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泱一大早就去廚房烹飪白粥。她做粥時默默思索,總不能一直隻給輕歡吃什麽味道都沒有的乾稀飯,可是她還能做好什麽東西呢?或許……如果只是因為手抖而放不好調料,去網上買一個……
忽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南泱把灶台的火關了,拿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眼睛忍不住彎了彎。她按通了電話:“阿澄?”
電話裡傳來一個稚氣未脫的女孩聲音:“老祖,給您問早安。”那邊一陣窸窣,“我這邊已經跪下了,您快讓我起來。”
“可以了,我不知道你跪沒跪?”南泱難得地與人開起了玩笑。
“意思到了就成,都現代社會了,問個早安還要下跪,真是太封建了。”明晚澄的聲音裡帶著笑,聽上去心情不錯,“您今天有時間嗎?昨晚也太匆忙了,抱了一下你就走了,今天可以見個面嗎?”
“嗯。”南泱答應了。
“那就一個小時後見吧,我去萬達的星巴克等你。”
南泱想了想,說:“換一個高級點、隱秘點的餐廳。我的照片現在網上到處都是,去星巴克可能會有麻煩。”
“星巴克確實不算隱秘,但是它還不算高級嗎?一杯咖啡五六十,好貴呢。”明晚澄歎氣,“老祖有人照顧就是不一樣,比我這種就算出現在星巴克也沒人認得出來的十八線小明星有錢多了。”
“現在這個時代比幾千年前方便多了,只要有個手機,咱們就可以一直保持聯系。以後你缺錢就打電話告訴我。”
南泱畢竟不是賺錢的人,對錢一點概念都沒有。從古至今她都有人伺候,有花不完的錢,所以對錢這種東西向來都是大手大腳。不過也沒關系,梅仲禮他們很願意給她花錢,他們巴不得南泱多花一點他們的錢。梅仲禮連老婆都沒娶,就是為了避免生個孩子跟南泱爭家產。
“我記住您這話了,我以後會多來找您要錢的!”
“好了,一個小時後見,我找好餐廳就把地址發給你。”
明晚澄笑嘻嘻地說了聲“弟子告退”,結束了這通電話。
南泱把煮好的粥放在了餐桌上,回到房間拿了車鑰匙,一個人出了門。這是輕歡住進來之後她少有的主動出門。她喜歡一個人待著,或者和輕歡兩個人待著,屋子外面的世界太吵鬧了,而且那些人和事都與她無關,不相通的悲喜,灌進耳朵裡就是垃圾。
到了訂好的餐廳,明晚澄已經等在那裡了。
她注意到了有腳步聲在靠近,第一時間扭過頭來。
她看上去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上,眉眼清澈得像春夏的小溪水,目光接觸到南泱時,那雙眼便泛起了層層漣漪。
她不說話的時候和南泱的氣質很像,平靜,淡泊,是隻屬於習過劍、修過道的人的特質。
明晚澄是輕歡的徒弟。
或者說,是雲棠幫輕歡收的徒弟。
輕歡生前本來沒有收過徒。她死之後,南泱仍給了她一個掛名的尊主稱號,天下皆知北罰有一位名叫輕歡的尊主。既然名號掛了出去,門下弟子空蕩蕩的總是不妥。於是雲棠身為輕歡的師姐,便以輕歡的名義收了這麽一個小徒弟。
某種程度上來說,南泱一直把輕歡、雲棠、邊子趁這些徒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那麽他們的徒弟就相當於自己的孫子孫女。都說隔代親,爺爺奶奶總是要更寵愛小孩子一點,南泱對明晚澄的寵愛差不多就是這個道理。更不要說明晚澄還是輕歡門下唯一的一個正經徒弟。在明晚澄還小的時候,她總愛把她當自己的小孫女一樣抱來抱去。
明晚澄臉蛋長得可愛,是個小孤兒,被雲棠從外面撿回來的。和輕歡相似的身世更是讓南泱可憐她,名字都是她幫忙給取的。晚景澄明,天淡如水。取自這個典故。
明晚澄不好好練劍被雲棠罵,南泱反而拉著雲棠勸,她在北罰跑來跑去掀房頂,雲棠氣得要打她,南泱攔著:“孩子小,別動手。”連雲棠和邊子趁都不敢和南泱沒大沒小,但是明晚澄敢,她不但敢沒大沒小,她還敢揪南泱的眉毛。
南泱說,讓她揪好了,反正還會再長的。
她當年有多縱容輕歡,那時就有多縱容明晚澄。而明晚澄也深諳自己的特殊身份,她知道南泱愛屋及烏,因為自己是輕歡師父的掛名徒弟,所以南泱尤其偏愛自己。她仗著這份偏愛,在北罰為非作歹、無惡不作,走路都是橫著走的。
明晚澄從小就聽雲棠講一個公主的故事。
在雲棠的故事裡,皇宮中會住著一個漂亮又嬌貴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她開心的時候蝴蝶都會圍著她轉,生氣的時候男孩子排著隊哄她,她要是喜歡你,就會親親你,抱抱你,可愛又乖巧。明晚澄向往著故事裡的公主,她心裡暗暗決定,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去拐一個公主回來。
她說要拐,那就一定要拐。
她十六歲就溜下了山,去周邊各個大國小國物色她的公主。雲棠要去捉她回來,被南泱一句“由她去吧”打消了念頭。
誰也沒想到,兩年之後,明晚澄真的帶了一個公主回山。
那是西夏國的長公主,比明晚澄年紀要大一些,阿澄得叫她姐姐。雲棠和邊子趁圍著她看了半天,覺得這個公主很是賢良淑德、溫婉漂亮,配給阿澄也不錯。明晚澄得意洋洋地說,這是她劫親劫來的,這個公主正要被送去和親,她直接闖進士兵隊伍,從花轎裡把人搶了出來。
公主紅著臉瞪明晚澄,罵她登徒子。
南泱看得出來,公主雖然總是嘴上罵阿澄,心裡卻是喜歡阿澄的。她會悄悄去廚房幫阿澄做飯,會拉著阿澄的衣角踩著阿澄的影子走路,會在阿澄睡覺的時候親親她的嘴角,有時候,還會親手幫阿澄洗衣服。
不管怎麽樣,一個公主肯為一個人做飯洗衣服,南泱覺得很了不起。她就沒有給輕歡洗過衣服。
她們倆像是粘在一起的,誰也離不開誰。要是公主下山去村子裡買東西,阿澄會從榮枯閣跑到鑄劍池,到處喊:“我姐姐呢我姐姐去哪兒了?”要是阿澄被罰在藏書閣關禁閉,公主會來到掌門主殿,小心翼翼地叫南泱一聲老祖,問她:“阿澄是不是又犯錯了?”
南泱說是,她天天犯錯。
公主會懷著歉意替明晚澄和南泱道歉,說阿澄小孩子脾氣您不要生氣。
南泱只是沉默片刻,說,我不生氣,你別罰她跪搓衣板就好。榮枯閣的搓衣板已經被她跪爛五塊兒了,我衣服都沒法洗了。
公主笑著說好。
有一次,南泱無意間撞見,被罰跪了一晚搓衣板的阿澄高高地坐在石桌上,褲腳挽到了大腿。公主坐在一邊的石凳邊沿,輕輕地揉捏她紅腫的膝蓋。阿澄委屈地咕噥著,姐姐你不要罰我跪了嘛,師兄師姐都在嘲笑我呢。
公主笑了笑,說,阿澄,我只是希望你能學會做一個溫柔的人。
阿澄問:怎麽樣才算溫柔?
公主說,不要因為你的師兄師姐喜歡你,你就理所應當地欺負他們。不要因為南泱老祖偏愛你,你就拔她的眉毛。你得明白,眉毛被拔掉是很痛的,就像你跪在搓衣板上也是會痛的一樣。
阿澄點頭說,好,我會變成一個和姐姐一樣溫柔的人。
公主笑著俯下頭,親了親阿澄紅腫的膝蓋,說,阿澄好乖。阿澄,你什麽時候娶我?
從那天開始,明晚澄就不停地在南泱面前嚷嚷:我不要修道了我要娶媳婦兒!每次嚷嚷完都被雲棠吊起來打,邊打邊教訓:媳婦兒你給老娘娶,道也要給老娘修!入了北罰你還想跑?做夢!
她們小日子過得確實不錯,南泱也在考慮讓她們成個親。
可是,公主畢竟是被拐來的。
你要是丟了個東西,你不想找回來嗎?
兜兜轉轉,西夏國終於還是找到了北罰。西夏是個小國,沒什麽勢力,就指望這次和大國的和親能平息戰爭,現在公主被搶走了,他們肯定是得過來要人的。
南泱怎麽可能搭理他們。她讓十幾個北罰弟子把來要人的西夏使者捆巴捆巴,裝麻袋裡揍了一頓扔回去了。
西夏國很憤怒,一個江湖門派你還反了天了?怒火之下,準備舉國來討伐北罰山。北罰的弟子數量本來就多,還都是精於劍道的高手,那種小國培養出來的大頭兵,他們可以以一打百。北罰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要是非要來撓撓老虎須子,你就別怨自個兒死無全屍。
於是打了半個月,西夏被滅國了。
南泱本來沒想弄得這麽嚴重,國也不是北罰滅的。那王君像是發了瘋一樣,硬是把國家所有的人力都砸在了這場戰役上,旁邊的大國瞅見了機會,輕易地入了他們的王宮,殺了他們的王君,佔了他們的城池,換了他們的城旗。一個國的消失就是這麽簡單,王座上的人一換,新的國就建立了。百姓倒是覺得無所謂,他們只要能吃吃喝喝,管你國君姓什麽叫什麽。
就在大家覺得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歲月靜好時,一個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消息從論劍台傳來——
阿澄的公主,跳崖殉國了。
從論劍台的最高處跳下去的。跳之前,她和阿澄在那裡飯後散步,阿澄還在念叨昨晚喜燭有點熏眼睛。就是那麽一個稀松尋常的下午,她松開了她的手,沒有預兆,沒有告別,沒有回頭。
殉國。
——真是一個有傲骨的女子。
雲棠歎惜。
——可是沒必要這樣的,不是嗎?
邊子趁不解。
——人固有所求。所求為何,外人不足為道。
南泱是這麽和雲棠與邊子趁解釋的,也是這樣安慰明晚澄的。
明晚澄明白這個道理,公主有屬於公主的宿命與堅守,她可以愛她明晚澄,更可以愛她的西夏國。她明白,可是她想不開。愛的人死了,她怎麽能想得開呢?
那一個月南泱天天都在論劍台上坐著,晚上都不敢回去。因為阿澄天天都往這裡跑,天天都想從這裡跳下去,躺到崖下冰冷的屍骨旁邊。
“是不是只要能再見到她,你做什麽都願意?”南泱又一次拉住了想要跳崖的阿澄,問道。
阿澄哭著反問南泱:“你難道不想見我輕歡師父嗎?你難道不想見她嗎?”
南泱抓著她的右手在顫抖,良久,才說:
“我不想你步我的後塵。阿澄,禁術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不怕。”
南泱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加重:“非常慘痛的代價。”
“我不怕痛。”
南泱松開了手,說:“好吧。”
她不希望阿澄也淪落成她這個樣子,可是也沒別的辦法了。或許,只要有能再見到那個人的希望,在這世上再怎麽痛苦地活著,阿澄也會甘之如飴,就和自己一樣。
明晚澄和南泱一樣,獲得了永生,和第九十九世的一個盼頭。
從那以後,她們各自追隨愛人的轉世,明晚澄離開了北罰山,天南海北地去找公主的下一世。古代沒有什麽好使的通訊工具,唯一靠譜的就是飛鴿傳書,可是兩個人在的地方都不固定,慢慢的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聯系。
誰也沒想到,在三千年後,一個明星雲集的慈善晚宴上,沒什麽名氣被擠在小角落裡的明晚澄,看見了站在祝輕歡身邊的那個凜如風雪的故人。
時隔三千年的重逢,除了緣分,再沒其他可能了。
而緣分,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應該珍惜的東西。
明晚澄從座位上站起來,眼眶紅紅地看著南泱,像是快忍不住眼淚了:“老、老祖。”
南泱對她笑了:“坐吧,不用跪了。”
“神經病啊在這裡跪……”明晚澄抹了一把眼淚,等南泱走過來坐下之後,她才坐了下去。
“你點餐了嗎?”南泱拿起菜單。
“我點了,點了最貴的那個巨無霸套餐。”
果然還是熟悉的那個阿澄。能坑南泱一百,絕不只坑九十九。
“嗯。”南泱應了。
“謝謝老祖,”明晚澄點頭,“我看微博了,你和祝輕歡感情好像很好哦。”
南泱看著菜單,皺眉:“放肆。你應該叫她什麽?”
“呃……師父,我叫她師父。”明晚澄馬上糾正了自己的稱呼,“我看微博上有些人說,師父參加晚宴都能睡著,說不定是懷孕了呢,沒聽您說過這事兒啊,是意外懷孕嗎?”
南泱的臉一下冷了一個度,“胡鬧,兩個女人要怎麽意外懷孕?”
“是哦……”明晚澄撓撓頭。
“……你呢,找到這一世的她了嗎?”
“嗯!”明晚澄使勁點頭,“這是第九十七世了,我可算等到她轉成人類了,你是不知道,她上一世是隻憨醜憨醜的金毛,上上一世是只知道吃菜葉子的蝸牛,上上上一世是路邊墊腳的一塊鵝卵石。為什麽我師父轉世就可以轉得那麽唯美?又是梅花又是兔子的,我好羨慕啊。”
唯美嗎?
南泱垂下眼,想起了有一世,輕歡轉成一隻小蜘蛛。
南泱害怕蜘蛛。那幾年,她把她養在魚缸裡,想去摸,又不敢,還要警惕她會越獄,天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小蜘蛛趁她睡著了溜出來咬她的腳趾頭。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南泱養成了睡覺時一定要把每一根腳趾都裹進被窩的習慣。
明晚澄繼續說:“我花了點功夫,知道了她的名字,不過,還沒來得及去認識呢。”
南泱放下菜單,“叫什麽?我回去幫你查查。”
明晚澄臉紅了紅:“祁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