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這個概念在久世印象裡已經逐漸模糊了。搬來這裡的第一年,爺爺剛剛去世,他焦頭爛額地應對各種文書材料和周圍的敵意,根本顧不上新年的事。之後兩年,他試圖重拾儀式感,可是久世沒有家人可以團聚,也沒有朋友同事共飲,當然此地更沒有佛寺可以聽鍾聲、沒有神社可以做初詣。他最後只是在新年前夜對整個房子做了一次掃除而已。
但是今年,有了貓,久世決定做出一些改變。
他提前兩天寫好了慶祝計劃,包括一系列的雜務與很多新年餐點——其中也有貓準備的份額。貓對於聖誕節時被剝奪的做菜權利很是不滿,久世不知道要怎麽告訴貓它的味覺有問題:那個蘋果派,實在太甜了,仿佛在空口吃砂糖。
既然貓自己喜歡,還是隨它去好了……
久世把貓丟在廚房,自己去做新年掃灑。不止起居室書房和臥室,他決心這次要把車庫和地下室也徹底清掃一遍。車庫的貨架上個月已經整理過,地下室卻是將近三年沒認真打理了。久世推門而入,打開吊頂的燈光,能清晰看到空氣中浮遊的塵埃。
他戴上手套和口罩,整理好眼鏡,接通了吸塵器的電源。
吸塵器聲音太吵,貓下樓時久世根本沒察覺。直到貓推門而入,被好像龍卷風一樣四處紛飛的灰塵嗆得大聲咳嗽起來,久世才注意到貓的到來。
“……是有多久沒打掃過了啊?”貓用衣袖遮住口鼻,甕聲甕氣地問。
久世尷尬地杵著吸塵器站在原地,被自己的貓問住了。貓正好在他打掃的中途、一切都亂七八糟的時候進來。久世跟儲藏室一樣灰頭土臉,連個借口都找不到。
太羞恥了……他想。
貓顯然也不是真的想等一個回答。它走進地下室,視線落在打掃時被掀起的雨篷布上。雨篷布下堆積著如山的雜物,似乎最初也曾經好好整理過,卻不知何時像雪山一樣塌陷了。一眼望過去,能看到秋千的繩子和燒烤架的支腳纏繞在一起。
貓在雜物堆裡翻了翻,撿起了一個鳥架:“你養鳥嗎?”
“爺爺養過。”久世回答,他接過那個鳥架,擦乾淨上面的灰塵,再還給貓,“金剛鸚鵡。你知道這種鸚鵡嗎?這麽大一隻。”
久世比劃了個長度。對於一隻鸚鵡來說,是真的很大。久世印象裡,但凡它出現在聊天視頻裡的時候,總是能把鏡頭完全佔掉。久世記不起那隻鸚鵡有多大年紀了。好像他有記憶開始那隻鸚鵡就在爺爺身邊。鸚鵡長得花花綠綠的,爺爺也經常穿得花花綠綠的,都不知道是誰影響了誰。
“都說鸚鵡可以活到八十歲,爺爺有時候還開玩笑說以後要把它作為遺產送給我……可是那年夏天,一隻野貓從廚房窗子跳進來,把它咬死了。”久世說,他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真正對貓有了可怕與粗野的負面印象。
“爺爺說那隻野貓也不大,不算尾巴可能還沒有鸚鵡長,但非常凶。鸚鵡養在家裡,從來沒有打過架,明明那麽大個子,卻什麽都不會,跟野貓比起來,連逃跑都不夠快。野貓來的時候它應該很害怕吧,想往高處飛,但起居室只有這麽高……爺爺發現的時候,整個起居室都是花花綠綠的鸚鵡毛。”
久世現在都還記得爺爺當時的自責。他再也沒有養過別的寵物。久世寬慰他不是他的錯,但是誰的錯呢?或許那隻野貓也只是不想餓肚子。它不知道只要開口爺爺就會提供食物,而不必殺戮。又或許那隻野貓單純是喜歡殺戮。誰知道呢。
久世望向面前這隻貓。
貓看起來很驚愕,還有一些難以辨別的情緒。它沒有發表評論。氣氛有些凝重了。久世想或許他不該說貓殺死鸚鵡的事,但那確實發生過。貓是殘忍凶惡的生物。他不喜歡貓,只有這一只是特別的。
久世決定引開貓的注意力。他拍了拍雨篷布,換了個話題:“你想再看看嗎?應該還有些有用的東西。春天化雪後,可以放一些去後院。”
其實他也不清楚那一堆雜物裡到底有些什麽。爺爺入院那個冬天收起來之後他再沒有清理過,巨大的雨篷布蓋住了所有的回憶。印象裡,爺爺的後院每個季度都不一樣。園圃與短暫而萬物新生的春天,燦爛的夏天有傍晚夕陽中的燒烤架,秋天是葡萄酒和藤蘿爬架,還有冬天,冰冷寂靜然而最為瑰麗壯美的冬天……
明明同樣是獨居,為什麽爺爺可以那樣熱情地維持一個家呢?久世至今想起,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他做不到。光是活在這裡,就已經耗盡他的全部力氣了。
耳邊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是貓正試圖從雜物堆裡解放那個戶外秋千。秋千繩從燒烤架的支腳上解下了,可秋千支架又勾在了藤蘿爬架上。爬架頂端還牽著一截不鏽鋼的短梯,看起來像是泳池用的那種——他家沒有泳池的吧?爺爺不會閑到挖了個泳池又填上吧?
久世放下吸塵器,幫著貓艱難地把秋千和其他物件拆分開。貓將秋千架就地搭起來,系上繩子,看起來躍躍欲試。久世把貓攔下來,重新擰了一遍螺絲。他還沒完全退開,貓已經一個助跑跳上了他的背,雙手摟住久世的脖子。久世被它嚇了一跳,但貓在他耳邊暢快地大笑,他便什麽都不在乎了。
貓在久世後頸蹭了蹭作為感謝,然後從久世的後背爬上了秋千坐椅。久世輕推了一把,松手時,連接處的鐵鏽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受限於儲藏室的空間,秋千只能小幅度地晃蕩著,貓的腳跟隨著每次晃蕩在地面踢踏,但它看起來一點兒也不介意。
“你的爺爺非常有趣。”貓說,聲音聽起來相當快活。
“是啊。”久世說。他望著這隻貓的自娛自樂,忽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它。如果他也是那樣有生活情趣的人就好了。貓在這裡的時間不會那麽無聊。它可是一隻貓,卻一直只能陪著他待在書房裡。他記得貓被困屋頂時跳入雪堆那樣快樂,他也記得那次丟棄圓木時貓在野外的興奮。
久世沒說什麽,只是安靜地收拾好貓剛剛翻出來的後院家具,在心中設計著未來的計劃。
不知什麽時候秋千的嘎吱聲已經慢慢停了下來。久世抬頭看過去,見貓正站在儲藏室深處一道小門前,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走向貓,它顯然也聽到了,回頭向他露出詢問的表情。久世向它點了點頭,貓於是推門而入,感應燈閃爍幾次,灑下黯淡的光芒。
室內是十幾個巨大的木箱。久世看著貓眼神裡快要溢出來的好奇,笑了笑,主動打開了一個。木板下露出了一張巨大的塑料質感的白紙,角落貼著標簽。沿著標簽伸手去摸,能摸到其下油畫框架的邊緣。
“是爺爺的作品,”久世說,“裝裱後在這裡封存。有展出邀請時,我要把把畫送到城裡,做好保護措施再寄出送展。平時也要定期確認狀態,是不是需要光油保養之類的。這間房間的溫控和濕控都是特別設計的。”
貓聽得似懂非懂,一臉敬畏地繞著木箱子轉了一圈,都不敢伸手去碰。
久世看得好笑:“不用那樣……沒那麽厲害,爺爺不是那種傳世的畫家。他的畫只是在日裔美國人裡稍有名氣,這三年裡一共隻送展過四次而已。”
“我知道,但那也很厲害。”貓說。它盯著標簽上的縮略圖,試圖從裡面研究出油畫的樣子。那副樣子非常可愛,久世幾乎想當場撕下那層油紙了。可惜剛剛打掃時外間揚塵太多,不是打開油畫的好時機。
“新年後,我會做一次油畫養護。你想看嗎?”久世說。當然那不是他的原計劃,但貓不必知道。
貓顯然對一切未嘗試過的新鮮經歷都極感興趣。它痛快地答應下來,還提前跟久世約定了時間,生怕跟油畫展時間衝突。久世隻好跟他解釋最近還沒有油畫展的邀請,還特地向貓展示了自己的日歷——重要事項那一欄,只有四次畫展的記錄。
“你留在美國,是為了幫爺爺處理畫作嗎?”貓問道。
“是的,”久世頓了頓,決定說實話,“我覺得……生前沒有照顧好他,現在就必須要留下好好處理他的畫。”
貓點了點頭。它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一圈木箱,久世也跟著它環顧四周。
相比外間儲藏室的灰塵密布,這間收藏室乾淨又整潔。久世會將一切定期打掃。收藏室裡十幾個木箱,除了三箱是畫作,其余木箱裡是爺爺收藏的錄像帶和書籍。爺爺的書曾經多到書房都放不下的程度,他把其中英語的部分都清到了這間收藏室。久世的英語不算太壞,但他基本不用這門語言。既然他所有的閱讀需求都能被母語的網絡滿足,為什麽還要用英語呢?
久世沒有讀過爺爺那些書。他隨手打開了一個裝書籍的木箱,原本只是想將爺爺的收藏展示給貓看,沒想到貓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書封便露出了相當感興趣的神情。它翻找一會兒,拿起一本雜志似的薄冊子,就那樣倚在收藏室的門口翻看起來。
“你看得懂英語?”久世驚訝地問道。
貓抬起頭,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但還是向他點了點頭。
“那你會說嗎?”久世好奇道。在他的印象裡,這隻貓只會喵喵叫和說日語。
貓的表情更加複雜了。它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站直身體,把書放回木箱裡。久世還等著貓的回答,貓卻只是徑直從他身邊擦過,回到了灰塵密布的儲藏室外間。它拿過靠在牆角的吸塵器,接通了電源。
轟鳴聲立即再次充斥整個地下室。
久世覺得貓並不是想幫忙,它只是不想說話而已。
到了新年夜,當天延綿一周的雪還在簌簌下,入夜後,卻反而放晴了。久世和貓圍爐夜話,吃完新年鍋子,身上便冒出了一層細密的熱汗。如果是還住在父母家的時候,久世得準備次日凌晨的新年初詣,現在就該睡了。但這裡當然沒有初詣。久世起身抻了個懶腰,隨手抓起兩罐啤酒,邀請貓出門逛逛。
鍋子的溫度還在身體裡。在室內時,好像整個人浸泡在溫泉的白汽之中,頭腦也是昏昏沉沉的。出門在雪地走一圈,才終於從雲端降落到地面。久世仰頭灌下一口冰涼的啤酒,瞬間打了個激靈。
“酒鬼。”貓嘟噥著。它最近沉迷網絡,也在雅虎首頁的新聞欄裡學到了一些非常口語化的詞。久世時常被那些過時的時髦詞逗笑。貓說他酒鬼,但其實貓喝得並不比他少。考慮到貓大概只有他六成體重,這隻貓要比他能喝多了。
久世又仰起頭,將啤酒罐傾倒在嘴邊。這一次,沒有啤酒落進嘴裡。他晃了晃空蕩蕩的罐子。
貓在旁邊竊笑起來,久世也跟著笑了。他揚手把啤酒罐扔到車庫門口,小跑兩步跟上貓,雙手捧住了它的臉頰。冰冷的手凍得貓一聲驚叫。貓惱怒地瞪著久世,他趕緊收回手引開話題:“腳冷嗎?要不要背?”
“這可不算道歉。”貓指責道,但它看起來也不是很生氣,相反似乎是被逗樂了,“不行,背也是要氣氛的。現在沒有。”
貓揮舞雙手做出“沒有氣氛”的手勢。那樣子非常可愛,在雪地反射的月光裡,好像一隻精靈。久世不由得聯想起《竹取物語》裡那位輝夜姬。他想著輝夜姬化為月光飛走的結局,一時有些失神,緩步落在貓身後。
貓很快察覺了。它停下了腳步回頭張望,見到久世落在後面,便倒退著走到他身邊,主動牽起了他的手。兩隻手都是冰涼的,誰也凍不著誰。久世摩挲著貓的指縫,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
他們走過前院,踏上了水泥路。這段路上冬季沒有公共服務,自然也沒有人撒融雪劑,只有久世偶爾開著除雪車清掃出的一條小徑。
貓走在前面,久世跟在身後。他望著貓的背影,說:“從那天地下室開始,你就好像有話要說。”
“你看出來了啊……”貓側過頭,望了久世一眼,“我的確想說什麽,但又覺得不是好時機。”
“嗯?”
“聖誕,新年,都不是好時機。”貓老成地歎了口氣,停頓片刻,續道,“但什麽時候才是呢?我感覺我只是在拖延。這不是我的性格。”
“你的性格是什麽樣的?”久世問道。
“你說呢?”貓反問。
貓的性格是什麽樣的?久世吃不準。
貓很警惕,不容易信任他人,一旦信任起來就會變得很甜蜜。貓有許多奇思妙想,天真又恣肆,任性抱怨的時候完全不講道理,卻也有著不講道理的可愛。貓喜歡身體接觸,喜歡甜得發苦的調味,對皮膚和美貌非常在意……像這樣的話,久世可以講上三天三夜。這就是貓的性格嗎?似乎還不止如此。
久世沒辦法形容。貓是許多記憶許多事件許多觸感與溫度的疊加。他想,如果他是學文學的,或許能更好地概括貓。可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無業遊醫,他想不出足夠精煉的語句。他能夠在心裡畫出貓的骨骼肌肉內髒分解圖。但那並不足以形容貓。就好像“左右”的定義,只有特定情境下、在這顆星球這個時間下,它才是有效的。
久世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哦……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就是直來直往,比較簡單的性格吧。”貓停下腳步,轉了個身面朝久世,“據說這行裡這種性格還蠻受歡迎的,因為不記仇。但我其實也不是不記仇……單純是不喜歡拖遝,想快些把每件事都了結而已。只有你,只是因為你……”
貓沉默下來。久世有些想知道它到底想跟自己說什麽。他捏了捏手裡的貓爪。
它抬頭看向久世,說:“你改變了我。你真討厭。”
久世卻不覺得這隻貓討厭自己。他覺得它說這句話的口吻,好像它愛死他了。