瘋狂地想翻白眼。
但他有求於人,因而開口時還是用懇求的語氣,邊說便喘道︰“我、我渾身沒力氣。小兄弟,麻煩……麻煩你幫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