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願意再走一遍嗎?
南泱在心裡問了問自己,也不確定起來。她當然希望輕歡能記起她們之間溫存的那些美好,可是她同時也害怕她記起不堪的往事。她殺過輕歡全家,還差點殺死了當時三歲的輕歡,輕歡記起這一段的時候該怎麽看她?當年或許她原諒了自己,但是時隔數千年,她再回憶起那慘烈的場面,真的能做到心無芥蒂麽?
輕歡注意到南泱的情緒莫名低落了起來,便握了她的手,偏著頭看她睫毛垂遮下的眼睛,“怎麽了,師父?”
她一喊師父,南泱那顆飄忽不定的心就落了下來,像從高空墜落的人一頓驚慌失措後,突然“噗”的一下落入軟綿綿的大墊子上一樣。
以後的事留給以後,不論如何,現在她開始叫自己師父了。
單單一個稱呼,已足以讓她開懷許多天。
“沒事,吃早餐吧。”南泱整理好自己的表情,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筷子。
她的雙手都纏著紗布,手腕也被針扎得青一塊紫一塊,輕歡當然不能看她自己吃。在她摸到筷子之前,輕歡就先一步拿起了筷子,夾起一塊切好的油條遞到她嘴邊。
“師父張嘴。”
南泱還是沒習慣她叫自己師父,明明三千年前聽了無數遍。可能真的是隔了太長的時間,她也還沒能適應,現如今每次聽到輕歡這樣叫,心臟就跟不受控制似的,胸腔裡砰砰亂跳。
竟然……
被叫得害羞了。
她垂著眼,躲開輕歡的目光,把注意力放在嘴邊的油條上。
油條剛炸好沒多久,又油又酥,一口咬下去喀嚓作響,唇角和人中都沾了一圈油漬。她鼓著嘴巴慢吞吞地嚼,油條炸得過於酥脆,很多小渣滓粘在她下唇上,她一咀嚼,那些小渣滓就紛紛揚揚地落到純白色的被單上,下雨一樣。
輕歡拿了紙,把被子上那些小渣渣都掃下來,又捧了紙接在南泱下巴的下方,歎了口氣:“你怎麽吃東西還漏。”
南泱含著一口油條搖頭,含糊說:“我沒有……”
“好了別晃了,”輕歡捧著餐巾紙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追來追去,“你越晃它越掉。”
於是南泱就溫順地停在那裡,再也不動一下,板板正正地吃著油條。輕歡一手幫她接著渣滓,一手拿筷子喂她,像照顧小孩一樣,就差給她系個口水兜了。
“在古代,師父也是這樣生活不能自理麽?”輕歡把新的一口油條塞進她嘴裡。
南泱仔細咀嚼咽下後,答道:“我沒有生活不能自理。”
堂堂一派尊主,豈能用“生活不能自理”來形容?
最多……算是“不食人間煙火”吧。
但其實對於她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尊主來說,“不食人間煙火”這幾個字,基本也就等同於“生活不能自理”了。
“豆漿要喝麽?”輕歡把一整根油條喂完,拿起裝了豆漿的一次性塑料杯,用吸管扎進去,遞到南泱嘴邊。
“嗯。”
南泱含住吸管,沒有防備地吸了一口。
輕歡看到透明吸管湧上白色豆漿的那一瞬間,就聽到一聲“嘶——”的倒抽涼氣,隨即,南泱就飛快地別過了頭,眉眼打著皺,被燙紅的舌頭吐了一點出來,牙齒咬著懸在唇邊。
“燙著了?”輕歡忙放下豆漿,湊過去捏住她下巴擰過來看。
真是被燙著了,舌尖起了一個非常非常明顯的泡。
“你……”
輕歡剛想說上兩句,可轉念一想,又不忍心說了。以往她給南泱喂水或者飲料,都要吹涼了用唇舌試好溫度才給她遞過去,是自己給她養成了這樣不試溫度的習慣,自己又能怪她什麽呢?
她叫來了護士,護士幫忙給看了看,燙傷得有一點嚴重,黏膜起泡不是小事。護士拿了點藥過來,囑咐要幾個小時一次按時去噴,不要吃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幾天小心喝點流食就好,等泡消了就會好很多。
護士走了以後,南泱吐著舌頭呆呆地坐著,輕歡拿了一本雜志當扇子給她的舌頭扇風,好叫上面的藥劑早點乾透。
嘴一直張著,唇角難免有點唾液漫溢,輕歡邊去拿紙,邊心想,看來真得給南泱做個口水兜了。
“師父到底多大?”輕歡用紙按住南泱的唇角,用開玩笑的口吻問道。
南泱思索片刻,認真地答:“仔細算來,應該在三千五百多歲。”
輕歡指尖一頓。
三千五百多歲???
她恍惚了一下,南泱的年齡在她的認知裡由35直接量變為3500,這衝擊力著實不小。她有想過南泱真實年齡很大,但沒想到居然這麽大。
翻倍也不是這樣翻啊,直接在身份證年齡後面加了兩個零,這誰頂得住?
南泱看輕歡瞬時睜大的眼睛,舌尖還吐在外面,說話含含糊糊的:“你……嫌我老?”
“不,不是嫌你老,”輕歡一副很驚歎的模樣,“我只是奇怪,你活了三千五百多歲,還會被區區一杯豆漿給燙成這樣,師父,三千年前的尊主都和你一樣笨麽?”
南泱皺了皺眉:“胡說。”
她因一直吐著舌頭,一開口,舌尖連著唇角又有唾液黏勾,輕歡用紙幫她擦了擦,無奈地笑:“師父,你別說話了,你現在說話流口水。”
南泱擱在被子上的手指一下縮緊。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形象竟然因為一杯小小的豆漿而毀得渣都不剩。
真是……不成體統。
兩個人吃著早餐時,節目組那邊來了電話,詢問南泱的情況。
南泱被送下火車的時候模樣很慘烈,渾身都是血,加上那時輕歡和孫緒雪都覺得她真的不行了,哭得一個比一個慘,所有人都以為她真的生了非常非常嚴重的病。那個時候南泱的情況確實嚴重,也的確在生死邊緣徘徊過,可也不知怎麽回事,現在說好也就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舌頭上剛剛燙出的泡,儼然就是個健康的正常人。
她既然正常了,節目組也就放了心,PD厚著臉皮問她們什麽時候方便回車上繼續錄製。
祁軼和明晚澄還在車上等她們,旅途也還在繼續。
輕歡的意思是先不錄了,她不想讓南泱擔著風險在外面跑來跑去。南泱卻說,自己已經在好轉,她仍然想和輕歡一起去國外走走。
沒有了死亡的威脅,她現在渾身輕松,再沒什麽能比與妻子和朋友一起去旅遊更令人神往的事了。
輕歡勉強同意了,與她說:“那你要答應我,再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說,別一個人強忍,偷偷跑去抽煙什麽的。”
南泱吐著半截燙傷的舌頭,溫順地點頭。
輕歡看她這模樣,可憐又好笑,聲音也軟了許多:“煙不是不可以抽,真想抽的話,我陪你抽。但是你舌頭恢復之前,先別抽了,可以麽?”
“可以。”
南泱含糊答。
其實不抽也行,反正她上次也沒抽出什麽味兒來,隻覺得嗆和苦。
節目組考慮到南泱畢竟生了場大病,沒有叫她們馬上返回,說讓她們休息半天,下午的時候坐高鐵前往保寧站,在保寧站等節目組所在火車抵達後,與他們匯合。
兩個人都很累,於是躺在病床上一起睡了一覺。
睡著的南泱還吐著舌頭,輕歡朦朧間看她,覺得她像一隻雪白雪白的兔子。
合上眼,疲憊瞬時席卷而來,拱拱頭,在南泱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她便沉沉睡去了。
白天睡覺,最易做夢。
輕歡此間又做了個夢。
這一次,夢裡沒有之前的打打殺殺與生離死別,只有安靜的一片梅園,散逸滿園梅香。
夢中,她的個子好像不是很高,四肢也沒抽條,手掌小小的、軟軟的,拿著一把小木劍,青澀地來回揮砍。不遠處,一個白衣女子閑坐一旁,倚靠在梅樹彎曲的樹乾上看書,不時抬眼看向正在練劍的她,眼底瞧不出什麽情緒。
她刺完一劍後,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動作,迷糊地撓撓頭。看書的南泱放下了書,朝她招手:“過來。”
於是她乖乖走了過去,埋著頭,不敢看南泱。
“手。”
南泱拿起了石台上的一把戒尺,示意她把手伸出來。
她知道又得挨打了,委屈地哭出來,顫巍巍地伸出手:“師父、師父你輕點,好痛的。”
南泱動作一頓,把戒尺放了下去,定睛看了看那紅腫的小手掌。片刻之後,她修長的手指覆了過來,裹住那小小的手,拉得靠近一點,然後把小孩抱上了膝蓋。
南泱從後面摟住她,下巴擱在她稚嫩的肩頭,細白的手指捉著她紅紅的小手,拇指按在掌心的紅痕裡溫柔按摩。過了一會兒,小輕歡用眼角窺見肩上的女人微微撅起嘴唇,緊接著,涼涼的氣就從肩頭吹了過來,撫過她灼燙的掌紋。
“還疼麽?”柔軟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疼!”她使勁點頭,“要師父親親,就不痛了。”
小孩子就是這樣,疼了,累了,就要大人親親抱抱才能好的。
南泱笑了笑,把懷裡的小孩抱起來轉了一下,讓她面對自己坐著。看著那雙滿懷期待的大眼睛,她修長的雙手捏起那小小手掌,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低下頭,睫毛掃過小孩肉乎乎的手腕,輕輕地,親了一下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