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仲禮起得很早,像他這樣的集團老總一輩子也睡不了幾個懶覺。他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下了樓,想去廚房弄點東西吃。
他走到餐廳,見廚房的玻璃門後面隱約有個身影在忙碌,便朝那邊喊:“小劉,幫我煎個雞蛋!”
裡面的人沒有應聲。梅仲禮也不在意,他坐下來拿出手機看今天的股市情況,一邊看一邊喝桌上倒好的一杯牛奶。
過了一會兒,廚房的推拉門傳來移動的聲音。腳步聲漸漸靠近,一盤剛剛煎好的雞蛋被輕柔地放在了梅仲禮的面前。梅仲禮瞥了一眼,當看見那隻端雞蛋的手的腕子上一片飛濺狀的疤時,他差點把嘴裡的奶一口噴出來。
“老祖……”梅仲禮急忙想站起來。
南泱用食指按住他的肩膀,帶了幾分內力,輕輕一推就讓他原封不動地坐了回去。她臉上沒什麽表情,但是好像也沒生氣:“不知道你習慣吃老的還是嫩的,我做的溏心蛋,你看看吃的慣嗎?”
梅仲禮滿臉驚詫地看著南泱。南泱還是穿著一件萬年不變的白襯衫,襯衫領子上濺了一點油星,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那裡,露出雪白的一段小臂。她的腰上還系了一個圍裙,這種充滿煙火氣息的裝飾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尋常人家的溫柔妻子。
梅仲禮從來沒有見過南泱做飯,南泱一直都是被伺候的那一個。
“您還會做飯啊?怎麽今天有興致來廚房了?”梅仲禮覺得新奇。
“我一直都有學,”南泱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她睡在這裡,我想給她做點早餐。”
“這樣啊……”
梅仲禮覺得這幾天的南泱和以前很不一樣。他從十五歲開始就追隨南泱,在他的印象裡,南泱一直都是一個冷冰冰的人,不說話,也不笑,非常符合她一個三千年傳世老古董的身份。梅仲禮覺得那樣很正常,他崇敬的神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可是自從南泱從澳洲回來,遇見了輕歡,她就開始融化了。融化成了一個凡人。
梅仲禮第一次覺得,南泱是有溫度的。原來她的眼裡,也可以出現溫柔的光。
“你先吃吧,我去給她送個飯。剛做好的,一會兒就涼了。”
南泱回到廚房,端了一個很大的盤子出來。盤子上的食物非常豐盛,有烤好的蒜蓉麵包,有煎得滑嫩的牛肉,有煮好的清水蝦,有切成小片的火腿。還有被擠在角落裡、但是依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各口味沾醬。
她應該準備了很久很久吧。
梅仲禮看著南泱小心地端著食物離開的樣子,心裡莫名一痛。
祝輕歡雖然搬了進來,但是沒有和南泱住同一間房。考慮到她們兩個確實還有點陌生,梅仲禮也並沒有強迫她,只是把她的房間安排到了南泱房間的旁邊。
南泱來到祝輕歡的房間門口,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敲了敲門。
半晌,沒人回應。南泱又敲了敲。
難道人沒在嗎?
她加重了一點力道,用指骨使勁叩在門上。
過了一會兒,房門被拉開,祝輕歡亂著一頭長卷發,睡眼惺忪地眯著眼,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怎麽了,有什麽事?”
南泱抬起端著盤子的手,“我給你做了早餐,吃點嗎?”
祝輕歡看了一眼那盤子裡的食物,勉強地扯出一個笑,“謝謝。可是熱量太高了,我馬上要進組了,不能吃這麽多碳水。……你不用給我做飯,在我身上浪費這些時間不值當的。”
南泱嘴角的弧度僵住。她扣在盤子邊緣的手指捏得指尖都發白了。
她抿了一下唇,抬起眼時,眼底依然溫和:“你一般吃什麽?”
祝輕歡看上去有點不想回答,但還是說了:“水煮白菜。”
南泱淺淺地點了一下頭:“我去學。”
祝輕歡目光盯著地面,淡淡道:“我說了不用你給我做飯,我自己會做飯的,謝謝你的好意。我已經說過了,咱們私底下,最好是不要有太多交集。”
南泱垂下眼,臉上仍沒什麽明顯的情緒。可是她右手的手指在顫抖,顫得很明顯。
祝輕歡看著她,能感覺到她此刻的難過。
或許現在的南泱是真的對自己感興趣的吧,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老板為了自己辛辛苦苦做飯,至少這一秒是有點真情的。但是這份興趣又能保持多久呢?她在圈子裡見慣了被金主騙了身體還騙感情的女藝人,她們被拋棄之後,除了一身寥落,就剩一身騷臭了。
“我知道了。”
南泱淡淡地吐出四個字,捧著她的盤子轉身離開。
祝輕歡看著她慢慢遠去的背影,擱在門框上的手指蜷起。
道理自己都明白,可是這樣糟蹋別人的真心,她也是同樣的不習慣。
她不適應南泱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南泱看別人的時候眼睛裡不會有任何感情,可是她看著自己的每一秒,眼底都會有很多隱忍的溫柔。這讓祝輕歡覺得,她隨隨便便的一句話或者一個舉動都是在欺負南泱。
她討厭欺負別人的人,當然也會討厭欺負別人的自己。
還好今天有工作。公司沒有留給她太多的時間胡思亂想,經紀人的電話催命一樣打來,問她現在在哪裡,不停地提醒她還有五個小時錄製就開始了。
祝輕歡回屋簡單化了妝,讓梅家的司機送一下自己。路過客廳的時候,南泱在沙發上看手機,祝輕歡飛快地偷瞄了一眼,隱約看見那手機屏幕上的一顆白菜圖片,以及旁邊螞蟻一樣的小字,看起來像教程。
指甲摳住手心。
心裡暗罵自己一句,亂看什麽。
今天的通告是錄綜藝。不出意外的話,下午應該能錄完。
是一檔運動類的綜藝,要跑跑跳跳一整天。今天請的嘉賓很多,基本上都是即將開機的《神舞》電視劇演員。上映前通過綜藝宣傳的電視劇不少,但是還沒開機就開始宣傳的幾乎沒有。神舞之所以這麽敢提前做宣傳,就是因為請到了兩位流量扛把子做男女主演——死忠粉能把腦缺言情劇的某瓣評分硬生生刷上8.5的小鮮肉夏山,以及熱搜包年用戶評論打開全是來自女粉的老婆睡我啊啊啊啊的頂流小花祝輕歡。
流量太大的一個壞處就是,夏山和祝輕歡兩個人都還沒見面,兩家粉絲就提前開始了無腦黑對方蒸煮的狂歡。今天我給你家哥哥P靈堂照,明天你給我家姐姐剪糊穿地心的鬼畜。雙方都覺得自己才是世界第一紅,雙方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是對方蹭自己熱度。這是經紀公司之間很常見的炒作手段,刺激粉絲之間的矛盾,讓粉絲自發性草熱度,沒準還能撈上一兩個免費的熱搜。只要是蒸煮沒有下場,詞條再難看也沒關系,他們有的是辦法給明星本人撇清乾系。
當然,通常情況下粉絲之間的戰爭並不會影響明星本人之間的關系。特殊情況例外。
夏山早就到了錄製場地,遠遠地看見被一群人包圍的祝輕歡,高興地跑過去和她打招呼。他的經紀人拉都拉不住。
“你好,第一次見,”夏山笑得很明朗,“我看過你其他劇,久仰。”
“你好……”祝輕歡馬上環顧了一圈四周,確認這裡的工作人員夠多,她和夏山不會被單獨拍入鏡頭,“幸會,幸會。”
“真期待和你的合作。”夏山笑著伸出手,想和祝輕歡握一下。
祝輕歡很給面子地握了一下,順便開了個小玩笑:“希望這個畫面不會被你的粉絲P成我握大猩猩。”
夏山大聲笑起來。
她真可愛。
“一會兒要跑很長一段呢,你要記得做好熱身準備啊。”夏山指了一下遠處的道具場地,“我剛剛去看了那些關卡,很難呢,你過不去和我說,我幫你呀。”
祝輕歡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夏山二十一歲,還在上大學,比自己小了三歲。這小男生軟軟糯糯的,說話喜歡帶很多黏膩的語氣詞,一聽就是南方人。夏山火得很突然,基本上沒太經歷娛樂圈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苦痛,所以眼底還保留著清爽的溫暖,祝輕歡對他挺有好感。
“行,過不去就找你。”
祝輕歡朝他笑了笑。
她並沒有刻意地去笑得嫵媚,但是她那張臉很妖,沒法讓人忽視的妖,從彎彎的眉眼到飽滿的嘴唇,從眼尾昳麗的眼線到唇上潤澤的口紅,她的眉毛動一動都是風情萬種的。她一笑,就像在勾引人。而且不是那種刺眼的勾引,是一種柔和又隱晦的勾引,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勾引。
從來沒有那個女人能把“嫵媚”和“溫柔”這兩個極端的特質如此契合地融會貫通。
夏山的經紀人在遠處憂心忡忡,覺得自家小孩要被勾走魂了。
夏山也確實被勾走了魂,只不過不是剛才,早在他看她第一部 電視劇的時候,他的魂兒就已經被勾走了。
綜藝錄製得很順利,中午雪就停了,場地和道具沒有收到半點影響。
祝輕歡基本上沒有休息地跑了一整天,她一邊跑一邊在腦子裡不停地發疑問,她不懂現在綜藝策劃是不是觀念上出了什麽問題,讓一堆靠臉吃飯的明星在這裡上躥下跳,跳得面紅耳赤形象全無。要不是看在這綜藝收視率實在是高,又是公司安排的固定行程,她絕對不會在這兒跟個猴子一樣蹦來蹦去。
她沒吃早飯,中間有一段時間特別餓,餓過了就什麽感覺都沒了。可是空著肚子劇烈運動會讓人貧血,她覺得一整天眼前都在冒星星,而且非常想吐。她有那麽幾個瞬間以為自己就快要忍不住吐在賽道上了。
到晚上終於結束錄製的時候,祝輕歡幾乎是被助理攙著爬上保姆車的。
“送你回哪兒啊?”小葉心疼地看著祝輕歡。
祝輕歡虛弱地報出了梅家的地址。
“你換地方住了?”小葉有點吃驚,“難道是狗仔找到了你之前的住址?”
“不是,”祝輕歡腦門上還在冒虛汗,“我去我公公家裡。”
她就那麽自然地說出了“我公公”三個字,就好像她已經習慣了這段婚姻的存在,默認了南泱是她正正經經的妻子。祝輕歡意識到這一點時有點恍惚,恍惚過後,給自己一巴掌的心思都有了。
小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祝輕歡被豪門看上了,這在圈內已經不算秘密,也就差捅破大眾那一層窗戶紙了:“早就聽老板說了,你要嫁給本市首富梅仲禮的女兒。老板和梅總關系真好,他一點都不介意你上升期結婚呢。”
“……”祝輕歡不說話。
“怎麽樣,什麽時候把你媳婦兒帶來片場,讓我們看一眼?”小葉一臉八卦,“長得好不好看啊?”
祝輕歡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故意逗小葉:“很醜。”
小葉馬上換了一副同情的臉。好可惜哦,祝祝這麽漂亮,居然要嫁給一個醜八怪。不過,有錢人一般長得都不怎麽樣,金錢與顏值不能雙全,也是正常的。
差不多到了晚上十點,祝輕歡可算回到了梅家別墅。
她撐著酸痛的腰,耷拉著眼皮,強忍住胃裡翻滾的嘔吐欲,隻想趕緊回床上睡一覺。可才進門,就看見客廳那邊亮著燈。南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黑色的長發擋住了一半臉,手裡還拿著一本攤開的菜譜。
祝輕歡本想裝沒看見,直接回自己的房間。但是都走到了樓梯口,她又停了腳步,扭過頭來看沙發上的南泱。
這樣睡會生病吧。
她又看向她手裡的菜譜,以及不遠處燈亮著卻沒人的廚房,和灶台上擺著的煮鍋。
煮了東西嗎?
難道是煮了一整天?
放在樓梯扶手上的手指縮緊,摳起了上面的漆皮。
她自嘲一笑,笑自己此刻的猶疑,隨即便轉身上樓。
才邁上三個台階。
她又忍不住駐足,重重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良心都痛起來了。她在短暫的停頓後,轉身走下了那三個台階,來到沙發邊上,用指尖輕輕拍了拍南泱的肩頭:“喂。”
南泱睡得很淺,被拍了一下就馬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祝輕歡,嗓音裡卷著慵懶的沙啞:“你回來了。”
不知為什麽,祝輕歡覺得此時南泱的聲音比夏山那股南方人軟糯的調調還要好聽。
“嗯。”祝輕歡使勁咬了一下嘴唇,目光又看向亮燈的廚房。
南泱注意到了她在看廚房,便主動問:“你是不是餓了?”
“我……”
她才不餓,她不僅不餓,還很想吐。
南泱果然說:“鍋裡有點水煮白菜,我才做的,要吃點嗎?煮之前還用鹽和糖醃了一下,應該挺好吃的。”
“……”祝輕歡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的樣子。
南泱看著她,眼裡泛著柔潤的水光:“怎麽了?”
“沒事……你……去熱吧。”
南泱極淺地笑了笑,走去了廚房。祝輕歡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一想到一會兒還要往嘴裡塞那種沒什麽味道的粗纖維,就有點頭疼。
沒過多久,南泱就端了一碗簡單的水煮白菜出來。她把碗筷放在茶幾上,推到祝輕歡的面前,碗裡的白菜看上去賣相很好,晶瑩剔透的冒著熱氣。
祝輕歡默默歎了口氣,拖著疲軟的胳膊捧起碗,夾了一筷子白菜塞進嘴裡。
白菜接觸她舌頭的那一瞬間,她的臉刷一下就綠了。
水煮白菜一直都是很難吃的,她有這個心理準備。但是她沒想到南泱居然可以讓它再難吃上一個境界,她敢肯定,南泱在裡面放了過量的鹽和糖,不然白菜不可能做到又苦又腥又鹹又甜。
“是不太好吃嗎?”南泱注意到了祝輕歡顫抖的睫毛。
“……”
祝輕歡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把眉毛皺成一個疙瘩,狼吞虎咽地把白菜往自己嘴裡扒。太難吃了,難吃到她都不敢用牙齒去嚼哪怕一下。她的胃要是有生命,這個時候一定要跳起來罵:上面的兄弟怎麽不把這玩意兒加工一下就扔下來了?
祝輕歡把一整碗白菜吃完,碗筷往桌上一放,馬上起身上樓。
南泱或許是對祝輕歡的這次妥協嘗到了甜頭,或許是覺得她們還有更進一步的可能,得寸進尺地叫住了她:“明天要不要吃早餐?”
祝輕歡在樓梯上頓住,轉過來時臉色有些難看,但語氣仍是柔和的:“我說過很多遍了,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真的不值得。我不會喜歡你的。”
說完,她就轉身地上了樓。
進了臥室,祝輕歡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胃部猛然傳來一陣翻江倒海。
她終於忍不住那股菜腥味的刺激,捂著嘴跑到廁所,抱著馬桶就開始吐,剛剛所有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一點不留地全部吐出來。嘔吐已經不是她的意識能管控的了,是一個身體受到了威脅健康的本能反應。
吐完之後,她虛弱地跪了下來,趴在馬桶邊緣,昏昏沉沉地想,要是她可以把自己那假惺惺的慈悲一起吐進下水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