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泱沒有在梅氏停留太久,沒待一會兒就離開了。梅仲禮給了她梅家別墅的鑰匙,讓秘書把她送回家。
果然她前腳才走,祝輕歡後腳就進入了梅氏園區。梅仲禮讓劉震和孫國輝先離開,把祝輕歡叫進自己辦公室,和她單獨聊聊。
“梅伯伯……”祝輕歡主動開口。
梅仲禮從容地坐下,不疾不徐地打斷了她:“丫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爸爸給我打過電話了,說你昨晚和他吵了一架後離家出走了,是不是有這事兒?”
祝輕歡醞釀好的話一下都被梅仲禮的先發製人堵住了。她抿了抿唇,點頭:“是。”
梅仲禮示意助理給祝輕歡倒杯咖啡,撫著胡子輕笑:“你見沒見過南泱啊?”
“沒有。她已經回來了嗎?”祝輕歡眉間輕蹙。
梅仲禮點點頭,了然於胸,看來早晨老祖並沒有告訴祝輕歡她的身份。他猜也能猜到,老祖那個悶騷的性子,肯定是能用一個字解決的問題絕不說兩個字。
“她今天剛回來了,現在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你準備一下,明天下午就和她去民政局登記結婚吧。”
祝輕歡怔住。
明……明天?
這麽急嗎?
“梅伯伯,我……其實我……”拒絕的話艱難地擠到嘴邊,馬上就要吐出。
梅仲禮像是能洞穿她的心思,慢慢地說:“丫頭,南泱是個很好的人,你嫁給她會很幸福的。我們梅祝兩家這麽多年的交情不淺,你們結婚只會讓我們兩家交情更深,我和你爸爸成為了親家的話,以後要幫助他就會方便很多。當然,幫助你也會方便很多。”
祝輕歡咬住了牙,再不敢多說一句。
她怎麽會聽不出梅仲禮溫和言語間隱匿的威脅?
他言下之意顯然就是說,你乖乖結婚,你們祝家就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不順從,我就會讓你看見一個事實:我幫你的時候很輕便,毀你的時候也會很輕便。
她以前小的時候,一直以為爸爸和梅伯伯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來往才會那麽密切。可是後來長大了她才發現,只有地位對等的人才配稱作朋友,爸爸只不過是不舍得梅氏帶給他的利益、眼巴巴地非要與梅仲禮蹭上關系的小人物。而她,就是這“蹭關系”裡注定的犧牲品。
可她又有什麽辦法?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演藝前途,不要梅仲禮走關系幫她捧回的各種獎項,放棄梅仲禮塞給她大把大把的優質資源。但是她難道能不管自己父母的死活嗎?
梅氏集團想要捏死爸爸的小公司,就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祝家這幾年在梅氏的庇佑下過得很好,家裡也富裕,爸爸媽媽都已經習慣了這樣闊綽的生活。如果因為自己的一時任性,而導致祝家整個家庭走向落敗,爸爸媽媽要怎麽樣才能習慣回清貧的日子?
她攢了好久的勇氣,被梅仲禮的幾句話輕易地瓦解掉了。
從出生起,她的命運基調就已經寫好。被圈養,被禁錮,被桎梏。
她無法反抗,也無力反抗,就像螞蟻的胳膊永遠抬不起人類的腳一樣。
“明天下午兩點,我會叫司機開車去接你到民政局。”梅仲禮淡漠的聲音像是在宣判刑法,“記得穿好白襯衫,化一個漂亮的妝。你明天要拍的結婚照,會是你這輩子唯一的一張結婚照。”
祝輕歡低著頭,指甲陷入了掌心。
。
南泱抵達新住宅的時候正是飯點,她打開防盜門,一邊在玄關處換鞋一邊拿手機看外賣。
廚房那邊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個穿著圍裙的年輕女孩,五官清秀,雙眼明朗,白皙的額頭上布滿了油煙熏出來的汗。見了南泱,她面色驚喜,拿著鍋鏟就要往下跪:
“拜見老……”
南泱扶住她的胳膊,“不用行禮。”
“老祖,您、您回來了,飯就要做好了,我馬上……”女孩一頓,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忘了說,我叫孫緒雪,我爺爺是孫國輝,爺爺讓我來照顧您的。”
南泱有點疑惑,她的身份是個秘密,一般來說,梅仲禮他們不會輕易告訴家人。
孫緒雪看見南泱皺了一下眉,馬上做出解釋:“我是爺爺選中的第六十六代傳人,爺爺說他去世後,就由我來守護您。”
南泱點點頭,道:“你不用這麽客氣,和我同輩相稱就好。”
“不行,”孫緒雪嚴肅地搖頭,“從小爺爺就告訴我,您是比親人和愛人都重要的人,對待您,不能僭越,不能無禮,不能悖逆。我怎麽能和您以同輩相稱?”
南泱不禁歎氣。
三千年前,她以禁術獲得了永生。她的三個親傳弟子唯恐自己死後他們親愛的師尊會出什麽意外,便商量出了這麽個餿主意:各自找一個傳人,用幾近洗腦的方式讓師尊成為這些傳人的信仰,成為他們心中的神,成為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再讓傳人尋找下一個傳人,如此往複。有時南泱都好奇,雲棠他們到底用的什麽辦法,竟然能把這套洗腦教學綿延幾十代,直至今日。
“您現在吃飯嗎?還是休息一會兒再吃?”
“現在吃吧。”南泱走到餐桌邊,翻起兩個玻璃杯,一邊倒水一邊隨意地問,“你爺爺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
“當然有。”
“……他都怎麽說我?”
“爺爺說,您是一個不怎麽愛說話的人,但其實人很好,特別特別善良。”孫緒雪把一盤又一盤熱騰騰的菜端上桌,“關於您的過往,他和我說過一些。三千多年前,您偶然外出時撿到一個六七歲的乞兒,將她帶回北罰收作您最小的徒弟,便是輕歡師叔祖。輕歡師叔祖長到十七歲時,與您相戀,您有過猶豫和逃避,但最終仍選擇悖逆陰陽常規,與她成為了一對愛侶。後來,機緣巧合下,北罰發現她是邪派焚天門的的少主,十幾年前,是北罰聯合其他正派屠殺了她的全家,讓她淪為寄人籬下的孤兒。自那以後,輕歡師叔祖就叛出了北罰,回到了焚天門。她是邪派,北罰是正派,正邪總有一戰啊。爺爺說,在最後那場正邪對決中,輕歡師叔祖死在了您的劍下。您很後悔,覺得虧欠她,所以三千年來,一直想要去彌補。後來,您犧牲了許多,終於習得一門禁術,獲得了長生,讓自己和輕歡師叔祖的靈魂有了生生世世的糾葛。爺爺說,等到輕歡師叔祖第九十九次轉世時,她就會記起您,當她記起您的時候,您就會開始和她一起變老,然後共同走完這一世。”
南泱沒說話,只是捏著水杯的手指緊了緊。
“可是九十九世,才用了三千多年……”孫緒雪小聲自言自語,“平均下來每輩子才活……三十多歲呢。”
“因為,不一定每一世都是人。”南泱回憶起過往的歲月,眼眸微微垂下,“有時候,是一隻兔子,只能活幾年。有時候是一朵花,只能活一個季節。”
孫緒雪驚詫道:“您都是怎麽認出來的?”
南泱沉默片刻,答道:“那個禁術。我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解釋,但我能感應到她。”
“那……前九十八次的轉世,每一世您都找到了嗎?”
“嗯。都找到了。”
南泱轉過頭去,看向空蕩蕩的客廳,聲音愈來愈輕,“雖然她沒有記起過我,但是三千多年來,我一直都在她身邊,陪著她,從未缺席。”
孫緒雪不知道三千年是什麽概念,她只知道,在高中念書的三年都那麽漫長,畢業後連初中畢業照上的同學都認不全了。到底是什麽樣的執念,才能讓一個人把另一個人記三千年那麽久呢?
“爺爺他們一定也很心疼您,所以才這麽想促成您和祝小姐的婚事吧。”
南泱輕輕歎了口氣,通常沒有情緒的眼底湧起了一點不著痕跡的失落:“可是……我今天見到她了,她卻還是不認得我。”
孫緒雪仿佛能感受到這份期盼落空的絕望,心也跟著揪了起來:“老祖,您別難過,肯定是哪一步還沒做到。我和爺爺會再去深入研究那份禁術密卷,不會耽誤太久的,您放心。”
“……其實,不必把我的事看得那麽重要,如果你有更想去做的事,可以先去做你的。”
“那怎麽可以?您才是最重要的。我……我沒有什麽想做的事。”
南泱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緒雪,你不要再找下一代傳人了。”
孫緒雪睜大了眼睛:“為什麽?”
“你們為我做了很多,我都知道,也很感激。”南泱擱在桌上的手指慢慢縮緊,“可是我真的不忍心再看見,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了這些莫名的傳承,錯過本可以更好的人生。”
孫緒雪怔怔地看著南泱。
她似乎能明白世世代代這麽多人都心甘情願追隨南泱的原因了。一個人的善良固然可貴,但是最難得的,是她本可以選擇不善良,卻還能在心底裡留存著對每一個人的同情。
這樣的老祖,當年又為什麽會讓心愛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