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還在下著大雨,時而狂亂,時而稀疏,沒有要停的趨勢。到了半夜,天邊還隱隱滾起了雷聲,轟隆隆的沉悶聲音不停地撞擊著睡者的心臟,叫人在夢中也感到了陣陣壓抑。
輕歡隻淺淺地睡著了一個小時,就被外面的雷聲吵醒。她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去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困頓地眯著眼,慢吞吞地喝下。
南泱還在床上沉沉地睡著,背對著窗戶側臥而眠,右臂曲起枕在脖子下面,左手抱著自己送給她的那隻撥浪鼓,被繩子系起來的小鼓槌調皮地鑽進了她睡袍敞開的領口,埋沒在那一弧雪白柔軟中。
輕歡擱下杯子,悄悄地走到了南泱面前。
她看了她一會兒,倏地彎了腰,動作盡量輕緩地捉過南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解開已經起了毛邊的紗布,一圈一圈拆下。
紗布掩蓋下的手背是很明顯的被玻璃劃破的傷口,傷口非常深,根本不像是不小心被刮到的。回來時上面淋了雨,藥膏黏連在了紗布上,血又滲出來了不少,翻綻的皮肉慘不忍睹,筋肉模糊。
輕歡咬住唇,眼底泛起盈盈濕光。
半晌,她只是歎了口氣,找來了隨身攜帶的醫藥箱,找出頭孢。剝開幾顆,用紙包著碾碎,然後把頭孢的粉末仔細撒在那可怖的傷口上。撒好之後,她取了一卷新的紗布出來,輕柔地替南泱包扎妥帖,然後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那隻撥浪鼓上。
南泱的睫毛在昏暗夜色中顫了顫,才將放回去的左手不著痕跡地移了一下,握住了輕歡正準備縮回去的手。
輕歡被嚇了一跳,“你、你醒了?”
“早就醒了,”南泱睜開眼,淺褐色的眼睛映著黯淡夜色,溫潤得像一碗茶,“我知道你會在半夜幫我重新包扎,所以一直沒睡沉。”
輕歡的臉紅了紅:“胡說,你怎麽會知道。”
南泱勾了勾唇,沒答話,隻拉著輕歡,讓她躺進了自己懷裡。撥浪鼓被隨手一放,擱在了床頭櫃的小鳥水哨旁邊。
“還有一隻手沒有包。”輕歡轉過頭,睫毛措不及防地扎上了南泱的下巴。
南泱下巴被扎癢了,垂頭用下巴蹭了一下輕歡的頭髮,“等下你幫我包,現在先抱一會兒。”
輕歡心一顫,把頭埋進了南泱肩頭的睡袍裡,手緊緊摟住她細瘦的腰。
因為南泱是臨時抱她上來的,兩個人現在都挨在床沿邊,南泱摟住輕歡的後腰,把她往上托了一下,問:“擠不擠?”
“不擠。”輕歡搖搖頭,搖頭的時候鼻尖蹭著南泱的胸口,溫熱的呼吸小刷子一樣掃來掃去。
“不擠就好。”南泱頓了頓,語調慢慢的,“我搜過你說的那個‘臥鋪’了,圖片上看起來很窄,聽導演說,隻給了我們一張臥鋪票。三天裡,咱們免不了要擠在同一個小床上。”
“沒事,你很瘦。”輕歡的意思是她們兩個完全能躺得下。
南泱卻愣了一下,不確定地重複:“我很受?”
“嗯,瘦。”
才92斤,肯定算瘦啊。
南泱不禁看了一眼床頭櫃上那隻撥浪鼓,猶豫著問:“是因為我喜歡那種幼稚的東西嗎?還是……因為我喜歡吃糖葫蘆?”
輕歡沒聽懂她問的這句話,莫名其妙:“什麽?”
“我不太懂這個……”南泱窘迫地垂下眼,“但是有時候看到網上,一些人被說‘受’,好像都很生氣的樣子。你說我‘受’,是在說我不好嗎?”
輕歡迷茫地眨眨眼,“你說的是哪個shou啊?”
“不是接受的‘受’嗎?”
輕歡更迷惑了,“不是啊,我說的是胖瘦的‘瘦’。”
南泱怔住,半晌,哦了一聲。
輕歡這才反應過來南泱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噗嗤一下笑出來,“你是怎麽才能聯想到那裡去的?”
南泱閉上嘴,不說話了。
“好啦,就算說你受,也不是說你不好,”輕歡耐心地解釋,“這不是罵人的話,你本來就是個需要人去伺候的,說你受的話……其實是誇你高貴,因為只有高貴的人才會習慣別人來伺候她,所以,受就是高貴的意思。”
“是這樣的麽?”南泱皺了皺眉,她莫名地感覺輕歡在把她當傻子哄。
“就是這樣的,你別聽網上那些人胡說,絕對不要因為這個就逼自己不吃糖葫蘆,不玩喜歡的東西。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嗯。”
南泱點點頭。
輕歡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不問你那些你不願意說的事,但是我有點擔心,擔心你現在的狀態是不是還適合繼續參加綜藝。畢竟旅途還長,行程也密集,我不想你為了陪我而默默忍著什麽。”
“沒事的,我可以繼續陪你。”
南泱抱緊她,腦中閃過三千年前她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師父,這大好山川你都陪我走個遍,如何?
她必須得全部彌補給她。
如果她已經不能確定自己還能活多久,那麽就更不能讓這徘徊了三千年的遺憾繼續成為遺憾。
“那……你要是有什麽不方便,就隨時告訴我,別一個人強撐著,好麽?”輕歡摸了摸她的後背。
南泱沒有說好,也沒有不好,隻輕聲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
輕歡權當她默認了,攬緊了她的腰,忍不住將心裡藏了更久的話吐了出來:
“我本來以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想再要了。可是這兩天我才發現,原來我還很貪心。我不僅希望我們能一直在一起,還希望可以幫幫小軼和阿澄,或許,還能再幫幫子妍和白老師,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都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很煩,很多管閑事?”
“不會。”南泱遷就地答,“你想幫的話,我們就幫。”
“嗯,”輕歡在她懷裡縮得更深,“其實,不瞞你說……我是有點私心的。”
南泱順著她的話問:“什麽私心?”
“我希望幫到她們以後,她們能真正地與我們交心,”輕歡笑了一下,“這樣的話,你或許就能多幾個朋友。”
南泱沉默片刻,有點猶豫:“你……是為了幫我交朋友?”
“是啊,”輕歡大方地承認了,“你什麽都有,有錢,有地位,有老婆,以後或許還會有孩子。可是你身邊卻沒什麽朋友,只有阿澄一個,她還說你們是什麽‘祖孫情’。我知道你不是喜歡交朋友的性格,可是……人生在世,有幾個能一起約個飯、逛個街的朋友,真的是很美好的事。你想想,如果以後咱們倆吵架了,你還可以去找你的朋友,釣個魚、聚個餐,順便吐槽一下家裡那個任性的壞老婆。我不是自作主張地想替你決定什麽,我只是想把後路都給你鋪好,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和除了我之外的人傾訴些什麽,身邊總要有這樣願意傾聽的人。我……我只是希望,能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南泱咬著牙,強忍眼底的酸澀,把輕歡這段話牢牢地刻進腦子裡,掰開了揉碎了一句一句回味。她慶幸自己選擇了三千年的等待,更慶幸自己等的人是眼前這個人。
待她仔細琢磨了數遍這話後,她又品出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你說,我們以後……”南泱說這話時,心跳隱隱在加速,“還會有孩子?”
輕歡揉了一下她的墨色長發,嗔道:“你們梅氏不要繼承人的嗎?”
南泱沉默了,喉嚨滑動,咽下一點唾液。
“不過這兩年恐怕不行,”輕歡臉紅了紅,“我還得再忙兩年的工作,公司給我接的通告都排到後年去了,等我把所有的事情忙完,再著手備孕的事。”
“或許……不一定是你生。”
“你都三十五歲了,難道要你生麽?醫學上應該叫高齡產婦了吧。”
“……我的身體沒那麽糟糕。”
“那也不行,你老了,健健康康就好。我還年輕,這種事讓我來。”
“……”
南泱良久都沒說話。
空氣沉寂了好陣子,她才輕聲開口:“說遠了。”
輕歡無奈地笑:“確實,扯遠了。”
她們結婚還不到半年,眼下什麽都還不穩定,現在談論孩子,的確太早了。
兩個人又零零碎碎地聊了很多。
不知不覺,天色好似明亮了一些,只是雨還在下。窗外寒雨料峭,就尤其顯得屋內溫暖舒適,兩個人相擁著躺在柔軟的大床上,被子半蓋不蓋,吹著窗縫裡透進來的一絲涼風,舒服得讓人恨不得一輩子賴在床上睡懶覺。
倆人聊著聊著,不知什麽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湊近彼此開始接吻,吻得空氣中都帶著濕漉漉的曖昧。輕歡依然是主動的那一個,壓在南泱的身上,邊吻邊說些話來逗她。
南泱只是寵溺地抱著她,予取予求,從不反抗。
這一晚她們都沒睡好,早上又鬧騰了一會兒,大多數人都起床的時候她們才開始睡覺。輕歡把南泱抱在懷裡,咬著她的一縷黑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南泱卻沒睡著,她枕在輕歡的肩上,目光沉靜地望著窗簾縫隙外的雨景。
許久,她收回目光,看向攤在輕歡鎖骨上的那塊圓形紅玉。
她當時送給她的那塊斑駁古玉。
玉上十個刻字染著歲月的風霜,深深淺淺,淺淺深深,不知是沉澱了千年的祝福,還是刻在宿命輪回裡的詛咒。
願如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
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